曹文轩
曹文轩,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201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
红旗是宁夏固原人。他的家乡我至今也未去过,但自从我见到红旗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了。我是从红旗的体格、言说、脸色、眼神、行为举止读出的。我仿佛熟悉那里结实的泥土、粗糙的野风、荒远的田野、寂寞而高远的天空。……我甚至犹如在梦境中看到了他文字中的那些荒芜的、倾塌的、覆灭的城堡。我的这些如烟一般的幻觉,在读了红旗的文字之后,竟然得到了证实,这着实让我感到莫大的惊奇。黑格尔讲,你如果想要了解阿拉伯人,那么你就要了解阿拉伯的天空、沙漠和骆驼。我也可以反过来讲,当你了解了阿拉伯人之后,你也就能感知阿拉伯的天空、沙漠和骆驼——认识了红旗,我也就感知了固原以及固原一带的历史的或现代的风景。那个地方,我和红旗有约,迟早是要去的,但那差不多是故地重游的境界了,尤其是在看了红旗的这部《失守的城堡》之后,将更是如此。
见到红旗和红旗相处的那段日子,我总想用一个词去总结他留给我的印象,但最终并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意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这次读《失守的城堡》,只读到一半时,这个词终于自己呈现在了我意识的天幕上——亮闪闪地、墨迹浓厚地、拙而有力地书写着两个字:奔走。我甚至莫名其妙地联想到红旗的身子骨,就是因为奔走而塑就的。前几年,他从固原奔走到北京,又从北京奔走到固原,来来回回地。他好像丢下了一切安身立命的依托,比如工作,比如职业,比如一份经营——他确实丢弃了他曾经的经营,而且还是一份很不错的经营,他将它全都交由家人去运作了,为的只是轻装上阵、了无牵挂地进行他这没完没了的奔走。背台相机,随走随拍,是他的标志性形象和动作。他的脸色,是旷野上走路人的脸色。奔走——或许所有的人皆有这样的天性和欲望。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在年复一年的几乎无止境的迁徙中完成的进化。奔走,是基因,是远古的经验和记忆,也是习惯。但到了今天,奔走在许多人这里,也就仅仅是心渊深处的天性和欲望了,一般是不付诸行动的,最多也就是在节日中安排一次旅行而已。绝大多数人的绝大部分时间,基本是在有着门窗的屋子里度过的。红旗是那种喜欢上路、上路才能活的人。那个家他当然会时常回去,但那个家更像是一个加油站,更像是一个驿站。我看《失守的城堡》,既看到了他向我们描绘的种种非同寻常的景象,同时也看到了他这个人的形象——奔走,风尘仆仆。他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我数不清他到底走了多少个城堡,有形的无形的城堡,他都要走到。他的形象与他呈现的景象,是联系在一起的。他虽然几乎没有怎么去说自己的奔走,但有趣的是,我们却在阅读他的文字时,分明看到了他奔走的形象。《失守的城堡》,不仅有城堡,还有红旗。太阳升起时的红旗,阳光普照时的红旗,日暮鸦归时的红旗,夜色苍茫时的红旗,总是在走,在看,在打听,在交谈,在发问,在思索。他是与城堡并列的形象。
奔走无非两个原因,一是逃避,一是寻找。红旗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他只是寻找。他踏破铁鞋、不辞辛苦地在寻找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堡,寻找风流云散的历史,更是寻找荡然无存的古典价值。这些古典价值,在红旗的心中,是弥足珍贵的。他喜欢它,敬仰它,甚至崇拜它。当他从古旧的文献、残存的记载、残缺的物品中或是从城堡后裔的叙述中感觉到它时,他总觉得被一种力量冲击着灵魂。那种时候,他会超出一般的是非观而去欣赏远去的英雄和凡人,因为在他们身上闪烁着古典价值的光芒。也许,红旗并没想要今天的人注意这些古典价值,但当我们阅读了他的文字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这些已经只能被回忆的价值有了一种尊重和向往。
历史已经隐去,但历史仍然可以重现——通过追寻和追问,通过感应和感悟,通过凝视和凝思。那些老堡子,如红旗转述的一位老先生的话,是一件件邮件,没有写明地址的邮件,更不知收件人姓甚名谁。但你可以将你看成是收件人。当你打开这些尘封的邮件时,你读到的一定是远古的晴空朗月,是通透的澄明,是和风细雨式的诉说,是原始的安恬和纯粹,也是温暖和抚慰。
红旗走着,从这座城堡到那座城堡,他要做一件事,让隐去的得以还原和重现。他相信文字的神奇,所以才用文字写就了《失守的城堡》。城堡也许失守了,但文字却又将失守——也许不是全部,而是部分留住了,至少,红旗相信这一点。
在寻找历史的路上,他必与现实相遇。《失守的城堡》实际上是历史与现实的结合,画面是双重的,我们在他的文字河流里,一会在历史的彼岸,一会在现实的此岸,而正是有彼岸和此岸才有了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在现实中看到了历史,又在历史中理解了现实。那些人物,那些事件,一些早已无形,只剩下我们的遥望和感叹,而一些却活在当下,他(它)们是历史的延续,而非无因之果。红旗对历史的考证,既有对历史文献和各种地方志的精细阅读,还有对当下人和事的深入接触和悉心揣摩。正是在两者之间的来回走动和张望,才使自己终于明白了那些城堡的深邃内涵。他终将走出这些城堡,那时,城堡将完新如初地矗立在他的心野之上。
无论是追寻历史还是了解现实,红旗的方式好像是永远的:既在意重大的,也在意细小的,有时似乎更在意细小的。他也许觉得,对大的理解,必寄希望于对小的解读,大是藏在小之中的。他看到了存在的辩证法。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可在《失守的城堡》里,我们看到他的另一面:细致入微。他耐心地细察着一些也许不入平常人视野的物象,静的或是动的。看着看着,看出了神髓、奥义或是破绽。那时,我们的阅读就会有一种惊讶和喜悦。这是一部在叙述与哲思之间来回滑动的文本。我喜欢那些出人意料的事件,更喜欢那些自然而然的富有哲理的语段:“所谓神,应当能和人合得来,应当令人听了爽心,见了悦目,应当做事合情合理。而那些神神道道、黑来黑去的,只能算是‘鬼怪’。”“新铺的柏油大道人人都可以行走,照亮人类的明月,人人皆可以仰头注视。而历史中的黑,黎明的白,谁也无法抹去。”“马骨头不像人骨头那么白。是不是人吃粮食马吃草料,土地对人的骨头另眼相待,对牲口的骨头不尊重才使马的骨头发青发黑呢?不会。土地是无私的,它一视同仁。它任凭每一种生命在它的身上行走,任由所有生灵自由选择自己的生存状态。”还有许多这样的语段,是通过作品人物的口而得以表达的:“亡人和活人一样,强盗的骨头和好人的骨头一个颜色,都需要有个合适的地方待着,再毒辣的人下一世也会脱胎换骨。”这些语段不时地闪现在文章中,很提神,使文章顿时显得很结实。阅读时有这样的感觉:文字就像松脱的螺母,而他手持一把大扳手,将这一个一个的螺母一下子一下子拧紧了。
总体来说,《失守的城堡》在文风上属于粗放、宏阔一路。写风云变幻的城堡,写金戈铁马的战争,写烟波浩渺的历史,又是一幅幅西北的苍凉风景,再加上红旗特有的很有节奏感的修辞,读来就觉得《失守的城堡》写得很大气,很豪迈,很悲壮。但,我以为《失守的城堡》更可说道之处是它又有极其敏感和细微的一面。而这一面也许更会让人动心和难忘。“说到这里,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蜷进手心,拇指挺着,小拇指和无名指翘着,他又伸出右手捋了捋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他想说什么,思量了很久,没说出来。”这个微妙的动作,被红旗捕捉住了。这个令人难忘的造型,绝妙地反映着那个人当时的心态。“他又像是记起了什么,说:‘我父亲新中国成立后被打成了地主反革命,押在固原青石峡劳改队。他一时想不通,大脑出血,一头栽在太阳坡里就再也没有缓过气来。’他讲得很悠然,仿佛父亲的死亡并非预想之外的事情。而‘太阳坡’三字在他的手势配合下,如阳光泻下的瀑布,透亮而炫目。”这里又捕捉到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被“如阳光泻下的瀑布,透亮而炫目”形容之后,成为永恒。“李老师说话的过程中,茶杯里的茶叶活了过来,悄悄地舒展,悠悠地栖落,相互间还不时碰一下,随即又各自矜持各自沉静。茶水慢慢有了颜色,渐渐淡绿,渐渐金黄。茶香跟着热气,也仿佛生了双翅,飘逸在整个屋子里。”
在欣赏了红旗的粗笔勾勒之后,再读一读这样细致的文字,觉得阅读真是一件十分愉快而又十分值得的事。
还喜欢《失守的城堡》的其他种种。比如对地形的描绘。他似乎很热衷于描绘地形。他的地形描绘很生动很形象。在读到这些文字时,你就觉得自己也到了那个现场,或远眺山峦,或俯视沟壑,或看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伸进了林子……
总有一天我要去看看这些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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