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爱吃米,北方人爱吃面,北京人说吃面就是吃面条。北京土著的面条吃法,有所谓十八浇头之说,虽有凑数的嫌疑,却也不是随便瞎说,只是十八浇头中多为等而下之的吃法。北京人的面里,打卤面是当之无愧的高端——可归纳者却没把它列入十八罗汉序列。炸酱面,顶多能混进中等。北京有不少人喜欢炸酱面,可说它好吃那是习惯和偏好,要是把它和烤鸭搁到一块,谁都知道选哪个,所以现而今不少人以炸酱面为京城美食的代表,实在是把北京人瞧扁了。
炸酱面是北京人的家常饭,并不复杂,不过酱、面和面码三要素,调味靠酱,面是吃饱的内容,如果说面是龙,酱就是点睛那一笔。至于面码,也就是龙鳞——多几片少几片没什么大碍。
当年除了卖斤饼斤面的切面铺和小饭摊,北京没有正经馆子卖炸酱面,金碧辉煌的门脸里头卖大碗炸酱面,是肚子里油水大了的年代才有的事,况且,炸酱面搁哪儿也不是上档次的玩意儿,还是别进饭馆的好。梁实秋曾描写过旧京警察吃炸酱面:“星期日午常有呼噜呼噜之声自墙外传来,间以咔嚓咔嚓之声,欢呼笑语不绝。细辨之,是警察先生们吃炸酱面,呼噜声是吸面条,咔嚓声是咬蒜瓣,大概是打牙祭。听他们的欢笑,我也分享他们的快乐。”民国时,北京的臭脚巡处于社会阶层低端,平常的饭食不过是老腌咸菜杂合面窝头,比犯人强不到哪儿去,以炸酱面当犒劳,正符合身份,而端着大碗“呼噜呼噜”和“咔嚓咔嚓”大嚼的火爆场面,颇有燕赵遗风,符合北京人的豪爽!
比起炸酱面,打卤面可谓高大上,老舍说:“在老京剧里,丑角往往以打卤面逗笑,足证并不常吃”,至于贫苦人家,更是节日的饭食。北京人吃打卤面通常是在“办事儿”的时候——出生、做寿、过世等仪式上,正因为打卤面见证了人的从生到死,所以被尊为“人生三面”。打卤面也用来招待重要客人,叶广芩说,“每回舅爷来了都要给舅爷做海鲜打卤面,那时候的海鲜不过是用温水发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汤……”北京人说娘亲舅大,用打卤面招待娘家的代表,足以表明它的分量。
按北京老例,无论是给小不点儿办满月,还是给老寿星庆生日,以及给死人伴宿接三做周年,凭你什么高档席面,也得预备打卤面,即使另备汆儿和炸酱,也只是满足客人的特殊要求,而绝不能顶替打卤,否则等于没办事儿。过去北京老太太有一整套公认的规矩——称老妈妈令儿,席面水平是其中重要的一项。一碗打卤面关系着你家办事儿的水准乃至人品,一旦不周,不光事办砸了,还能叫人念叨多少年,甚至在远亲近邻里落个各色抠门不懂事的坏名声,所以没人敢破例。旧时,有钱人办事要置酒席唱堂会,一般人家只要日子还没到过不去的份儿上,再抠唆也得请至亲挚友吃一顿炒菜面。炒菜面算不上正经席面,就是先上几个凉热酒菜然后吃打卤面。《骆驼祥子》里那刘四爷给自个儿办席做寿,本想长长面子——北京话叫耗财买脸儿,没承想叫一帮拉车的给耍了,惹得老头子大发脾气,并后悔说:“早知道这样,就该预备炒菜面。”直到今天,分析这段情节仍按阶级对立的路数把刘四爷定为反派,我倒觉得这老头子虽是个混混儿,却有老北京要脸儿要面儿的特点,办事当天不让大伙出车,却免了份儿钱,比当下出租公司够意思。至于吃的,虽不如亲友,可“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毕竟是说得过去的席面,和拉车的出那一毛钱份子绝不相当。
北京人的打卤面有不同的档次,高级的是鸡鸭卤和虾段卤,还有佛道法会上三鲜素卤,最常见的是普通人家的白肉卤——现在差不多成了打卤面的同义词。打卤面的关键是卤,北京人把做卤的过程叫打卤。打白肉卤先要泡发干菜和吊汤,吊汤用带皮的五花肉加葱、姜、花椒、大料(老北京所谓的“卤”)加水煮一个来钟头,等汤呈白色捞出肉晾凉切片。葱花姜末下油锅煸香,放酱油和肉汤及黄花、木耳、口蘑、玉兰片略煮,可以放几个事先泡好的海米增加鲜味,再放鹿角菜。鹿角菜是一种海生植物,有胶质,吃起来有咯吱咯吱的口感。以淀粉勾芡,勾芡最好一次到位,否则汤不清亮,洒上蛋液,放盐。接下来,要烧一勺花椒滚油趁热浇在卤里,“刺啦”一响,透着热烈。这个曲终奏雅的工序叫“起皮子”,是北京打卤的特点,也是老北京诸多怪口味中的一个。
北京土著对打卤面情有独钟,老舍作品中有好几位打卤面忠实爱好者,以《牛天赐传》里的四虎子为典型:他“对打卤面有种特别的好感,自要一端起碗来就不想再放下。据他自己说,本来五大碗就正好把胃撑得满满的,可是必须加上两三碗,因为他舍不得停止吸面的响声;卤面的响声只能和伏天的暴雨相比,激烈而联贯”。四虎子的东家、有好几处铺面和房产的牛老者也以为,“一个人有面吃,而且随便可以加卤,也就活得过儿了”,足见财主也不轻看打卤面。就是贵为天子的道光帝,也用打卤面招待过为皇后祝寿的亲贵重臣。这抠门皇上堪称廉洁楷模,曾下令取消帝后的一切贺仪筵宴,为这顿打卤面,居然破例让御膳房宰了两口猪。
我喜欢打卤面甚于炸酱面,口味先不说,单是颜色就叫人垂涎:酱色的卤汁中,有白的口磨、黑的木耳、奶黄的笋片、淡褐的黄花和嫩黄的蛋花,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炸花椒粒儿。循着老北京吃卤面的习惯,先挑几根雪白的面条盖住碗底,盛上多半碗卤,喝一口,那混合的香味绝不亚于开胃酒的功效。我家不讲究过生日,吃打卤面的次数也不多。自己有家也不过生日,自以为命穷架不住折腾。不过,每年生日都会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专为我吃了打卤面。没这个电话,常忘了生日。母亲七十岁时脑血栓,动作和语言都迟缓了,再也不进厨房,但每年仍有电话,只一句:“儿子,今天你生日。”一直到她去世……
自打十多年前北京开了炸酱面馆,这果腹的玩意儿就贴上了京城美食的标签,更有好事者把它列入“全国十大名面”,害得不少外地游客可着胡同大街的找,吃过却难免有上当的感觉,他们哪儿知道,北京打卤面才是美味呢,只是如今的饭馆不预备,麻烦,也做不出那味儿。
说打卤面是北京面的代表,我以为当之无愧,炸酱面只能是家常的饭食。以“老北京”号召的炸酱面馆刚开张不久我去过一次。离着老远,就有一帮瞭高的扯着嗓子吆喝,问及,说是老馆子规矩。四条把门虎往那一戳,让人想起老年间从乡下刚进城的小力巴儿,却又没了憨厚,叫人感觉不是吃饭,而是要进座山雕的威虎厅,说不上忐忑也有几分别扭。没人知道这些都是哪家的老例,当然也没人质疑,正像对待这些年来诸多的“民俗”一样,较真儿就是有病。当一切向钱看成了有些人的共识,文化和传统就没法不是赚钱的工具,也没法不叫买卖家儿拿着它蒙事儿糊弄人。正如一些人以为,早先娶媳妇,须找些赤膊的汉子,上下翻飞着把花轿抬出花样来折腾里边的新娘子。山东民风自古剽悍而多响马——这么说山东的朋友可别喷我,我祖籍山东诸城——那地界是不是真这样我不知道,北京可没这么干的,娶媳妇请来的轿夫个个儿穿戴整齐,在大街上一过,那叫北京人的“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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