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曾
日军自卢沟桥事变后占领北平、天津,开始进攻北平北部的南口地区,汤恩伯所部13军首先在南口布防抗击日军。南口是居庸关南侧的长城要隘,这一带地形复杂,崇山峻岭中关隘重叠,是北平通向大西北的门户。南口战役从1937年8月8日打响,至8月26日我军撤退,历时近20天,虽未阻止日寇的推进,但切实打乱了日寇的作战计划,使日寇“三月亡华”的计划破灭。
方大曾,北平人,笔名“小方”,曾赴绥远抗战、卢沟桥抗战前线采访,任《大公报》战地特派员,发表多篇配有照片的战地报道。1937年9月,方大曾发表《平汉线北段的变化》一文后失踪,成为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牺牲的首位战地记者。
一、抢防南口
日军侵入平津后,二十九军驻防南口的只有两营步兵,第××军汤恩伯部奉命抢防南口,于八月一日自绥东防次开拔东下,先头部队为×××师王仲廉部,他们于三十日到达八达岭的青龙桥,次日抵南口。将士们离绥东时,大家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东西全部抛掉了,除了在战场上所需要的武器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带,以示决心。没有一个人的脑子里想到抗战以外的事。卢沟桥事件尚在和战不决时,官长们每把“和平”的消息报告士兵们的时候,他们全都不言不语低下头去,最后听到自己要开拔的消息,各个人的精神又兴奋了。南口的重要,谁都知道,绥东的民众送走了汤军之后,大家就彼此议论着:“有老汤——指汤恩伯军长——去,我们就对南口放心了。”
日军攻占南口
北平美国使馆陆军参赞处随员福兰克·波纳,陪着一位美籍合众社记者白得恩氏,在八月四日这天由北平通过日军阵地到南口来,他们和我们新到的生力军谈话,那位美籍记者说:“来到你们的阵地上,我是很大胆很放心的,但是我害怕到日军阵地去,因为我没有把握他们是否会危害我。”美国武官又诚恳地嘱咐我们:“日本的飞机不可怕,但是你们要小心一点大炮和坦克车。”他们的见地确是很对,以后的战役中果然是如此。我们很感谢这两位“中国的友人”给我们的真挚的鼓励和忠告。
南口这地方,二十九军一点工事也没有作,有的只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国民军与奉军作战时的战迹而已,不过若是说毫无工事也是不对的,军队驻过的地方总有驻过兵的模样罢了。原有的两营二十九军,调回察哈尔去,新的防地由新的兵士接下来,二十九军的下级官长士兵们,态度行为都非常好,临行时把当地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接替他们的人,他们自己也不能了解为什么自己的官长要下撤退的命令。南口警察局长是汉奸,当我们的队伍一到,他就逃跑了。
车站离南口有五里远,位置在南口的西南方向,车站的西南面是铁路机厂,南面是一座小山头,叫作龙虎台,我们在那里防置了两排人,为南口阵地之最前方,这是保卫车站的第一线。南口的两侧,凸出两座高峻的山峰:这是我们主力阵地的支点,×××团团部设在这里,西侧的山峰叫作双岭口,东侧的叫作马鞍山,从马鞍山更往东去,沿着起伏的山头爬过去,距离十里路的光景,就是关沟岭,亦为军事上的要点,×××团第×营到那里去布防,再由此往东,五里路,就到得胜口,为南口左翼,在纬度上说,位置比南口要来得凹进一点,为通永宁城以达延庆的一条山路,敌人可以从这里抄过我们的后方去,×××团的一营弟兄赶到那面去布防,他们的团部就设在得胜口里面的郭庄子。这样布置把南口正面的战线展开了三十里路之宽。计担任最前方的为×××和×××两团,担任补充的及×××和×××团,他们在第一道线上作工事,×××师的×团人,就全部放在南口山脉上了。
二、肉搏坦克车
八月八日,敌人的骑兵到得胜口去搜索,遇到我们的打击,就跑回去了,这是南口战役的发端。
九日,南口正面的冲突爆发了,敌人的炮火猛烈得比我们的机关枪还要密,我们的前哨,首当其冲的是龙虎台阵地。我们的战士对于炮战有相当的认识,当敌人的炮火最猛烈之际,大家就离开阵地,但这并不是说往后退的意思,而相反的是跑到阵地前面去。炮火之下敌人是不会冲锋的,因为如果那样,他们自己的步兵不是也就同样被自己的炮弹打死在别人的阵地上了吗?我们的人既跑到阵地前面,炮火空空落在没有人的龙虎台上,等到晚间炮火停止,大家又回来,我们所以能这样安全地躲避炮火,得到高粱地的帮助很大。敌人作战的公式,为先用炮火轰炸你的阵地,然后派少数骑兵来搜索,继之为坦克车及装甲车的冲锋。至于步兵,简直就没有和我们见面的勇气。两方面的士气比较起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比如这次炮轰龙虎台之后,一队骑兵来到搜索,但是他不敢进来,只停在山坡下面,很滑稽地向我们阵地喊:“喂!有人没有?”我们的弟兄都隐蔽在山头上,大家觉得非常好笑,一个弟兄忍不住回答了一声:“没有人!”这个不合逻辑的答复,也不知他是故意和敌人开玩笑呢,还是由于精神过于紧张而不加思考的说出来呢?不管怎么样吧,敌人一听到有人声,吓得拨转马头就跑,拼命地飞奔回去了!
第二天,敌人向南口全面总攻,龙虎台是我们的一个凸出点,所以不能不把那里的部队撤下来,车站和机厂的放弃,是我们早即预料着的事情,我们先在机厂内布置了许多火油,于队伍撤入南口山头之后即由炮位对准了它把火油引着,于是著名的南口机厂即付之一炬了。专门行驶于南口康庄间爬山的七辆重力机车,亦早即开入山中,后来在战况最严重的时间,我们也把它毁掉了,与长城的工程齐名的八达岭山洞,亦遭破坏。
十二日早晨,三十多辆坦克车驶入了南口。应验了美国武官给我们的忠告,坦克车简直是“铁怪”,三寸厚的钢壳,什么也打不透它,重炮打中了它,最多不过打一个翻身,然后它自己又会把自己调整过来继续行驶。只要有一道山沟,它就沿隙而上,怎么奈何它呢?办法是有的,第七连连长带着两排人跳出阵地冲向坦克车去,他们冲到这“铁怪”的跟前,“铁怪”自然少不了有好多窗口以备里面的人向外射击之用,于是大家就不顾一切地攀上前去,用手枪伸进去打,把手榴弹往窗口里丢,以血肉和钢铁搏斗,“铁怪”不支了,居然败走,并且其中的六辆因为里面的人全都死了,所以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两排英勇的健儿虽然死了一半,但我们终于获得胜利,坦克车没有人能驾驶,而又没有那样大的炸弹或地雷将它毁掉,结果这六辆宝贵的玩意儿,在我们阵地里放了两天,终归又被敌人用新的坦克车拖了回去。
三、新的长城
方大曾在八达岭长城
敌人的作战,除了凭依机械的利器外,就再没有其他可以依仗了,他们的坦克车里装载着步兵,直冲入山口,然后出来企图冲锋。但是我们的阵地位置很好,总是居高临下的,当我们喊一声“杀”的时间,他们又赶忙跑进坦克车把门关得牢牢的,有一次我们七个兵士在山上巡行,恰遇着十个敌人在老远的山坡上偷进,一定是来做侦查的工作的,我们偷偷地追上相隔一个手榴弹抛掷距离以外的地方,遭遇了。我们的手榴弹一掷,虽然投不着敌人,但是那十个小子立刻跪了下来,把枪举起,没有出息地投降了。我们是不杀俘虏的,反之我们还尽可能的把日本军阀侵略中国,而以日本民众为炮灰的大意讲给他们听,并且送他们回去。有一个俘虏,告诉了我们指示日本飞机何处为自己的阵地的标志,后来在南口迂回线上我们就用了这办法,果然敌机就向标志所示明地方投下了一些子弹和一信封,内容写着叫他自己的兵士节用子弹,并谓后方运输非常困难等,彼时的情况是日本已入重山叠岭中,他们的接济都须以飞机来输送。
从十三日起,敌人的炮火更烈,他们把重炮每四个一行地排成三行纵队,四围用坦克车圈起来,以防我们的进袭。一圈一圈的向着南口战线摆列起来,从早到晚不停地施放。我们的工事都是临时掘的,当不起重炮的轰击,兵士们每两个人为一单位,在山石上掘开一个小小的躲避洞,反正你的炮打上,也只能打掉我们两个人。每一方寸的地方都有炮弹落过,他企图将整个的山打平了,进南口的路途上,都是一步一弹,目的是击响我们的地雷,然后可以进袭我们的阵地。每天都有二十架飞机在空中威胁着,但是飞机的力量与作用几等于零,没有一个人怕它,十三军的将士们真了不得!他们奉到的命令就是死守阵地,但是这里何来阵地?一些临时工事亦被炮火轰平,居庸关从今后再也不会看到它的模样了,有的只是由我们忠勇的抗日将士的血肉所筑成的一座新的长城!
四、铁汉之泪
三昼夜得不到水喝,马鞍山上的第四连全体只剩下一个弟兄,但是他还沉着地把守阵地而不稍退;直到我们补充上去的生力军到达了,才把他接下来。一个机关枪连的班长,他指挥着几架机关枪在一座山头上作战,敌人冲上来了,他痛骂着他的机关枪手打得太慢,但随后他眼前的一个枪手阵亡了,他自己就把这架枪接过来,继续着干,一不小心,他顺山坡跌滚下去了,但机关枪却仍旧抱在怀里。他再爬上来,敌人已到面前,他凭空手把一个日本军官的指挥刀夺了来,立即还手砍去,第一下砍到对方的钢盔上,第二下才把敌人弄死。
前面的人快牺牲完了,×××、×××两团补充上去。
敌人没有肉搏作战的能力,只要是面对面,他们十回有九回是要吃亏的。有一次我们十几个人,把敌人二百名骑兵全部歼灭了,他们只仗着大炮,我们也并非没有炮,但是炮弹缺乏,只要放出一炮,他就会对准着你的炮位回敬一百炮。在前线上,许多人的耳膜震破了,枪声根本就被埋没了,说话尽管说,但是谁也没有本事去听到对方的言语。千万人都变成了聋子。兵士们好像是“凶神下界”一样,这样激烈的情势,谁也没有丝毫动摇的情绪,每个人都理智地相信自己,相信队伍,并且相信命令。在从前内战的时代,兵士们拿起了枪,往往是满不理会的瞎放乱放。但是如今呢?谁都知道仔细瞄准,不浪费子弹,并没有官长去嘱咐他们,却全是出于自动的本能。
王仲廉师长,他有强壮的体魄,高大的身量,黑而坚实的脸,师部设在居庸关山洞里,一列火车做了办公厅,他本人和两位旅长四位团长,都在前线指挥,炮弹曾把他的头打伤了,若不是还有一个钢盔戴在头上,就不堪设想了。战争剥夺了他的睡眠的权利,又瘦又黑表现着他是一个为国宣劳的忠勇的将官。
从南口到居庸关有十五里,八十九师一共只有四团人,战至二十日,已不足一团,王仲廉在居庸关把剩余的部队集合起来,再向侵入南口之日军反攻,士气绝未稍馁,当夜又夺回来三个山头。汤恩伯曾苦笑着说:“残兵镇守居庸关!”所以自军事观点立论,居庸关正面之将士,实已无愧于军人对国家应有之职守了。
◇原载1937年9月27日天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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