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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人列传之老孟篇

时间:2023-08-0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与孟繁华在文学所共事期间,自称为文学所酒协的会长。话锋一转,冲酒事儿来了。于是,一帮“小年轻”们和闲杂人等跟着老孟去了。孟爷的长项是啤酒,但白酒也是有量的。通常都是由孟爷发起,基本上也由他买单。某也不幸,忝居主席之位。孟爷酒是酒,一点儿也不耽误动笔。但老孟惨了,听说有次他在那里开会,遭遇了姚兄同事学生的合围,他寡不敌众,战况相当惨烈。孟爷也常有停酒不喝的时候。

靳大成 1955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及文化研究。著有《成圣之道——清初孙奇逢理学思想述评》《刘再复现象批判——兼论当代文化思潮中的浮士德精神》等。与孟繁华在文学所共事期间,自称为文学所酒协的会长。

与孟爷繁华的遭遇是在他刚来单位的第一个周二,应该是1995年。

周二上班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是“放假”。

社科院的科研人员每周有一个返所日。平时自己在家研究。由于不必每天“坐班”,有时家务也揽得多些。什么接送孩子,买菜,购物,缴纳各种杂费,办理家中各色琐屑之事,总之,家属认为,你“不上班”嘛。你辩解说,我是“不坐班”,是在家“工作”。那也没用,总之,杂事都是你的,人家“上班”嘛。我妻家这边来的亲戚就曾不解地质疑:天下哪有拿钱不上班的人啊?我晕,到哪儿讲理去!

所以,周二返所日,往往是我们真正放松的日子:不用理家政。

在孟爷来社科院文学所之前,我们虽然周二也喝,但一般动静不大。而且,喝酒论学是常景,论学为主,以酒为辅。这个风气由于孟爷的到来起了变化。

孟爷东北人,瘦高个,戴个眼镜,外表显得挺斯文的。

第一天上班,中午时分,他很诚恳谦和地说,如果没别的什么安排的话,想请大家吃个饭,务请拨冗。于是我们大约五六个人跟着去了。入座,坐定,满上杯,先自我介绍各自家学和知识谱系。话锋一转,冲酒事儿来了。

前三巡酒,还是常规礼仪,再往下喝,渐渐地就显出霸气了。东北人的酒风初露锋芒,他只要举杯,你也得跟进,而且必须得干完。但是,这次他轻敌冒进,和俺打了个遭遇战,不清楚我的酒底,我后发制人,老孟最后高了。那可真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但还好,尚能自己回家。

孟爷是要面子的人,他得把场子找回来。下个周二,办公室里闲扯了几句,只见他一脸凝重,从包里拎出两瓶白酒,说什么上次没喝好,今天中午算正式的,要好好喝。那时室主任是杜书瀛先生,他为人宽厚、谦和,总是在忙着室里的事情,没工夫跟我们共进午餐。于是,一帮“小年轻”们和闲杂人等跟着老孟去了。

孟爷的长项是啤酒,但白酒也是有量的。唯他不太喜欢掺着喝。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于是,这第二次请客,孟爷高了,只好送他回家。那时他家在佑安门外,今天开阳里一带。高归高,酒风就是好:始终没忘记了由他买单。

喝了两回酒,已经了解了他的品性。用他的话说,第一次跟你小子喝,一见你喝酒的架势,就感叹人间自有真情在呀,生活处处有知音呀。我已完全了解了他的酒性,以及种种劝酒伎俩、说辞、灌口儿。不管他说得天花乱坠,只要你先放慢速度,顺其说辞,让其兴奋,你就看吧,不用人劝,一会儿,他自己就喝得起兴了,一换场子,一换酒,一准儿得高。这就叫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酒场如战场,兵者诡道嘛。

于是在下一个周二,才十一点多,孟爷就在室里说,今天谁谁谁过来,中午咱们小聚。此时孟哥的大名已如雷贯耳。他干活儿勤,出手快,文章多,所以稿费也多。又为人豪爽,一向抢着付酒账。因此,他在北大读博时的一班弟兄只要听说孟哥摆场子,都二话没有,立马跟着走。于是聚集了七八个人,跟着孟爷走了。这次我提前提醒他,今天某某是目标,咱们敬那小子几杯。那时某生尚未当官,为人也还本色,而且也喝几杯啤酒。于是,这次,他发挥出色,我们只稍微向某生“单独”“敬”了几杯啤酒,当然是干杯,某生被放倒了,晕乎乎被扶着回去了,此刻也不知道什么是老子的汇注汇释汇校了,全跑爪哇国去了。考虑到人家现在当个领导也不容易,俺姑且隐去其名。至此,孟爷打了来所的一个漂亮仗。

从这时起,每周二中午必喝,而且是大喝。通常都是由孟爷发起,基本上也由他买单。时间稍一长,名声就传出去了,号称什么“九届二中全会”:即周二中午酒会。而且,喝着喝着,有几个经常参与的骨干就自封为社科院酒协。拉杆子,扯大旗,有主席、副主席、秘书长、各局口负责人等等。某也不幸,忝居主席之位。主席的意思不是酒量大,而是酒胆壮。

不过,依愚见,先贤曾云以文会友,俺再补一句,以酒辅文,此乃常道。这且放下不表。

孟爷酒是酒,一点儿也不耽误动笔。他很勤奋,每天睁开眼就写作,写累了就呼朋唤友招呼喝酒。加上他交游广,南来北往各路诸侯雁过留名。那些年,接他的电话往往是这样开头的:大成,我在哪儿哪儿,赶紧过来,某某某来了。叭嗒一声,电话撂了。

有一回扬州来了一个朋友,姚某某,呵呵,姑隐去其名。来单位办事,专门来室里和大家打个招呼,说早听说你们酒协如何如何,中午我请客,一起喝酒。于是,中午我们跟着他去了长安街上太白楼。他和王绯也是旧识,除文评编辑部的几位,我们专门也叫上了王绯。

姚兄果然好酒量,上来就一扎先干为敬了,然后一杯一杯和我们碰,也专门敬了王绯和小罗等女士。一看这阵势,这叫来者不善呀。我和老孟、彭亚非对了对眼神,于是我先来“单独”和他干杯了。几个朋友这一单独敬,一转眼儿,一二十扎酒下去了。散时我看他样子尚可,分手后,听高建平讲,是跑去他家醒酒去了。建平一直陪到晚上,送到北京站。姚兄对建平讲:要是一对一,我是不怕的(最后这句用扬州腔,那才叫好听)。据说一直想着要回报我们一下。大前年四月,烟花三月下扬州,在他的码头开会。几次宴饮,我一直等着他来报复,也没见有多大动静。看来,教训还是深刻的。但老孟惨了,听说有次他在那里开会,遭遇了姚兄同事学生的合围,他寡不敌众,战况相当惨烈。

孟爷也常有停酒不喝的时候。其戒酒与恢复的常规:但凡你一听说他态度坚决地讲戒酒了,不喝了,一准儿是前几天有一场大败,伤己伤人伤感情。戒的决心虽有,但酒性难耐,经不住人逗。我一般是根本不听他讲什么戒不戒的事情,只管围桌坐定,第一次劝酒,他确实会说:不喝不喝。过三五分钟,你再举杯相劝,他用迟疑的语气说:要不就不喝了吧?你再劝,他伸手夺瓶自己就倒满,来,干!

两千年,我在通州,由于拖了交稿,惹得老先生不快,经常电话追着催。同时,家中遭逢大事,泰山泰水大人带着小外孙来家长住,一时人满为患,写作没有了环境。于是我向一个朋友求助,借他的宾馆住几天赶写东西。这天正在工作,忽接孟夫人一个电话,语气平和,左一搭右一搭,没来由问了些不相干的事情。我正纳闷儿呢,这时她话锋一转,“顺便”说:老孟没在你那儿吧?一听这话我明白了,肯定是这位仁兄有什么事情闹着不回家。还有啥事?想都不用想,不就是酒后闹事嘛。才放下电话,孟爷的电话就到了:“大成,你在通州呢吧,我马上过去。”我赶紧拦住话头:“别,别,千万别,别过来,恕不接待。您老赶紧回家去,立马去,而且回家给人道歉去,别讲条件。”事后得知,如《左传》上说的,遂和好如初。

这里我得解释一句:酒协这帮“领导”们哥儿们义气还是有的,彼此间有担待。属于因酒犯事,有错必认。但回到家中面对家属的时候,我们是有默契的。比如孟哥回家面对媳妇时,就往俺身上推责任。我呢,回家后当然把事情都归之于他。只是孟哥做得比我彻底,不论我在不在场,他会习惯性地全往我身上推。所以那几年我媳妇一听见孟哥的名字,怒火中烧,恨得牙根儿痛。有一回不巧,几家人的聚会,双方家属都到了。孟夫人突然对我说,大成,每次老孟可都怪你,说全是因为你才喝高了!我媳妇一听,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和老孟对视了一下,一转脸,两人都看蒋寅兄。他是秘书长,而且媳妇不在家,于是我们异口同声说,其实都怪蒋寅,每次都是他非要再喝,就怪他。蒋寅无语,微笑点头默认。于是一场风波就这么平安渡过了。所以说,我们朋友之间,是有担待的。

单位对面中粮地下有个快餐厅,那里有为周边白领准备的比较像样的快餐。分档次,不算酒水,交个份钱随便吃,包括不少品种的小凉菜。有一回我和孟爷在那里喝酒,下午在单位高建平请了香港学者讲城市文化符号。为了参加讲座,中午赶时间,我们匆匆忙忙喝了四五扎啤酒就散了。老孟被风一吹,酒劲上来了,已经晚了几分钟,主讲人刚好开了头。他一入座,没两分钟,就开始说话:你这个问题讲得非常好,非常重要,我认为如何如何。一开口,半小时过去了。那时,高建平也才来文学所几年,他们之间还不太熟,于是非常客气含蓄地提醒说:“老孟,你看是不是可以先让某某先生讲完,我们再讨论?”孟爷正在兴奋中说,可以,可以,第三点,如何如何,一直讲下去,直到散会。就这样,香港城市文化建设问题变成了中国内地文学问题专场。事后问他讲了什么内容,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个还不算极端。我听他讲,在北大读博时,有回他带一帮人喝酒,高了,晚上一点多了,给导师谢冕先生家里打电话,询问自己具体住在什么地方。他找不着家了!

孟爷酒再高,还是有底线,师道尊严还是讲的,绝不做任何待师不敬的事。我曾几次听他讲,谢先生的言传身教,对老师的感恩。你要是敢在他面前对谢师有不敬的言语,那他当场就急了。血性之人,立马爆发。有回谢先生七十大寿,我也去了。谢先生是我本科时的老师,七九年,八零年,听他讲当代新诗,为朦胧诗的出场扫清道路。讲课时,诗情逐激情,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着热气。有回在北五环的一处宿舍区,我去看一个养病的朋友,忽听背后有人用福建腔叫我的名字,一回身,只见一位老者身手敏捷,电掣而至,翻身下车,直停眼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谢先生。还未接语,他先哈哈大笑了,上来就问,听说你还在跟老孟喝酒呢?我唯唯诺诺,不敢否认。谢先生,你们北大中文系五五级的这批学者中,您也是我最为敬重的人之一。

1999年我们喝了一回大酒。那时我刚搬去通州住了几年,远远看着家住市里的这帮同事、哥儿们折腾,自己在京东喝自己的小酒。北京从暮春到初夏,就几天,天就热了起来,长衫长裤都穿不住了。这不,又到了日子口了。

于是这天,在家里忽然怎么也待不住了。早晨起来泡的好好一杯浓茶,怎么喝也没了香味。桌上摊着翻开的书页,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于是,给老孟打了个电话,说这日子口,没啥事的话,去广场逛逛去?孟哥说,你啥意思?我说,确实没啥意思,就是去转悠转悠,好歹也是个念想吧。咱们就去广场周边找个小馆子喝酒吧。这位仁兄虽然长我数岁,可性子比我还急,二话不说,行,没问题,就在天安门前见。

十二点到了,一见面,天热,大家穿的短裤短衫,实属衣冠不整那类。而广场正在重新修建,围着施工塑料布,进不去也看不见里边。于是掉头去了劳动人民文化宫。进得园来,游人不多,只是便衣、警察、武警之类,我们的公安干警们,一圈圈围坐待命。基本上是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有看书的,有打牌的,我甚至还看见有两人在下围棋,这让我很感兴趣。转了几遭,我们没啥兴头,只好在南门东边最近的一个紫藤架下酒食亭,找了个座坐下。那里虽卖酒,但没有什么菜。我们就叫了几份凉菜,什么袋装花生米呀,卤豆干呀,四川泡菜呀,加四瓶冰啤,开喝了。

天气闷热,天空阴沉沉的,心情更别说。也怪,我们还没怎么喝,也没谈什么话,什么学术界近闻也没交流呢,酒劲儿就开始往上涌。我说,得,今天咱们得喝醉,来,干!要说呢,平时我俩酒量差不多吧,一人半斤八两白酒再加几瓶啤酒,根本没问题。可那天不知咋回事,才干了几下,就开始摔瓶子了。我俩各摔了一个瓶子,服务员小伙子就过来了,我跟他说,不好意思,不是对你们,待会儿我们收拾。又叫了四瓶啤酒,平均每人不过四瓶,就有了酒意。而且,这老孟就真的醉了,说话从大声变成夹杂着喊,并且冲着人家警察骂当局,呵呵,无非发泄发泄嘛。

说实话,人家公安还挺含蓄,只有一位老警官慢慢悠悠转过来,看看我们年纪都挺大,喝得挺高,说的又都是酒话,没理我们就走开了。可我这老兄酒劲儿上来了,开始乱走。我怕他摔倒,急起去追。谁想他就像脑袋后边长了眼睛一样,一看我追他,他就围着警察们围坐的圈子和我绕着跑,好像捉迷藏似的,在人堆里穿插绕圈。别看我平时练武,可我还真追不上他。跑了几圈他跑不动了,摇晃着坐在地上。我扶他起来,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小风一吹,醒了。

于是又立刻豪气干云,再要啤酒,接着喝。可没两瓶呢,酒劲儿又上来了,又不行了。于是我扶他离开劳动人民文化宫,往天安门西边走,准备打车送他回去。这时下午三四点钟吧,行人没有什么异常,但所有马路上,金水桥旁的人,统统给我们让开一条道。我从人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虽然他们没有什么与日常不同的行为,但今天此刻,人们来到此地,很想看见有人有点什么反应。我一边扶着孟哥,从人们让出的夹道中往西走,一边说,哥儿们醒醒,这摄像头肯定录着咱俩呢,得注意点形象。老孟说,那怕什么,什么形象,我怕他录?我说“好好,不怕不怕”,继续扶着他走。等走到中山公园门口,他酒劲儿又过去了,于是进园,在入园后西边的一个小食亭旁坐下,继续吹啤酒瓶。大约在这里又吹了三四瓶吧,有趣的是,这回怎么喝也没事儿了,很平静地聊了聊,聊到天色渐晚时,才各自分手回家。

由于广场当时在修建,没去成,只是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里喝了两顿酒。而每到节日都得满地蹲坐待命的年轻警察们,也真辛苦,每到日子口就得干这个活儿。而我们酒协的坏名声也是在那时开始传播的。

东北人有豪情,也有小性。酒中人壮志凌云,也有衷情,也容易受伤。小十年前我还陪孟爷喝了把通宵酒,那是他准备调离社科院去沈阳师范大学之前。在我家门口,喝了一夜。中间把酒言事,触及心中痛处,也是泪水与酒水相合流。多年来,很少见老孟有如此动情处。他回忆了在文学所这几年接触的这些朋友,经历的事件,所做的学术工作与发表的文章,生活中的变迁,还有我们的酒事酒史,浩叹中惆怅之情溢于言表。

我和老孟这么多年的酒事儿,我是酒后爱唱几句,吟吟诗,甚至舞舞拳之类。这些他都不喜欢。他酒后的社会主义“老三样”我也非常熟络,也早就审美疲劳了。不过有一回酒后,让我吃了一惊。一方面酒喝得相当透,一方面始终保持着清醒。而且,他有少见的反省!那家店叫“桨声灯影”,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看见夜色,只听他悠悠地说:“今年要自选一篇文章,说实话,这几年虽发了这么些篇文章,可我自己连一篇都没选出来,都不值得进选集。”这话,真让我刮目。孟爷难得如此之深刻,真诚,具有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精神。冲他这话,我把酒干了。酒让我们出了不少洋相,闹了不少笑话,可也让我们短兵相接,真实相见。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学者,写了无数殃及梨枣的文章,发了无数耸人听闻的谠论,要是我们没有这点儿真诚,没有这点儿反省,没有这点儿担待,没有真正的追求,就真白忙活了。

赵园老师每次见他,总要叮嘱一句:老孟,写得少一点儿,写慢一点儿。借这个话头,我也说一句:孟爷,酒要常饮,但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当年留所时,何西来先生讲过一句话,意思是你们小年轻个个怀抱学术大目标,都想着如何如何大干一场,野心勃勃。但是请记住有一句老话:游得最快的,不一定是游得最远的。的语,的语。孟爷,我们继续喝,喝好,喝透,但慢一点,再慢一点,庶几能喝得长久!喝得快乐!

夏天闷热未雨时于海淀百家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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