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 1959年生,江苏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曾与孟繁华同时被命名为文学所酒协副会长。
要写孟哥的酒史,那是一部大书,分量与评价他在当代文学方面的贡献不相上下。不过在这部伟大的历史中,我个人只参与其中很小一部分,因此,宏大叙事就只能留待大成兄或其他朋友了,这里只做一点纯个人视角的叙事。
我所经历的孟哥酒史,开始于酒协的成立,之前共产主义小组时期的情况可参看大成的回忆和叙述。酒协的成立,肯定是在1995年孟哥屈就文学所当代室研究人员之后,但具体是在哪天哪次酒会,却也像中共第一次党代会的日期一样,肯定会有分歧的说法。毕竟谁也料不到,那会成为重要的时刻,载入历史。
1995年,我进文学所已经有七个年头,因为某个历史的机缘,我和专业相距甚远、本来没什么关系的大成,已由道义之交升级为酒肉朋友,每到周二公休日——社科院的人通常将返所日视为休息日,意谓平时蛰在家里发奋用功,到返所这天,才能轻松一下——中午一定是要追呼聚嚣的,但其人、其时和其地都没准定。本来,事物的稳定形态是要有三个支点的,孟哥正是这第三个支点。
虽然我对传统的性命之说一概拒斥,但最终不能不对缘之一字心存犹疑。只要不是对生活充满怨恨的人,都会感念,我们半生的相遇,难道不是一个缘字?我们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一些人,那将会是多么乏味?这就是孔子感叹的:“微斯人,吾谁与归?”
古代、当代、理论,三个不同专业的人能就这么拢在一起,最初的因缘自然是酒。文学所人虽不少,但能喝酒的人不多,这不多的人里面,还要能相看两不厌,这就更难得了。反正是一见如故,自然地就喝在一起,很愉快,很自在。很快,就觉得我们要有个组织,正式名称是中国社科院酒协,简称酒协,对外宣称挂靠在文学所,属于文学所挂靠的诸多协会中唯一没有备案的一个;内定为副局级单位,会长享受副局级待遇。主要领导就是我们三位,大成当然是会长,孟哥是常务副会长,我是第二副会长兼秘书长。后来影响大了,也口头发展了几个会员,担任群工部长、妇女部长,下设白酒局、黄酒局、花酒局,这是后话。但核心成员一直是我们三个人。
老这三个人喝酒不闷吗?不闷,其实光三人喝酒的时候也不多,多数还是组团参与各种酒会。所里的会议或讲座、答辩啦,谁来个朋友啦,到谁家聚会啦,一招呼,酒协成员一起到场。到后来不光是国内学界,连台湾学者见面也问,听说社科院有个酒协?树大招风,因此常不免成为酒桌上的攻击目标,或被当作调侃的话题。主题之一,不难想见,自然是酒量排座次了。我推孟哥第一,孟哥谦让于我,大成则对我俩都不服气。最后我们只好以梁山英雄为例来启发他:“宋江武功不济,但坐头把交椅。会长酒量不必最大,主要是以德服人。”但大成自认才、胆、识、力四字中,他还占了个“胆”字。
事实是明摆着的,我和孟哥单独喝酒,基本都是谈心论学,相安无事。若三人一聚,则必有一个醉的,十有八九是会长。凭良心说,真刀真枪地干,肯定孟哥实力第一,大成第二,我居末。但实际结果,通常是大成先铩羽,一方面是他不喝高不尽兴,另一方面则是我极怕喝高。正像前人说的,醉酒说起来很有趣,写到诗里很有风韵,但实际如大病一场,难受得要命。更何况,秘书长的职责不还要送会长回家吗?
当然,一般是不用我送的。我住东郊,孟哥和大成都在西郊,一扎啤酒的距离,自然是孟哥送他回府。这么说,会长肯定是不认可的。事实上,他俩究竟谁送谁更多,是酒协成立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著名争端,经过多少次摆事实,讲道理,仍难达成共识。然而结论也是不言而喻的,只消看看后来大成经常不终席而去,以求全身而退,即可知其大概。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关键在于酒桌上的表现,这方面孟哥就为酒协其他领导难以企及了。
如果将酒桌比作一个舞台,开幕时全都是角儿,但没一会儿这个舞台上就只剩孟哥一个演员,其他人都成了观众。这就是有孟哥的乐趣和孟哥的魅力。在文学所的饭桌上,只要有孟哥坐着,总是欢笑不绝。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哥是在文艺团体淬过火的,不过我感觉他更像是天生禀赋有表演才能。三杯酒下肚,说个半荤不素的段子,似毫不下作,却把一桌人逗乐得,侪辈中真是少有其比。最绝的是他擅长模仿别人的神情动作,之精准,之传神,令人叹为观止。一次在饭桌上模仿某位所领导的抽烟动作,绝对是入木三分,传神到了家,把人眼泪快笑出来。
就是这样,虽然常听大成感觉很夸张地叙述过种种故事,但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孟哥醉态的印象,他醉酒的故事于我都是传说,从未眼见为实。酒桌上的孟繁华,仍然是一派著名批评家的风范,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我对当代文坛和作家的一知半解,大半是在酒桌上听他侃来的,感觉他评价最高的小说家是余华,批评家是陈晓明。曾与余华有一面之缘,作品读过一些,感觉甚好;晓明则同事多年,他对后现代批评的贡献有目共睹,“陈后主”之誉,绝对是实至名归。酒桌上侃文坛,阴晴圆缺,肯定不同于会上,失望之情常形于色。我说如此不堪,你们还莺歌燕舞的,还不骂?孟哥无声长叹:“现实如此,再骂,大家都没意思了!”看上去和光同尘的他,骨子里很清楚,大环境就这样,“众人皆醉我独醒”,又有什么意义?其实彼此的感觉都差不多。
记得有一回,孟哥称赞当年有几部长篇小说不错,我让他推荐,随口举了李洱的《花腔》、阎真的《沧浪之水》,还有冯唐的《万物生长》。我随即找来读过,感觉《花腔》有点落套(芥川龙之介《竹林中》),《沧浪之水》语言特色不够鲜明,只有《万物生长》颇有灵气。对我的鄙见,他有的首肯,有的不苟同。比如《万物生长》,他说近年正不乏调侃、俏皮的聪明,少的是大气磅礴。倒也是,看看网络上的语言和手机短信,不能不觉得他说得很对。忽焉几年过去,最近见面,却听他称赞冯唐近顷颇成气候。孟哥总能让我感觉到他对文坛动向的密切关注和敏锐触觉,这正是一个优秀批评家必具的资质。
从1995年孟哥来所,到2004年移席沈阳师大,杯酒间十多年过去。这期间,酒协走过大江南北,经历过“国际对抗”,与各地友人有过比拼。虽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正规成绩,但也留下不少回味无穷的乐趣。最初那几年,多在院部东门贡院东街的馆子喝酒,先是“四合院”,后来是“富丽酒楼”,富丽酒楼搬走,又在“川百味”。记得孟哥刚来不久,就招呼师弟韩毓海过来,在四合院喝啤酒,几圈过去,还没上劲,韩毓海就没影儿了。出去找一圈,原来竟已高了,愣坐在大门外地上,一副“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派头。
院部大楼东侧,紧挨长安街路口,有一排楼房位置极好,但开饭馆偏就生意不旺,换了一家又一家,最后是一对台姓孪生姊妹承租下来,起名富丽酒楼,才成了气候。这两姐妹,姊丰腴,妹清秀,姊齿牙伶俐,妹腼腆文静,各具风情。孟哥和大成,一个说姐是我的,一个说妹是你的,言语间就将姐俩瓜分了,时不时同她们调笑。那两姊妹多少世故,一眼便知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遂也凑趣逗他们两句,偶尔还来敬杯酒,知情识趣。不过我们很少在富丽吃饭,一般都是在别处吃了,快两三点才到这儿喝酒。进门店堂已没什么客人,服务员一溜站门口,见这三个客官进来,都忍不住掩口卢胡,知道这仨喝到日落西山,必是勾肩搭背出去,一派“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光景。后来,那栋楼房被院里收回,拆了盖图书馆,富丽也不知道迁往何处,生意如何,那姐俩也快五十了吧?
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无意间成了别人生命经验中的一段影像,在十多年后的回忆中重播。其实人生中,谁又不是如此?就像卞之琳《断章》所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因为某种因缘,我们无意间参与了别人的人生,同时又因这参与而丰富了自己的时间和生命。
人非圣贤,都会有理想的失落、世俗诉求的失望。微醺的乐趣,沉醉的渴望,有很多得意尽欢的逸兴,也难免一时一事的惆怅。烦恼和愤懑的块垒,本要借杯酒一浇的,有时反更燃起激烈的怒火,把彼此灼伤。幸好酒协成员还都葆有纯真的底质,回过头反思一番,都还是严己宽人,由是金石之谊,历久如故。现在回想酒协近二十年的岁月,一幕幕往事,其实大多平凡无奇,没什么记忆深刻的细节。大抵是在轻松谈笑间开始,在微醺中激动,然后朗诵,然后英文,乃至争吵,最后在昏沉沉中踉跄回家。就这么送走一个又一个周二。
但酒协也有几次重要活动,值得一提。一次是大成约游京西法海寺,仨人在山门前留影,气宇轩昂的,像是非常人物;另一次是孟哥五十大寿,约去府上一聚,又在餐馆合影,虽仍旧气宇轩昂的,可眉眼间已见岁月留痕。真正能够载入史册而惜无存照的重大活动,乃是孟哥刚去沈阳不久的2004年6月,我和大成订了29号的晚车去看孟哥。正值周二,我俩和未经正式任命的花酒局长彭亚非在“川渝信”喝到晚七点,微醺出来,亚非随我们走到北京站,乘地铁回家。大成说,亚非你干脆跟我们一块儿杀老孟那儿去吧,亚非有点踌躇,经不住大成一激励,当即买了张高价票,睡到沈阳。
接下来的四天,昏天黑地,从早饭就开始喝啤酒,中午晚上喝白酒,看完二人转或唱过KTV,再到大排档喝啤酒。紧锣密鼓的活动,多是宋苇在安排。这是个很低调的朋友,喝酒也不张扬,但没少让我们喝酒。刚两天下来,就感觉喝不动了,只想喝点啤酒。第三天晚在大排档喝啤酒到很晚,回到沈师大校园,一片漆黑,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住的国际教育学院,晕乎乎地在校园里转悠来转悠去,没有人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亚非释放了三回啤酒,这才找到地方。到第四天,感觉真的到了极限,人像是悬浮在不真实的状态中。连大成都急不可耐地闹着要走,说再不走要出人命。中午朋友请客,酒是根本喝不下了,饭后去喝茶,晚只能喝点啤酒,喝到八点多上车。现在想来,这四天是酒协历史上最难忘的经历,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喝酒经历。没有这样的经历,酒协大概就没什么可夸耀的资本,我们也不敢以酒人自居了。
过去的这些年,我们仨在一起喝了多少酒,无法计量。没有这些追呼买醉的日子,我们的人生,会多多少空白,少多少记忆!英格丽·褒曼在《回忆录》中说,所谓快乐就是拥有良好的健康和不良的回忆。因为酒协,我们的生命之圆有了一个相交相融的部分,凝聚并分享了彼此的快乐,也留下不少江湖传说。
有一次樊刚在院部大门外看到大成和孟哥坐在长安街边马路砑子上喝啤酒,说你们就在这儿喝酒啊?孟哥说喝酒还分什么地方啊!“名士,真名士!”他学给许明听,连连赞叹。我等习以为常而被别人目为不拘形迹的逸事流传,究竟有多少类似的情形,只有天知道。
转眼孟哥离所已快十年,随着他的远游,酒协景况日见萧条,活动锐减。虽然时不时还有一聚,但没有孟哥的时候,大成的兴致明显低落。由此感觉,孟哥实在是酒协的主心骨啊,人在酒盛,人去酒衰。最近一次与孟哥喝酒,是在香山饭店的会议上。一向神采飞扬的孟哥,蓦然间也霜浸两鬓,不由得心惊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酒协三位领导,都快到退休年龄。酒协的事业将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昔日的辉煌将成为传说。但这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无奈之余,只好自祷,愿我们酒协成员,终此生酒情不灭,酒肠不枯,酒兴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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