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 1966年生,浙江温州人。《西湖》主编。浙江文学院合同制专业作家,著有小说《陌生人》《玄白》《西地》等。
好些年前,我在呼和浩特的一家酒庄看见一具皮制酒囊,武士造型,披着牛皮铠甲,双臂叉腰,三四分具象,六七分抽象,看起来很是可爱而又威猛。我请售货小姐把酒囊拿来瞧瞧,我摸了摸,又摸了摸,就莫名笑了起来。小姐问,笑啥呀。我说,这酒囊太精神了,它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我想起的朋友就是老孟。那具酒囊,若不将它当酒囊,干脆把它当作老孟,我觉着也是可以的。他们之间不仅形似,八九分神似也是没问题的,只是老孟比酒囊更高大更威猛些,可以装更多的酒而已。
老孟,是别人的叫法,我通常叫他孟老,也不算尊称,我只是觉着把老孟倒过来叫更好玩一些。其实,老孟、孟老、孟繁华,随便怎么叫都行,反正朋友面前他是个老顽童。比如,有一个深夜,确实是深夜,深到了凌晨三四点,我、孟老、魏微,在北京孟老家附近的一间小夜店喝酒,喝着喝着,我们就觉着孟老变小了,魏微突然说,我是你姐。从此,孟老就叫魏微为姐,孟老打电话给魏微说,姐,我是姐夫。
孟老的好玩就在于此,不只是喝酒,还会说好玩的胡话。戴来每次与孟老喝酒,总是把自己舌头也喝短了,还要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呵呵,我们跟老孟玩,呵呵,我们把老孟玩坏了。
与孟老玩,当然是喝酒。孟老喝酒是不用别人劝的,他劝别人喝酒,自己干了,别人没干,他也是看不见的,他并不在乎别人喝不喝,他在乎的是自己要喝。有时,我们觉着孟老毕竟是孟老了,不能这样乱喝。
其实,孟老的酒量并没有江湖名声那么高,他只是好酒而已。我见过酒量远甚于孟老的,譬如温州的哲贵,哲贵喝酒就像喝的是空气,进去就没了,永远跟没喝一样,是那种无可救药的“酒冷淡”。如果孟老的酒量也高到酒冷淡的地步,也就没意思了。我想,再没有比哲贵喝酒更没劲的了,就像妓女做爱,你很努力了,干劲十足了,也舒服了,但她一点儿也不兴奋,不兴奋也就罢了,更不堪的是她还得假装兴奋。好在孟老的酒量恰到好处,完全不是这样,你拿着一瓶酒,不让他喝,让他看看,他也是很兴奋的。喝了酒的孟老,自然更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酒喝多的孟老,不仅仅是酒鬼、批评家、政治家、小品艺术家,他几乎什么都是,他就是整个世界。
我是不喝酒的,而且有些讨厌酒桌,但我乐意陪孟老喝酒,看他喝酒。许多个夜晚,我们从酒馆里出来,孟老在前,健步如飞,冲着车流滚滚的大街,挥手,大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我顿时觉着,我也喝高了,我也是整个世界。
但是,孟老禁酒了。
准确地说,是被禁酒了。好像是什么高血压之类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老婆双规了,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酒事儿。酒,确实是被禁了。当见到被禁了酒的孟老,我几乎是惊呆了,眼前的孟老还是孟老吗?不喝酒的孟老,在酒桌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呆若木鸡,连眼珠子也是死的。偶尔偷窥一眼别人的酒杯,泛出一点点光来,又觉着犯了忌,迅速地移开,目光也迅速地又暗淡了下去。我们看着孟老这个样子,实在是痛心,鼓励说,算了,别禁了,喝吧,喝吧。孟老沉默许久,又长叹一声,唉,不喝,不喝。可是,孟老是酒做的啊,他的身体是酒做的,灵魂也是酒做的,不喝酒的孟老是多么煎熬啊,就像福克纳说的,孟老在煎熬。
孟老到底还是开禁了,开禁了的孟老分明感到了喝酒不易,比以前喝得更欢。
去年九月,在杭州,孟老中午喝了一轮,晚上喝了一轮,夜宵再喝一轮,酒是红酒、啤酒和白酒。凌晨两点,我和石一枫一人一只胳膊,将他绑架回房间,摁倒在床上,我们手一松,孟老炮弹似的弹了回来,不睡,不睡,就是不睡,说着出门逐个房间敲门。此刻,他面对的是房门,不是大街,没得挥手,他的身份由领袖变成了警察。
第二日中午,继续喝,美女作家苏沧桑请客,地点就在她的豪宅“春江花月”里面。酒开了,刚倒了一杯,孟老端着酒杯,端了一会儿,又放下,忽然起身步履缓慢地走出门外,我以为他上洗手间,旋又回来,扶着门框,表情十分严肃道:“吴玄,你来一下。”孟老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不知吃饭中间还有什么严肃的事情。我出门只见他已经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嘴巴嚅动着,艰难地说:“我不舒服,得送我去医院。”我说:“你怎么啦?”孟老断断续续说:“好像是喝多了。”我扶他起来,细看他的额头爆出了豆粒大的虚汗,脸色是灰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死,心里充满了悲伤,孟老若是这么喝坏了,以后我和谁玩呢?
医院就在江对面,过桥就到了。医生是女医生,戴着口罩,但不戴口罩的部分,看得出来是漂亮的,护士不戴口罩,看起来就更清楚了,更漂亮了。孟老躺在急诊室一角的椅子上,挂着吊瓶,眼是闭着的,对急诊室里的美色完全无动于衷。我和石一枫拿美女逗他,也没有反应,看来,孟老真是不行了。孟老边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也是酒精中毒来挂吊瓶的。看着孟老有伴,吾道不孤,我也就放心了。
我和石一枫,同时松了一口气。再一会儿,孟老躺不住了,单方面宣布自己好了,让漂亮小护士帮他卸下吊瓶。小护士笑笑:“你还没好,得挂完。”说着就转身走开了。又一会儿,孟老突然坐了起来,看看周围,随手拔了吊针,拉了我和石一枫,快步跑出了急诊室,嘴里还嚷嚷道:“快走,快走。”
路上,孟老又想起了苏沧桑的那瓶酒,郑重说,苏沧桑的那瓶酒,确实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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