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巴拉圭河的最后一天,不明白这钓鱼的日子为什么总是过得这么快。
阿尔西迪斯说今天我们还是去拖钓,没有理由总是钓不到鱼嘛,看得出来他已经非常恼羞成怒了。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在拖钓上,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这样的结局总使人耿耿于怀。在我的内心里,从第一天开始就认定阿尔西迪斯是个非常优秀的导游,他已经非常令人信服地向我展示了他的职业技能。但是他自己并不是这么想的,客人钓不到鱼,那绝对是导游的耻辱,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我们沿着巴拉圭河向上游驶去。这几天来,对我们住地附近的巴拉圭河,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只是不知道阿尔西迪斯在最后一天里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再好好地看看巴拉圭河吧。
巴拉圭河是含蓄而内敛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在它那微黄的水面下,竟会隐藏着那么多的庞然大物。雨林还是那么绿,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仍然是那么安详和深不可测。河边的沙洲上,潘塔纳鹳在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这种鹳鸟比它的欧洲近亲长得要漂亮得多,黑色的脑袋和脖子,肩胛部分却是耀眼的朱红色,再加上纯白的身体,显得格外华丽而高贵。潘塔纳鹳的葡萄牙语名字叫Tuiuiu,发音和上海话里的“笃悠悠”几乎一样,而这种鸟也确实够悠悠然的,连飞行的姿势也是缓慢而超然。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们只是在沙洲和河边上若有所思地踱步,如果抓住一只青蛙或者一条鱼,它们一定是将头扬起,把猎物抛向空中,落下来叼住再抛,务必要将猎物的头部和它的食道对准,才肯慢慢地吞下。和笃悠悠鸟一起相处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水禽,它们有的在相互追逐嬉戏,有的在浅水里边走边寻找食物,更有的是缩着脖子,神情忧郁地凝视河面,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和平静。
但这只是巴拉圭河的表面,和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样,生存总是笼罩在险恶的阴影下面。我曾看到过两次,站在河边草秆上正在忘情歌唱和梳理羽毛的鸟,被突然跃起的一道黑影拖进草丛;而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盘旋的鹰隼,也会猛然飞扑下来,用利爪和尖喙顷刻间终结一条生命。平静的水面下,成群的比拉尼亚犹如罪恶的天使,随时会发起一场粉身碎骨的袭击,这才是真实的巴拉圭河。
我们仍然停在“贸易总公司”购买鱼饵。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吊脚楼下面的木柱,会是两种不同的颜色?然后猛然省悟,那深色和浅色的交会处,就是巴拉圭河最高水位时的纪录。在最高水位时,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手就可以撩到水,试想一下,这种时候在吊脚楼上钓鱼,将会是多么舒服和令人羡慕啊。
沿着巴拉圭河一直向上,这里就是河流将河心岛分成两块的地方。阿尔西迪斯将船驶进中间的那条水道。比起左右两条水道,中间的那条显然更窄些,但水流却明显要比那两条湍急。一看河岸,我吃了一惊,这里的河岸几乎没有坡度,令人惊讶地陡峭,几乎是从岸边往前迈出一步,立刻就会跌进没顶的深渊。几万年的急流冲刷着,竟制造了如此奇特的景观。
阿尔西迪斯表演的穿蚯蚓绝技,这是第一步。
阿尔西迪斯将船驶进中流,抛下前后两个锚,看不出来这么不起眼的河道,竟也有20多米深。一看这河的流速,我就知道今天必须用到大号铅垂了,大型的绕线器,90磅拉力的钓线,竿梢特硬的海钓船竿,所有钓大物的器材,今天全部用上了。哪怕钓不到巨物,也得给自己造造声势。阿尔西迪斯替我将蚯蚓穿到鱼钩上,用不着抛竿了,钓组轻轻往水里一放,流水即刻将它带出15米以上远,等钓组着底,收紧虚线,现在开始等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惊喜降临。
这是第二步,不过你也不用学了,除了巴拉圭河,没有地方用得上这么巨大的蚯蚓。
我坐在船头,阿尔西迪斯坐在船尾,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太阳光热辣辣地照在身上,连帽子里都是汗。这几天暴晒下来,我的脸和脖子以及双手都成了枯焦的黑色,和黑人几乎没有两样,对太过热情的阳光,我已经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程度。钓组已经下水了,钓竿就搁在船帮边上一个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钓线的另一头通向幽暗的河底,不知道有没有鱼在窥视钩上的蚯蚓。
才过了一刻钟,竿梢突然上下一跳,我急忙抓竿在手,将竿梢前倾,等待着下一个鱼讯,但是钓线始终处于沉睡状态。竿子端在手中有5分钟了,却什么事也没有,刚把竿放回船帮上去,竿梢又跳了一下,好像在逗我玩一样,然后又无下文了。我觉得奇怪,心想蚯蚓是不是被咬掉了,收起来看了一下,还是好好的,就顺手又丢了回去。铅垂刚一到底,钓线还没有完全绷直的当口,竿梢再次抖动了一下。按照我钓抛竿的习惯,一种情况是竿梢大力下弯,另一种情况是绷紧的钓线突然松弛下去,那是一定要起竿的,但如果竿梢上传来的信息是不合常规的异动,或是古里古怪的颤抖,则不要管它,起竿再说!我左手将卷线器快摇两圈,右手往回一收,手上的感觉是,钓到东西了!左手跟上去再猛摇两把,竿梢嗖地一下,顿时就下去了。
我现在是逆水收竿,河水的冲击力很大,一时很难判断钓住的鱼到底有多大,所以我一直很小心地收线,直到水面上出现了鱼尾击出来的水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前几天钩住(不要说钓,不然我的师父苏厚民会不高兴)的巨物。刚开始时钩上的鱼毫无反抗,乖乖地就让我收到中水,突然间就开始反击了,一连两次将泄力器拉开,而且越收到后面,却越觉沉重。我的好奇心也来了,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将竿把往腹部一顶,开始双手弓鱼了,连弓了十几次,就看见水面上有条土黄色的尾巴猛力一甩,顿时几个平方米之内,水就像开了锅一样。阿尔西迪斯早已拿好抄网,伸长脖子在看热闹,就在鱼体突然出现的那一刻,他脱口而出:“夏乌!”
钩上的鱼几次亡命下潜,都被我领了上来,最后它没了力气,我也过足了手瘾,它这才无可奈何地浮出水面。以前只有在照片上看到过夏乌,现在有条货真价实的夏乌躺在眼前,人生得意,莫过于此。阿尔西迪斯伸手一抄,把鱼倒在船舱,我刚想伸手去解钩,那条夏乌却没完没了地跳将起来,哟,脾气还蛮大的!等它跳累了,这才看了个仔细:暗土黄的粗壮身材,90厘米以上的长度,下巴上六根灵活的胡须,身体上遍布暗色花纹。谈不上漂亮,但还算彪悍。阿尔西迪斯说像这种尺寸的夏乌,大概有三年以上的年龄,正是最活跃也是最贪嘴的时段,像这样的尺寸,还算可以吃吃,再往上长,越大肉越稀松,当地人都不吃的。
跳累了的夏乌,乖乖地躺在手里。
照例放生,可是放在水里它却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我有点担心它的性命,硬把它的鳃掰开来,拿着它在水里来回摇晃。正摇着,这条鬼夏乌猛地发力,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尾巴左右一甩,顿时逃回它熟悉的世界里去了。好!又钓到新鱼种了。心情愉快,抓紧再下钩!可是直到中午我们返回,除了两条巴拉圭河昂刺鱼,就再也没有像样的鱼上钩。
下午登船开了好久,又回到了老地方,阿尔西迪斯说不要再下锚了,拖钓吧,拖钓上来的鱼大。于是我们故伎重演,在河中间慢慢地漂荡起来。装好蚯蚓抛下钓组,拿出烟来还没点上,就见竿梢突突两跳,然后把头垂了下去,怎么这么快?抓住钓竿往上一搂,即刻传来鱼在水底奔突挣扎的力度,三把一收,就知道这鱼并不怎么大,反正是粗线大轮,不跟它啰唆,硬是把它绞出水面。阿尔西迪斯伸头一看,说:“啊呀,是巴尔巴多!”声音里透出几分兴奋,丢了抄网,抓住钓线往上一提,顿时就把那条鱼提进船舱里。这几天在巴拉圭河钓到的鲇鱼,除了苏鲁宾,其他几种都是长相丑陋,实在不敢恭维,只有这巴尔巴多,身材匀称,性感健美,皮肤的颜色也不错,浅浅的银灰带点朱红,看上去就觉得可爱。阿尔西迪斯说:“这种巴尔巴多,在巴拉圭河的鲇鱼科里不算是大个子,最大的也就是1米半,但是它的肉的美味,在巴拉圭河里可是首屈一指的。在科隆巴的鱼市场里,可以卖到苏鲁宾的两倍价钱。在我小的时候,巴拉圭河里的巴尔巴多还是有点量的,1米以上的时常可以钓到,但是经过这几年的狂抓滥捕,现在差不多要绝迹了。你知道他们那些从圣保罗和里约来的钓客,不要说是这种尺寸,哪怕只有20厘米长的都不肯丢下。法律?法律顶个屁用啊,有谁理它?我们这种做导游的,说了也没用。”被他这么一说,觉得这条鱼更可爱了。阿尔西迪斯说你的运气真的算好的,一下去就钓了这么一条,要知道一天下来,整个旅馆十几条船,才钓那么一两条,那是常有的事。这么说来我倒真应当庆贺一下才是,于是从保温桶里拿出两罐啤酒,两个人碰起杯来。
阿尔西迪斯提起鱼来打量了一下,说:“这个尺寸也算合法了,带回去吧,晚上我叫厨房里做来给你尝尝?”我说不要不要,我不吃鲇鱼的,还是你带回去给你太太吃吧,他就喜滋滋地放到他的座位底下去了。
夏乌,巴拉圭河中的巨怪,在亚马孙流域的某些河道也有出产,除了给钓者提供强烈的钓获手感,其食用价值和经济价值并不大。
在巴拉圭河钓获的最高纪录是长1.84米,重119公斤。
一罐啤酒下肚,就有点晕晕乎乎起来,我这人就这点酒量。趁着兴致高涨,装了条蚯蚓再抛下河去,把钓竿靠在船帮上,往椅子上一靠,不知不觉中竟打起瞌睡来了。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阿尔西迪斯在叫我:“李,李,咬钩了!”一下子醒来了,迷迷糊糊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阿尔西迪斯手指着钓竿直叫,才醒悟是有鱼咬钩了,一把抓过来往上一顺,嘿,又有了!掂了掂分量和刚才那条差不多,干脆一鼓作气摇出水面,直接弹进了船舱。阿尔西迪斯过来一看,傻了,又是一条巴尔巴多,比刚才那条小点,但千真万确是巴尔巴多。阿尔西迪斯说:“李啊,你这人真有运气。”我在心里直朝他翻白眼,有运气?有运气还跑了夏乌贝洛?
被他一说有运气,反倒再也没有咬钩了,顺着水一直漂到太阳快要落山。照平常说,是到了回去的时候,可是阿尔西迪斯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他知道我是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还想让我再多钓哪怕一会儿。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相对一笑,想到保温桶里还有两罐可乐,就拿出来说一人一罐,喝完就走。正打开拉盖,凑到嘴边,忽地一下,竿梢又拉下去了。我们顿时都来了兴致,四只眼睛盯住水面看,都在猜这最后一条鱼是何方神圣,待收到水面一看,阿尔西迪斯说我要昏过去了,还是一条巴尔巴多!别人钓不到,我一下子就来了三条。阿尔西迪斯和我击掌庆贺,为我那讲不明白的好运气。
一咬牙,我说咱们回吧,除非我移民巴西,否则总有和伟大的巴拉圭河说再见的一刻!
再见了,巴拉圭河!再见了,巴拉圭河里千奇百怪的鱼们,你们好好地活着吧,我们后会有期!
回到旅馆,西尔维亚说在网上替我订票的事情已经搞定,是夜间11点钟的车,还是在那个莫里尼奥门上车。
吃完晚餐回房间洗澡换衣服,然后把我的钓具一样样收拢起来,把行李准备好,另外装了三个红包,最厚的一个给阿尔西迪斯,里面是一笔可观的小费,这是他应当得到的报酬。如果老天没有让我碰到哈伊梅先生,没有碰到阿尔西迪斯,如果我这十天里面还是跟着那个黑小子达尼艾洛混,大概只有钓几条比拉尼亚回去的份了。回想起来,觉得真的很够本了,巴古斯、比阿乌苏、多拉多、苏鲁宾、比拉布坦嘎、果林巴、阿尔芒、夏乌、夏乌贝洛、巴尔巴多……想钓的差不多都钓到了,这一切都要拜哈伊梅先生和阿尔西迪斯所赐。小的一个红包给米利雅玛,她无缘无故被我暴喝,受了惊吓,后来还每天给我洗衣服,让我很过意不去。另一个红包交给哈伊梅先生,让他分给厨房里的几位厨师,虽然我不太喜欢吃西餐,但是近一个星期来,我每天都很享受旅馆的饮食,谢谢你们了。
留出两包鱼钩和两包防咬线,分成两份,一份给阿尔西迪斯,另外一份我打算送给那天夜间送我来旅馆的曼迪。那天半夜里,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还来不及说,他就悄悄走了,如此热心的朋友,光说谢谢还是不够的。
夜间10点半,哈伊梅先生亲自驾车送我去车站,那个小朋友曼迪今天不当班,哈伊梅先生说没关系,交给我吧,我来转交。
车来了,和哈伊梅先生握手告别,车门关上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见哈伊梅先生颤巍巍地举着手,还在对着车门摇着。一霎间,我的眼睛湿润了,悲从中来,老先生已经76岁了,这辈子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车渐行渐远,巴拉圭河也离我越来越远。我向你许诺,不论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我会永远凝视着你,巴拉圭河,你将是我心中永远的天堂!
最后一条巴尔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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