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觉,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的星星,看得无聊了,捻亮台灯,接着再看书,专门挑选平时望而生畏的书,比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或者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不敢去读尼采的书,怕被激荡起心灵湖水的冲击波,陷入更加恐怖的失眠状态。就是这样,还是失眠、失眠!
据说伟人们失眠,那是操心天大事,而我也失眠,是操心自家的小事。自家也没有什么小事需要操心,不想去炒股,不想去买基金,也不想去更换铁皮锈蚀得掉渣的电冰箱,还不想再去淘换面积更大的住房,但是,也还是失眠。失眠的滋味真不好受,失眠得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鸡毛蒜皮的事有时候也发火,情绪颇为激动,好像和谁到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地步。
医生说,失眠的时候,就去数数,于是,那就数数吧,从一数到一百万,从一百万数到一,颠来倒去的,还是睡不着觉,越数还越精神了,苦也,苦也!现在的药品管理得非常严格,治疗失眠的药物,医生一次只能开给你几粒,这几粒药片吃完了,怎么办,还是回复到原来的失眠状态,整天头脑浑浑噩噩的,打不起精神,恍恍惚惚的样子。真是羡慕苏东坡先生,在黄州的时候,无异于取保候审的犯人,精神矛盾达到了极点,他还是照样酣然大睡,可见能睡着也是一种幸福。
我就没有这种幸福,老是处于后失眠状态,现在的社会早就进入到了后的时代,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自从美国学者詹明信来中国讲学以后,随着他的著作的出版,这后字就如秋天原野上的草一样蔓延起来,什么都带上后了,那么,我也依大流,把这失眠称为后失眠状态。这后失眠状态的表现,具体来说是:烦躁不安,精神不振,注意力不集中,心不在焉,喜欢独处,听不得噪音,精神整天是极度紧张的。很想彻底改变这后失眠状态,按照医生的说法,最好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住在茅庵里,饥饿了,捡点柴火,煮点山芋,渴了,喝点山泉,日头出来了,去山坡上走走,月亮升起了,在树阴下坐坐,闲了,翻翻诗集,烦了,听听秦腔,这样调节调节,或许这后失眠状态就会慢慢减轻或者消失了。办法是好办法,可是很难做到,首先你不是柳亚子,敢要颐和园做自家的后花园;再者,你不是有闲阶层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去了山林,工资谁给你开?还有,年终考评的时候,怕连个合格档次也混不上,闹不好得请你下课走人呢。既然没有这样的条件,就继续后失眠吧,继续在轰鸣的建筑机械的声音中苦熬你的生涯,继续求医生开几粒安眠的药片,能睡多久就多久,睡不着活该!
法国的学者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强调说,现代社会是没有自由的监狱,处处都有人的监视。这话也许说得危言耸听,想想也有几分道理,上班签到,下班打卡,偶然去超市转转,还处在摄像镜头的四处追踪拍摄之中,就是走在街头,还得提防摄像,不是高高挂在水泥杆子上的摄像头虎视眈眈看着你,就是哪个吃饱撑的打开手机对着你呢。科技的发达,个人的隐私几乎不存在了,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年头还有人怀念狼呢,狼早就灭绝了,就是遗留几头作为动物化石,还圈养在铁笼子里,野性变成了奴性,连繁育后代都需要人工授精。你说,你不失眠谁失眠,你不进入后失眠状态谁进入!
风景优美的山林,在入口挂个牌子,说是国家森林公园,要去游玩,对不起,先交门票,没有钱买门票,那你休想!假如,李白骑着毛驴,斜挎着酒葫芦,到了名山大川,估计非得活活气死不成,浪迹天涯的旅人,哪有闲钱来买过路票据,“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算了吧,这早已经成了遥远的梦了,“噫吁唏,危乎难哉!进山之难难于没有钱”!据说李白一生有的是钱,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纯粹是说大话,就会写几首诗嘛,凭着几行诗能得几多稿酬呢?何况能给你在报纸上发表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稿酬!你李白老是嫌喝酒没有酒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是在唐代,有的是孤独,有的是清净的地方让你撒酒疯。而现在,你说想喝酒,不好好准备半月的工资,能买得起一樽不掺水的酒吗?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好,君是去了,请君保健按摩的小姐找上门了。明代的秦淮河沿上的青楼里的风尘女子好赖还会吟诗作画,后现代社会的流莺,怕连书信也要请人代写呢,不同的是,几句专业用语却说得流利婉转,不论说的英语还是法语或者日语,没有了曲折的诗意,一切都是直白的,两点间的直线最短。
山林去不得,那就待在家里吧,家是灵魂的港湾。清早还没有起床,手机就响了,不是通知就是邀请。通知是不敢怠慢的,按时到会,坐在角落里,先听领导念一大篇报纸,再听领导借题发挥,接着是套语,最后是强调的意见,完了,人都萎靡得提不起劲头了。邀请嘛,花上百十元随喜,然后就是喝酒,交际的标准用语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下次偶尔遇见酒桌上结识的朋友,你好你好,今天天气,哈哈哈,不错不错,有事请打电话,回见回见,电光石火,来去匆匆。
关机,看看电视吧,就那么几张熟悉的面孔,泡沫一样的电视剧,故作深奥的百家讲坛,戏说正说,糊弄着这个缩略时代不读书时代速读时代的芸芸众生。上上网,就那么几句话,说来说去,不知所云,迷恋网聊的不是失恋的男人就是闺中寂寞的女人,给猎艳者提供一个绝好的钓鱼的机会,又有谁知道钓到的是鳄鱼还是虾米。浏览浏览新闻,大同小异,不是明星走光,就是情感倾诉,如同进了垃圾场,五颜六色的大杂烩,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怎么了?难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聊透了。还是读书吧,读书是和智者的对话。不读所谓的大师开的书目,不读流行的畅销书,不读用上半身下半身写作的书,或者不读民国以后的书,要读就读古典的书和外国的进步思想家的书,这些书,至少写作者是精心为之,是饱学之士的思想结晶,是严肃认真的,读这些书,能营养灵魂营养精神,尽管书面泛着绿色的包浆,可是,这是年代选择后的精华之作。比如,就读读尼采,读读海德格尔,读读萨特,读读福柯,读读凯恩斯,读读爱默生,读读《论语》,读读《诗经》,读读前四史,读读胡适,读读鲁迅,读读孙犁,比读什么易中天、于丹之类收获大得多了。书也不能读得太多了,读得太多了,就没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思想就淹没在他人的思想里了。还是托尔斯泰的主意正确,读两三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将受益无穷。
有一位友人郑重地对我说,你的失眠是你的心思太重了。我的心思重吗?我反思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我的心思是有点重。说重,是因为我没有去想做自己做不了的事,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一个人对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非常清楚的。能做的不会拒绝,不能做的坚决拒绝。我喜欢徜徉在书海里,喜欢读自己喜欢的书,喜欢一个人去荒野的野草丛里躺着,看蓝天上的白云,喜欢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欣赏窗外的明月,喜欢辨认活在远古诗歌里的植物,喜欢陪着我的爱人在山坡上散步。当然,也有我不喜欢的,不喜欢的却常常要去做去应酬,这样,情感老是处在激烈的矛盾和痛苦的漩涡里,一个心思太重的人是不能容忍背叛的,这对我绝对是致命的打击,几乎使人的精神崩溃,就像歌剧正进行到高兴的时候,小提琴的弦突然断了,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全部的生活的勇气,心情郁结,能不失眠嘛!
失眠的背后是心理的焦虑,心理焦虑引起情绪的紧张,情绪紧张而得不到缓解,久而久之,就失眠了。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古代人用“白驹过隙”来形容,但是,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能不能把握住生命的航程,就如同苹果树要结苹果一样,依据天性而发展,就不会虚度光阴,做点事情出来。问题是,怎样才能把握好生命的航程呢?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人往往没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认识常常是空白,人对本身人性的开掘还很浅显,这还是一个幽深的不可以测量的世界。试图去测量这个幽深的世界,是一个艰难而充满着风险的精神历程,就是弗洛伊德也还是尚未测量到较深的层次。真正杰出的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自身人性的测量者,并把测量的结果用形象描绘出来,乔伊斯的探索就说明了这一点。也许,我的失眠的根源就在于此。
苏东坡有着奇世豁达的心胸和睿智,可是,在他的表面潇洒清丽的文字的深层里,却凝结着永远不能化解的忧愤,苏东坡不能饮而喜欢饮,身篱沉冤而强调“春睡足”,还是透露了他旷日持久的失眠,在没有安眠药的宋代,抑制大脑皮层激烈活动的只能是靠那度数很低的烧酒了。当然,他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还有陶渊明、李白等等,由于失眠而大量饮酒,是为了得到心理焦虑的释放和心灵暂时的休息。社会进入到工业化的时代,治疗失眠的最为方便的途径就是服用安眠药片,这不,当数数失败,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时候,我摸出一粒药片,但愿今晚能安然入眠……窗外的明月的银辉洒在叠乱如似青山的书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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