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个春去冬来,有一张褪了色又泛黄的老相片,母亲始终像对待稀世珍宝那样珍藏着。这张老相片也仿佛是一位闺房小姐,始终待在楼房里,只不过它深居简出的地方是大衣橱的抽屉里。母亲从未将它像其他相片那样放入镜框,高高地挂在厅堂的正上方示人。每当她沉浸在对远去的亲人的思念中时,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大衣橱的门,将它拿出来,仔细地看几遍,有时也会让我们瞧上一眼。
回想母亲对老相片的珍视程度,我至今才明白她的意味深长。老相片里除了幼小时的她以外,还有她的祖母和山村上的三十多位素不相识的村民。老相片蕴含着她祖母一段耐人寻味的真实故事,所以母亲就将老相片当成一部深沉的“史书”来对待,她认为这部“史书”具有保存和纪念意义,老相片也就成了一份传家宝。
在“文革”时期,母亲知道自己的家迟早要遭村上那帮小鬼们抄,便有所防备。她想到那张老相片留着或许不安全,所以把它与其他重要的所谓“四旧”物品(包括祖上传下来的一些银圆玉佩)一起打了几个包,分散隐藏到各处。其中,有老相片的那个包裹被藏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储藏室里。
我们家的老屋,在“红色堡垒户”时期就建有一个秘密暗室,主要用于当时四明山根据地的掩护工作。母亲将那个藏有老相片的包裹优先放进了那个谁都不知晓的万无一失的暗室里。这也是她认为的一处极为安全的藏宝处。
可是老相片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厄运。红卫兵小鬼们残酷无情地折腾着中国最基层的“走资派”——我的父亲与“走资派”妻子——我的母亲,我的家还是被肆无忌惮的造反派提前重点查抄了。全家措手不及地蒙受了这般“奇耻大辱”,这也成了母亲终生的一大心头之痛。母亲告诉我:“抗战时,小鬼子以及土匪强盗多次进山村,你奶奶建的这个暗室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次次的劫难,在我们心目中,那个暗室简直可与保险箱媲美。”
可是“文革”成了一道鬼门关。这帮“小鬼”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的。他们在抄家的那天,整整花了一个上午,在屋里翻箱倒柜、撬地板、挖灶间,只差用一台X光仪器来透视一遍这间老屋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像考古队员探宝一样轮番仔细寻找,他们甚至发誓不找出点名堂来是决不罢休的。重大的发现还是出现了,暗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曝光。就连邻居和我都是第一次知道——我们都想象不到老屋里竟然有这样一处隐蔽的储藏室。
“文革”那阵子,古老村庄的乱石墙头上处处“开花”,工作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全涂写上了他们认为最有教育意义的毛主席语录,也称“最高指示”……
看得出找着暗室的“小鬼”们当时是何等的得意与亢奋,他们像如获至宝的小偷们那样按捺不住内心的奸险,向围观的村民们宣布:“被不老实的走资派一家秘藏到暗室里的‘四旧’物品,最终还是逃脱不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的有聪明智慧,有雪亮眼睛,有一身阶级斗争觉悟的红卫兵之眼……”这时,我家门前的院子里不仅拥挤着狂妄自大的“小鬼”们,还拥挤着争相一睹宝贝的村民,因为好多人还从未见过银圆玉佩呢。也有村人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走资派一家的是是非非。
接着,堂前响起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胜利”口号声:“走资派不老实”“坚决打倒宋岙大队的头号走资派”“打倒某某某”“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政治敏感度高的小人还是有的,他们想借题发挥为自己立大功创造条件,也有人心怀鬼胎,滴溜溜转动着小眼珠,打着我家财产的主意。这些鼠目寸光的“小鬼”见包裹内有银圆、铜圆、玉佩和银饰,于是痴心妄想地认为可以借此发财了。
母亲对“小鬼”们会发现暗室的秘密是毫无防备的。所以,那一刻她显得惊诧万状,几次试图冲过去,可是她无能为力。母亲已被“小鬼”们前后左右地挟持,几乎丧失了人身自由,连挪动一步的机会都没了。她不因为里面藏的几块银圆及铜圆、数件玉佩和几件银饰被抄而惶惶不安,母亲担忧的是里面藏着的那张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泛了黄又褪了色的老相片。
晚上被放回家用膳的父亲见屋内一片狼藉,又见母亲阴霾的脸色,知道“小鬼”们今天将自己引出家门后将家给抄了。晚餐时,母亲还是小声地将那个暗室被发现的事告诉了父亲,并告诉他抄走了藏在里面的一个包裹。
直到多年以后,父母忆及往事,仍不止一次对我们说:“‘文革’中我们家最担心的还是那张老相片,那时我们几乎天天默祷,老相片你千万别成为一根导火线,也千万别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千万别将一个本已岌岌可危的家庭引向毁灭,千万别让孩子们蒙上冤屈……”在当年由此引发的悲剧屡见不鲜,母亲在痛惜之余,还有点庆幸,钱财(银玉饰品)挽救了咱家的命运,还真是有点破财消灾的感觉,不然后果还很难说呢!
因为在那张老相片里,后排左右醒目地各站立着一对高鼻梁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洋人,如果那批手臂戴着红袖套的“小鬼”们,发现有两个外国人,抓住这两个外国人做起文章来,那还了得?如果他们质问起高鼻梁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为什么要牢牢地藏着它?一连串的“为什么”,谁能解说得清?他们能相信你的解释吗?如果他们将老照片与曾经有过一段供职外国轮船经历的外祖父挂起钩来,前后印证,就是跳进黄河也别想洗清了……母亲越想越后怕,有一种仿佛承受着大祸随时降临到头上的恐惧。
母亲说,他们凭空都敢捏造,若是强加你一个“莫须有”罪名,说相片是一个什么反动组织成员的合照,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认为你有“里通外国”之嫌,给你戴上一顶潜伏下来的特务的帽子也是有可能的,这张老相片就是确确凿凿的铁证,你要是据理争辩,他们还会说你一点也不老实,顽抗到底,隐瞒历史,再给你安上“叛徒”、“卖国贼”的帽子……那岂不就招来了杀身之祸,甚至一家大小统统全都完蛋!
“抄家”结束,接下来猖獗的造反派们该清理“战利品”了。幸好,我家的那一包——沉甸甸的宝贝——占据了醒目的位置,他们只知道将银圆、铜圆、银玉饰品这些值钱的玩意(他们称之为“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和“四旧”之物)往自己的腰包里塞,占为己有(“文革”结束,这些东西下落不明)。剩下的那张老相片,和其他一些他们认为没有价值的杂物,被丢进了一个供没收来的物品堆放的大队库房里。
惴惴不安的母亲,度日如年,等待着“高压”与“审查”到来。“小鬼”们似乎真的没人将老相片当回事儿,母亲担忧的事儿暂时没有发生。她想,是不是“小鬼”们没发现它,还是“小鬼”们在故意放诱饵考验我们?一切不得而知……
一天,“工作组”命令“小鬼”与贫协,要他们择一个晴日,一次性全部焚毁被抄的所有“四旧”。为焚毁“四旧”,“小鬼”们真有点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感觉,发动全村男女老少都去观看。母亲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去了现场,她去那里并不是想去劫场,也没有人邀她前往,她是自己过去的,想去看自己家的“宝贝”最后一眼。
母亲看着从自己家抄走的那个包裹,被人高高举在手中,她的心里百感交集。那只包裹上贴着一条醒目的标签,写着“走资派方家良家四旧”字样。包裹内已经没有了银圆、银玉饰品和铜圆,剩余的东西对“小鬼”们而言几乎不值一文钱,可是对我家和母亲来说确实是珍贵的“宝物”。
其中以外祖母留下的绫罗绸缎衣裳为主,母亲说还有我周岁时披过的一件大红绸缎披风,除此之外,还有那张六寸大小的没被造反派看上的老相片。老相片被一个“小鬼”从包裹内摸出来,他用嘶哑的像鸭子一样的嗓音喊了句“破照片”,然后不耐烦地将相片撕开,又揉成一团,扑的一下扔进了火坑。母亲一点也没有看错他撕相片的动作,没错,是那张老相片。
母亲忍受着愤懑,同时也怀着一份久久难以平复的欣慰,毕竟了却了心头之患,平复了老相片可能会对自己家人带来的一场血雨腥风的恐惧心理。烈日下虽没有刺眼的火光,可是包裹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进了火坑,最后连那个包裹一起被他投进了火坑……冒着一缕缕青烟,很快就消失在火中,旋即成了几片飞尘。
她的眼泪虽出自眼眶,但其实是从心灵深处涌来的。此时的她无法表达自己的心头之怒、之痛、之恨。被毁灭的那张老相片,经历了30多年的风雨沧桑都平安无事,经常轻轻地被擦拭掉灰尘,而今天竟然成为了一场浩劫的殉葬品,灰飞烟灭。我们理解母亲内心的痛苦:没了那张老相片,她就等于没了她自己的童年,没了童年的色彩,这成了一段无法弥补的遗憾,只剩了脑海里的一段逐渐淡去的记忆。
回想小时候,母亲多次从大衣橱中拿出那张泛黄的相片,在沉默中细细端详。有时候,也不免当着孩子们的面,进行一番指指点点,滔滔不绝。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母亲对她自己曾经有过的童年是多么的自豪。她告诉我们,中排正中坐着的那位老奶奶,是自己记忆深处最尊敬的人——祖母。母亲的祖母身前一位看上去斯文大方的大眼睛小女孩,便是童年时的母亲,那一年她才五岁,也是这张相片中唯一的一个儿童。
四十年时光荏苒,每每忆及这张老相片,我仍感历历在目,相片中那个眼睛清亮的小女孩,她天真活泼,美丽动人。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画家,能够画下这张相片呀。渐渐地,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又一组镜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儿,被寄养在横街镇上一位温先生的家里,日后被温先生收为干女儿。她每天蹦蹦跳跳欢快地背着小书包去念书。我还似乎看到了一位中年妇女,一手抱着一个小男孩,一手牵着一个稍大几岁的男孩。我更真切地看到那小女孩已经成了五十多岁的奶奶,她每天牵着与老相片里那个年龄相仿的美丽可爱的小女孩——这是她的长孙女,随同她出门做工,行走在弯弯绕绕的以她爷爷为代表的一代人开辟出来的一条金光大道上……
总之,那张相片中的小女孩,就是童年时期的母亲。我想起我的小时候,当时还没有照过一次相,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因此面对相片总会大惑不解,常常瞪着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相片中那个稚气十足的小女孩,怎么就是眼前已人到中年的母亲?怎么就变成了眼前慈祥、严厉、智慧的母亲?我心里总是觉得,时光隧道变幻莫测。因此,那时的我有时候还会顽皮地将相片中的母亲,与端坐在眼前的母亲,进行一番比对甄别,会去细细寻找岁月留下的痕迹,希望能寻找到母亲童年时的影子。
母亲!在儿女们眼里,终有一天,您竟然也成为了一个陌生人,成了一张老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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