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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村的形象档案

时间:2023-08-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儿女们真的心疼母亲。有时还改换另一种不很熟练的方式,揉揉母亲的肩头,让她放松放松。这时的母亲,脸上总会荡漾起一种幸福的微笑。妹妹见母亲说的没有孔的车针,枚枚都有一个标准的针孔,妹妹告诉母亲,这包车针头上的孔一个都没有少,还帮她穿上线。周大妈讲到动情时,还拿出当年母亲为他们二老制作的两件衣裳给我看。我知道母亲最拿手的技术是做中山装、衬衫和大襟衣衫。

每晚雷打不动开夜车的母亲,总会在九时左右结束缝纫机声。因为她要避免车声给夜深已入眠的家人与邻居带去噪音。

我经常在梦醒的时候,看见母亲还在做无声的活儿。更多的时候她手拿一块桃形的画粉,全神贯注地在布料上勾画着一幅幅精美的几何图案,然后拿起一把沉甸甸的大家伙,将一块完整的布料雕琢成许多块大小不等的配件。也有的时候,母亲静悄悄地待着,像在研究什么课题似的,只见一枚在煤油灯下也能闪闪发亮的针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穿梭,那是沉浸在末尾环节中的她又在装配一批刚刚出炉的作品,如锁眼、钉纽扣。累了的时候,母亲会稍稍调整一下神情,轻轻哼上几首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儿歌。

若是常年手握一把硬邦邦冷冰冰的大铁剪,久而久之,无论纤纤玉手,还是有力的粗壮大手,都照样会老茧横生,形似铁球。

做裁缝的人一般都有个特点,手上会长起老茧。因为毕竟时常要握着一把硬邦邦的大剪刀,要将几层厚厚的布料剪下来,久而久之,无论是纤纤玉手还是有力的大手,都照样会老茧横生,硬似铁蛋,母亲的手也不例外。还是那只手,在寒冬腊月里,由于捏着冷冰冰的家伙,生起了一个个通红的肿块——冻疮。这些很不安分的冻疮,时常会骚扰你,叫你难受得无以复加。有时实在难受至极,想用点热水暖暖,这下好了,经热水冷水的刺激,生冻疮的皮肤会泛出紫色,没过几天紫色的皮肤处会崩开裂口,经常渗出鲜血,最后溃烂。这时的伤口就不能渗入一滴水了,不然会产生锥心裂肺般的疼痛。这般看似不大的问题,却是年复一年地在同一位置纠缠不舍,而母亲只能年复一年地与它较量着。

手上生起冻疮,脚上同样要生起冻疮,整天在寒风口作业,整天在泥土地上站立,又整晚上在寒冷中苦苦熬夜,体力消耗巨大,身体又不怎么动弹,导致血液流动缓慢,哪有不招来冻疮的道理?每年的冬天,母亲除了手脚上全都生满冻疮外,就连脸和两个耳朵都被一只只大苍蝇似的冻疮叮着。儿女们真的心疼母亲。因此,每到晚上,在母亲加夜班之前,儿女们会争着帮母亲备上一个热水袋,给母亲暖在身上,还会给母亲备上一只火熜放在一旁,接下来儿女们站立在母亲的背后,握紧两个小拳头,轻轻地敲着母亲的背部。有时还改换另一种不很熟练的方式,揉揉母亲的肩头,让她放松放松。这时的母亲,脸上总会荡漾起一种幸福的微笑。

我和弟弟渐渐长大后都飞出去了,我们的母亲也在不知不觉中衰老了。一天,母亲又要在家里开夜车了。她趴在车头上,像打枪般憋眼力,但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没有将一根线穿过针眼,她说那枚车针没有线孔,更换了一枚新的,结果那枚新换的针还是没有线孔,母亲开始发牢骚了,说这种牌号的车针质量差到何等程度啊,以后再也别买它们了!她还嗷嗷地要她妹帮她找一枚有孔的针。妹妹见母亲说的没有孔的车针,枚枚都有一个标准的针孔,妹妹告诉母亲,这包车针头上的孔一个都没有少,还帮她穿上线。母亲嘀咕了声“见鬼了”。听得出她还是有点不服气,还想自己重新来穿一遍线,站在一旁的妹妹见母亲拿线的手总离针孔有一个距离,也觉得好奇怪,就说:妈,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那个时间大约是在1978年。因为熬夜,因为疲倦,因为在昏暗的灯光下长期用眼过度,1979年,母亲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已进入不可抗拒的衰老期的现实,从此配了一副很不习惯戴的老花眼镜。

这既非象形文字,也非什么抽象派画作,当你细细品味它时,却真能品出些名堂来,这不就是一个展现婀娜舞姿的人吗?只寥寥几笔便匀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像,它四周的阿拉伯数字其实全是做衣人的身段尺码。

老花眼镜让母亲又能顺利地穿针引线了。可是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在煤油灯下熬夜,真不是滋味。看近的少不了它,看远的又得要卸去。戴上、卸去,卸去、戴上,这如一个会跑路的人突然间伤了一条腿似的,心里的滋味有多难受,别人是无法知晓、无法理会的。

母亲知道,人的老去是无法抗拒的,她关心的是村庄别再出现早先没人做衣的局面,所以她将高中刚毕业的女儿(高校还未恢复招生)送城里的正规裁缝店去学艺,而她自己还招收了村上一女青年为徒,毫无保留地传授裁缝技艺。

辛勤的劳作,长期的熬夜,饥饿来袭或疲惫困倦时,母亲顶多用一杯热糖水充饥暖身。背脊又酸了,胆囊又疼了,这时候她只能自己咬咬牙挺一挺。贫困的年代里,有钱看病不方便,有钱也买不来有营养的滋补品,就连红糖每人每季也只有二两半的分配额,白糖只有在大城市凭票才能买到……

数年前,在一个春风吹拂的午后,我回老家走访了几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一对老夫妇说起当年,真诚地对我说:阿平,自你妈做裁缝以来,我们家七八口人穿的四季衣衫全交给了她,没过几年,全村人做衣的重任全放心地交给了你妈。

我问他们,做衣也有不放心的事吗?他们告诉我,之前裁缝进家门做衣需要有人值勤提防,由你妈做衣后就少了那道戒备,我们相信她一定会帮主人家精打细算的。我顺口对周大妈说,做衣还要值勤和戒备,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呀。“是呀,”她接着说,“过去农村条件差的人家多,平日穿鞋的布料都是做衣后的余布,有裁缝为自己图方便,往往会将大块的布料打碎,落得没了主人家的鞋面布料,所以裁缝进门后在裁剪的时候,主人家要不断提醒裁缝。不像你妈,不说她也会给你考虑好的。自你妈走后那年,村子里的人为做衣的事真的出现过一阵混乱,习惯依赖你妈上门做衣的人们,一下子都像失去了依靠对象,谁都无所适从,要么去外地做衣了,要么叫一位素不相识的或不了解的生人去做,这时候大家才感受到没了你妈的村庄像一台戏班子突然走了一位化妆师,演员们的脸谱无法画成了,一个个没了原有的形象。”

周大妈讲到动情时,还拿出当年母亲为他们二老制作的两件衣裳给我看。她指着衣裳说:“这是你妈为我家做的最后一次衣裳,这两件衣裳算来已有二十来年了,布料已褪了色,衣服还打上了几个补丁,但我和老头还舍不得天天穿它,因为这两件衣裳穿着比后来从店铺里买来的还要合身。”

我知道母亲最拿手的技术是做中山装、衬衫和大襟衣衫。衬衫和中山装有一个技术上的共同难点:一根领子最不好上,因为领圈和领头的布料纹向不同,你在上领的时候只要手势稍稍有些轻重,就会出现毫厘之差,那领子就出问题了,任凭你烫得有多到位,以后穿着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领角上翘的现象,现实生活中经常会看到有人穿着这样的衣裳。中山装的四只袋像四块金字招牌,看看四只袋就知道裁缝师傅技术高明不高明了。因为四只袋都是明贴上去的,难就难在明袋上,全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胸前的两只表袋露在明处的针线脚有长短,间距不匀称,做得再好的衣裳也会大打折扣。贴袋的位置也不好定,一定要按各人的实际来确定。下方两只大袋贴的位置也按各人的体形不同而定,不能死板没有变化。

人靠衣装马靠鞍。母亲设计出了因人而异的不同服装,这里的人们似乎人人都能穿出一种时尚,穿出一种气质来。数十年的裁缝生涯,母亲将自己的聪慧才智奉献给了一个村庄,将全村的男女老少,七八百人的体貌特征烂熟于胸。她在心中建立了一本详尽的体貌特征档案,将山村的“乡巴佬”全打理得似城镇里的人一般神气,为一些体形有缺陷者做出了一件件满意合身的新装,消除了这些人过去一直藏在心中的自卑感,使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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