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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着一碗饭

时间:2023-08-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先前五次虽“有粮”他却一次次地空手而返,好似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回家又遭到母亲无情的指责。母亲为第五次出门去借粮的父亲做好了准备。第三天晚饭时分,父亲没有按出门时的约定准时返家。超过用饭时间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未见父亲的踪影。看着无奈的孩子们,看着他们一张张除了饥饿还是饥饿的脸蛋,这时的母亲她只得妥协了,先给儿女们一次开饭的绿灯。

一场大饥荒像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沙尘暴,漫卷了中国的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可它又比大沙尘暴还要可怕,阴霾久久不散,整整笼罩了三年。

三年,一千余个日日夜夜。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三年中的春夏秋冬,人们始终处在饥饿状态,这可不是饥饿三天或三小时呀!最难熬的日子,当属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刻。

当年宋岙村揭不开锅的人家不是以一户两户计算的,尤其是最后的一年,饿肚皮的人家一度成了一个群体。当书记的父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他竟然在一个月内发疯似的六度冲出家门,为奄奄一息的百姓去借粮。先前五次虽“有粮”他却一次次地空手而返,好似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回家又遭到母亲无情的指责。这就是前面说的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之初的一场大饥荒。后来,那场大饥荒被历史学家们定名为新中国的“暂时困难”时期。

父亲每次出门去借粮,守望在家的母亲总是望眼欲穿,渴望丈夫能借到救命粮,解救村人,也解救自己的亲人。

在这场危机里,母亲的两只耳朵随时都会接收到村上谁家又断炊、揭不开锅的消息。这期间,在我们家用膳的时刻,总会有流眼泪、哭鼻子、饿得迈不动步子的村民出现。由此,我们家也成了一个临时的救济“饭庄”。

母亲这人的心地,只要锅里还有饭,就会给来人端上一碗,锅里没有也会将自己碗里的二一添作五,给还饿着的群众填上一个肚角,哪怕只有几口。有时候,临走时母亲还要叫来人带上几升,我家的粮同样是按定粮分配的,当年粮食分配是人人平等,谁都没有特权的。无非是当家好坏,家与家之间胃口粗细有别而已,家里本就不多的杂粮也加速了消耗的速度。

母亲心里盘算着,离夏粮收割还有那么长的一段日子,这般速度蔓延的断粮队伍,这么多的人家都进入了断粮行列,攸关人命啊。就拿自己家为例,虽然还有能撑一段时间的库存杂粮,如果一两个星期内还是借不到粮的话,米桶同样会无情见底的,也会加入那个断粮的队伍。我们家的人,生命同样是脆弱的。生与死往往只在一顿饭之间,有时就差那么几口。

自父亲第一次“西干借粮”之行后,母亲心里就明白了,光解决自己家的粮食是不成问题的,难就难在要解决一个群体,比如一个村庄的粮荒问题。父亲第二次出现在西干村时,干伯伯说:“老方,我已给你家准备了两袋子谷子和杂粮。”在闹粮荒的时期,这谷子和杂粮是多么诱人啊,它能使人延续生命,它简直比黄金还珍贵,它甚至能使人去办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段时间,家里餐餐都啃红刺根、蔓藤根做成的窝窝头。窝窝头落下肚了,可它赖在肚里就不肯运动,上一次茅坑,没个把钟头是下不来的。不吃吧,又会饿死人。

可是父亲并不“领情”,干伯伯将父亲的借粮数放大到我们家的亲朋好友范围,父亲还是不为所动回家了……最后,干伯伯又一次将粮数放大到我们家所在的一个生产队,这对干伯伯来说,可是提着书记的乌纱帽于不顾作出的决定,但是在父亲看来,干伯伯还是没有满足自己借粮的请求,因此仍没有将亲朋好友和整个生产队的粮带回家。

在煎熬中当家的母亲,从第一次起就叹着气问父亲:“去西干借粮,干书记真的一点慈悲心都没有,不肯帮咱吗?”

“我开口要借一个村的粮,可能吓坏了没有思想准备的老干。再说,他一个人也不好定。”

“那我们家单独向他借也不肯吗?”

父亲停顿一下说:“光借我家的粮是没问题的,他这次就叫我带上,不过我没要。”

“为什么?”

“我怕我家的粮解决了,全村的粮就会落空。”

“自家的性命都管不住了,还考虑全村的?”

就这样,你一来我一往,父亲母亲为填饱肚皮的事争吵开了。在我印象里,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大争吵。母亲对父亲这样的解释无法理解,因为家里的人很快就要走上挨饿的路了,做丈夫的怎么可做一名袖手旁观者呢?

父亲努力跟母亲说明道理,他告诉母亲:“如果我们村的人都饿肚皮了,我家还有粮,如果我不反对,你也会将粮食送出去的,你也不会只顾自己活的,如果看着村里人都一个个倒下去了,你这菩萨心肠的人还能撑饱自己的肚皮吗?”

母亲沉默了,她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父亲的解释,后来她还积极配合支持父亲的做法。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的境况也变得越来越差。直到我成年之后才知道,当时一度断粮的事,竟是母亲与父亲一起共同“策划”造成的。她理解丈夫、支持丈夫,只有牺牲自己,将自己的家也捆绑其中,与村民一同乘在一条饥饿的船上,才更有可能打动西干村干伯伯和他们村上的干部们的心。这无疑是一场赌博,赌注是全家人的性命。

母亲与四明山不计其数的人们一样天天上山掘红刺根,掏蔓藤根,然后加工成窝窝头,有一段时间餐餐都啃窝窝头,以窝窝头维系生命。纯蔓藤和红刺根做成的窝窝头虽然落肚了,可它在肚里占着位子是不肯运动的,没过几天,幼小的弟弟首先出现大便阻塞,大有被活活胀死的危险,母亲没法,只得用手一点一点将儿子硬似球状的大便抠出来。

弟弟的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家里的其他人和村上的一大批人全出现了大便阻塞的状况,这样的痛苦真的不好受啊。上一次茅坑,没个把钟头是下不来的,有人脱肛,弄得血淋淋的。不吃吧,又别无选择,会饿死人的。这样的记忆,我们这一代人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抹去啊。

母亲为第五次出门去借粮的父亲做好了准备。父亲对做准备的母亲和村里的干部们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打算去西干借粮,成败也就看这一次了。他还说,这次出门仍作三天打算,也就是说,最迟在第三天下午晚饭前返回。

三天,对出门办事的父亲而言,是短暂的瞬间,因为前后两天都要花在路途上。而对在饥饿线上挣扎的父老乡亲来说,三天,似度三个春秋那般漫长、艰难和遥远。

第三天晚饭时分,父亲没有按出门时的约定准时返家。超过用饭时间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未见父亲的踪影。村里的干部们明明知道父亲没有回家,明明知道父亲回家必须要穿越整个村庄的乱石小道,可是他们还是不时地过来,怕不经意间父亲已回家了。

母亲的头像个拨浪鼓,反反复复机械地往门外张望,这已成了那个不安的晚上习惯性的动作。

等人的心情谁都有过,除了痛苦,就没有其他什么可言了。这时母亲的思维转向了推断,她推断丈夫这一次借粮也许真的出现了转机,此时正在与干书记商榷细节,就不能回家了。也许回程的车子突发故障,因此延误了。也许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的“也许”……

母亲领着孩子们,守着一张没有菜肴的空桌,还在焦虑地等待着丈夫回家用餐。时间已到了晚上七时多了,父亲仍然是杳无音信。母亲心想,看来今天丈夫真的“失约”了,因为县城至公社唯一的班车准点到达的时间为15点50分,就是误点也不会延误那么长的时间。倘若赶不上这班车,就得在县城过夜了,要么一路走回家。即便走回家的话,从县城至家这70多里路程,正常情况下,中饭后赶路,这时也该走到家了。

看着无奈的孩子们,看着他们一张张除了饥饿还是饥饿的脸蛋,这时的母亲她只得妥协了,先给儿女们一次开饭的绿灯。

想给父亲接风的母亲,今天总算在锅子里煮了些能看见花花斑斑几粒米的“饭”了。不过,她还是将三分之一先盛在一个大碗里了,我们知道这是母亲在偏袒父亲,为出远门去借粮的父亲留着的。真切地说,是为一个家庭的当家人留着的。并且,这不仅仅是为一个小家的当家人留着的,而是为一个大家的当家人留着的。

这时的母亲似乎在心中祈祷:当家的,你是家里的栋梁,你更是村子里的栋梁,你千万别有事……现在家人在盼着你回家,这个村子还有五六百人张着嘴在企盼你能带来借粮的好消息呀!

母亲为父亲留着一碗“饭”,可她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她自己也舍不得吃一口。母亲啊!您是如此的无私无畏,如此的伟大!锅子里能看见几粒米的饭,很快被儿女们抢得颗粒无剩。儿女们还在不停地咽着口水,觉得能吃到米的饭味道真好,只可惜只填了半边的肚子。昏暗的“竹蔑灯”像一个快要断气的病人,随时都会结束生命。母亲为迎接父亲回家,又添上了几条竹蔑,屋里暗淡下来的“灯光”又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希望丈夫这次借粮能像这“灯光”一样,带来光明,不仅能照亮自己,更要照亮村人。

母亲走马灯似的派儿女们去“墙门头”接应父亲,结果我们却一次也没有接着父亲。本来洪亮的自鸣钟声今天显得沉闷乏力,八响过后,屋外已成了一个要吞噬人类的黑洞,母亲说你们也没有必要再去接应你爹了。可是“滴答,滴答”的自鸣钟的走动声像敲木鱼一样击打着母亲难受的心弦。

这时距离父亲应该到家的时间已过去四个钟头了。母亲真是度时如年啊,她的心里也开始担忧。因为,办事干练的丈夫前四次去借粮回家,总是分秒必争,没有一次失过约。这时母亲甚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空着肚子在赶回家的丈夫,在路上饿晕了……然而,她又很快地否定和排除掉了这不吉利的想法。

晚上九时多,父亲在超过了约定时间五个多小时后,终于步履蹒跚地踏入了家的门槛。

盼望中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我们虽然带着疑虑,但还是开心地想,也许父亲这时能从两只干瘪的口袋中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大饼或一把炒豆来逗儿女们欢心。母亲不像我们,她真正落下了一颗牵挂着的心。村民也一个个闻讯而来,可是又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这一晚宋岙村的气氛像凝固了的冰块,寒气袭人。

回家后的父亲,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与母亲探讨借粮话题,而是一反常态,到家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厨房那把冰冷的竹椅中。父亲的情绪,如同温度器里的升降线,这时已降得很低很低,几乎降到了冰点。他甚至将手中的习惯性动作(吸烟)都忘了。细心的母亲已看出了丈夫的筋疲力尽,她清楚,这一次出门借粮已是第五次了,看来借粮形势不只是严峻,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不敢主动去提及父亲借粮的事,怕伤及丈夫的自尊。

母亲知道,这时丈夫的口袋里一定没了烟了,不然到家后,烟瘾很大的他不会像木头人一样傻傻地呆坐着。同样空着肚子的母亲,还是用“高分贝”吩咐我:“阿平,上楼去给你爹拿包烟来!”我一声“哦”后,“噔噔噔”一溜烟似的跑上楼梯,利落地拉开大橱门,将仅剩的一包烟拿在手中,又像乘滑梯那样下得楼来,生怕惊动陷入沉思中的父亲,我把烟轻轻地放在他的手旁。

这时,母亲已将一杯在五小时前沏的浓茶倒掉了一半,又重新沏满,递到父亲眼前。转身,又给父亲打来了一盆冒热气的水。她深知这时的丈夫不仅疲惫,还一定伴随着饥饿,要不然怎么会连儿子给他取来的烟都没心情去拆呢?母亲用两个指头从一盆烫水中钳住了毛巾,像手捧一个烫山芋般,绞好毛巾后,温柔地递到父亲面前。父亲如大梦初醒一般,看了母亲一眼后,接过毛巾,敷衍地擦了一下脸颊和手臂,然后将毛巾掷在桌子的一角上,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看得出,今天的父亲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那种强悍。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事和压力。

这时,我看到父亲那只本应很有力的大手,像一台没了电的抓手,在缓慢移动,看上去显得十分无力,正伸向那只冒着热气的茶杯。这只颤抖着的手,没有像磁铁那样将茶杯牢牢地吸在手里纹丝不动,而是与那只倒满水的茶杯同步开始颤抖了,茶溢出在茶杯的边沿,滴在身上。

母亲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这时父亲的嘴像只强劲的吸收体,将一杯温暖的茶一下就吸了个底朝天。他还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轻轻地放下了被自己喝干了水的茶杯。他还是没有开口,不想与家人说话。我想,今天父亲咋了,脸色也不好看,气氛非常地压抑,我已有点惴惴不安。一旁的母亲倏地拿起一把水瓶,给父亲又倒满了一杯茶,父亲不停地吹着冒热气的茶,又不停地一口接一口喝着,喝完第二杯茶后,递过杯子又要母亲为他倒上一杯。当父亲一连喝下三杯茶后,脑门上热乎乎地出汗了,他还打了一个嗝。

母亲跟父亲说:“你今天咋了,无非又是一次白跑。你也要理解人家的难处,毕竟对方又不是你的兄弟,更不是粮管所所长,就是兄弟和粮管所所长也不能自作主张动用粮库呀。那条道走不通,还可找找其他的道嘛。”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母亲这番宽心的话,既没有反应,也未作回答。

母亲用责备的口气继续道:“看你今天脸色铁青的,进家门以后,好坏连一个字都不吐,只是一个劲地饮水,这是为什么呀?”

沉默的父亲在一边敷衍着:“我吃过东西了,肚子还饱着呢。”

站在一旁的兄妹几人,听说父亲已吃过东西了,还有半个肚子空着的我们一阵骚动,都争相去揭锅盖,去抢母亲为父亲留着的那一份“饭”。

母亲见我们想“造反”,口中发出一声吆喝:“去去去,你们这些小鬼头,洗洗脸和脚睡觉去。你们以为你爹真的吃饱肚皮了吗?他到现在才回来,他哪儿去吃饱肚子呀?要吃饱的话,就是一路上喝饱了东南西北风。”顿时,儿女们的食欲全被母亲的一顿责骂扫得无影无踪了。

听得出,这时的母亲很心痛,她知道丈夫出门时身上只带了几元往返的车费,这个时候才回家,说明丈夫连车都舍不得乘,是走回家的。

看到丈夫竟然因没有借到粮用饿肚来惩罚自己,承受着这般的痛苦与委屈,母亲的心中激起了一波波的愤恨与不平,她似乎失去了理智,嘴像机关枪一样情不自禁地扫射起来了:“村上那么多人没饭吃的事连政府都管不了了,也由不得你来管了,更由不得我去管,政府管不了,你管不了,我更管不了。这个家的人有没有饭吃,你当家的得要管牢,亏你五次出门借粮,五次有粮都空着双手返回,这是你当家的责任是吗?你看看孩子们都已成了猴子,这副样子你还忍心看下去吗?你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了,你还有能力管得了这个村吗?我这个内当家连你我儿女们的嘴都管不了,这是我的失职呀,这个家我已没有几个明天好当了,山上连做窝窝头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到时谁来管我们呀!”

我哭丧着脸,在一旁提醒了一句:“阿爹,阿姆一直在等着你回家,她还没吃过饭呢!”父亲好强的心弦,被我一句话触痛,似乎比谁还脆弱,他顿时一把搂住我道:“儿子,爹一定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爹一定会借来米的。等爹借来米后,一定给你们做米饭吃,让你们吃饱肚子,让你娘也吃饱!让全村的人全吃饱!”被父亲搂着的我受宠若惊地从父亲滚烫滚烫,烫得像一个火球一样的怀中挣脱出来,惊叫道:“阿姆,阿爹发烧了!”

母亲伸手往父亲的额角摸去,她这才明白丈夫今天一反常态的原因。她无声地落泪了,泪水像线头一样滚下来,滚落在地上,滚落在端着的一碗在锅内保温的“饭”上,也滚落在自己的衣襟和手上。母亲疼爱着丈夫,她看着过去总是不愿服输、大智大勇的丈夫,如今因粮食问题而显得那般的无可奈何,那般的束手无策,那般的无能为力,她错怪了丈夫。

父亲今天早上从西干返回家前,已身无分文了,他只得选择从西干一路徒步回家,这一走,从早晨东方还没升起太阳开始整整走了一天多呀!这一走,就整整走了一百多里的路程,十多个小时呀。整整一天多,宋岙村的支书为全村的父老乡亲第五次去借粮,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呀!他疲惫,还发着烧,但仍然挺着走回家。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还在发烧的父亲,终于接到了干伯伯捎来的激动人心的消息,电话里干伯伯主动邀请父亲择日再赴西干……听到这个喜讯,母亲笑了,一把将我们几个兄妹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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