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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啊老屋

时间:2023-08-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在母亲八十寿辰前夕,我将已成了危墙的老屋后驳推倒,按原模原样重新垒砌。好心的医生见我们来自远地,便将母亲当做急诊病人优先安排进行了当天的B超检查。由此,我们下定了决心,要将母亲送去上海检查。一天早上,医生要母亲服的药竟然是两个油煎荷包蛋,并且解决了绍兴、余姚医生苦苦查找又查而无果的问题。母亲蜷缩着身子,倚靠在一把高背的竹椅中。

母亲离我们远去已有20多个年头,我们作为她的儿女,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思念。

在母亲八十寿辰前夕,我将已成了危墙的老屋后驳推倒,按原模原样重新垒砌。厨房里还重现了母亲当年生活时的老灶台、水缸、咸菜缸、泼水洞、火缸、火串、火管、火洗、火夹和烧火凳……厅堂的正壁上方,除了原有几个铁框外,还新增了一幅放大了的母亲与儿孙们在一起的全家福。我就这样做好准备,期待母亲从天国里归来。

不知怎的,打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每做梦梦见母亲。呈现在眼前的,不光是那些美好的流金岁月,还有最使我们难受的又刻骨铭心的1988年,因为在那一年,老屋与我们一起经历了一场从幸福到悲痛的历程。因为一场医疗事故夺走了我的母亲……

为在老屋里拜祭在天的母亲八十寿辰,我重塑了那个被小偷伤害了的老灶台,恢复了母亲当家时厨房的模样。

(一)

“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座座山村犹如世外桃源,漫山遍野全是姹紫嫣红。田园里的男人们撩起裤管,悠闲地在田间劳作;山坡上,巧手的农妇正在数点一个个含苞欲放的茶芽。田园里有父亲的身影,山坡上有慈母的背影。

我深记,1988年的清明节,在给列祖列宗扫完墓后,儿孙们全聚集在母亲的身边,向她请求,要她一起去镇上过一段清闲时光。那天,母亲没有答应,可她向儿孙们许诺,帮你爹(爷爷)熬过了最繁忙的四五月后,一定要去镇上各家,要在那里静静地歇上一段时间,享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儿孙们听了母亲的这个许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春天般的笑容。为了这一天的早早到来,儿孙们天天都掐着手指记着日子。

4月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只剩下最后3天了。

4月27日傍晚,吃好晚饭的母亲正坐在堂前的泥地上,剥着白天父亲挖来的一堆竹笋。她想趁这几天老天爷正露笑脸,多晒几许笋干。正在忙乎的时候,母亲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浑身上下冒出了一阵虚汗。也许是弯着身子太吃力引起的,她想站起来伸伸腰、甩甩手,深吸几口气,活动几下筋骨。可是也许是因为起立的速度太快,又招来了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母亲只好一手搭在门框上,一手托住腰,闭了几秒钟眼睛。头晕倒是恢复了,可是右腹部却出现隐隐的疼痛。

母亲心想:“今天咋了,冒汗、头晕、疼痛像结对约好了日子似的,排着队一个劲地跟自己作对。”

很快,隐疼成了剧烈的疼痛,疼得母亲紧锁双眉,两只手紧紧地按住疼处。这般难以承受的疼痛,以前也曾有过,那时只要咬咬牙,忍一忍,疼痛即刻就会烟消云散。然而这一次,时间已过去许久,疼痛却一点也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还在阵阵加剧。

她想,这段时间因劳累又没有休息好,肯定得罪了潜伏在体内的那个躁动不安的捣蛋鬼——胆囊,它又跑来兴风作浪,与自己作起对来了。

第一次出现右腹部疼痛的时间,大约在1975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母亲正忙着为一户村民赶制冬装,可是豆大的汗珠毫不留情地从额角滚落下来,她极力想掩饰一下,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掏出手帕迅速擦去了额角的汗水,同时还挪动了一小步,将腹部靠近了裁剪台板,想减缓些痛苦,可是胆囊简直是毫不留情地,疯狂地向母亲发起了挑战,无奈的母亲只得依靠竹椅来压抑痛楚。

自那一次以后,腹部的疼痛成了母亲的一大烦恼,她与腹疼对垒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次年春天,母亲借助医生的力量,为自己好好镇一镇那不知好歹的顽疾。那天,在弟弟的陪同下,母亲踏上了有七十多里远的医院看病之路。草民进城看病,自然多有不便。没过几天,我又陪母亲上了城里的那家大医院,虽经搭脉、抽血、化验,可仍没有查出病因,医生建议母亲最好做一次B超检查,方能确诊病因。

当时,我不知道何为B超,反正我是第一次听说B超这名称的,当我心里盘算着随身带的钞票够不够为母亲做B超时,医生猜中了我的心事,他认真地告诉我,余姚还没那样先进的设备。

母亲的病需要B超检查,这真的敲响了我们家所有人的警钟,莫非母亲得了疑难病,不然医生怎会提出用余姚还无法进行的B超检查呢!我们从医生那里打听到,在周边的绍兴有一家医院已备有这设备了,我们想只要能查清母亲的病因,不要说去绍兴,就是嘉兴也是在所不惜的。

查明母亲的病因成了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因为跨出了本地区,须备公社介绍信(住宿用)。求医心切的母亲在我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了古城绍兴,到达那里已接近傍晚了,我告诉母亲,为方便次日的检查,我们一定要先找到医院。

我们凭介绍信,在医院周边找了家旅馆安顿下来。我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为母亲的病去排队挂号。好心的医生见我们来自远地,便将母亲当做急诊病人优先安排进行了当天的B超检查。医生详细地为母亲做完了B超,可是,检查结果医生打了一个大问号,说是查不出毛病。而且还写了一条建议:去上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当年的农民进城不像现在能随心所欲。交通、住宿、粮票和钱都是出行的大问题。更大的地方选哪里更好呢?宁波与绍兴的医院应该是同一级别的,绍兴解决不了的问题,宁波未必能解决得了。由此,我们下定了决心,要将母亲送去上海检查。

我受父亲之命,陪不明病因的母亲去上海。在那里托亲挽眷,终于通过外公(母亲的叔叔)家的熟人为母亲找到了一家医院。我想,当时的瑞金医院,就算不是上海最大,也起码是数二数三的,肯定要比绍兴、宁波的医院大好多。我和母亲都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现代化医院呢!那里的检查真的出乎我的想象,需苦苦等待好长的一段时间。一天早上,医生要母亲服的药竟然是两个油煎荷包蛋,并且解决了绍兴、余姚医生苦苦查找又查而无果的问题。我的记忆仍很清晰,荷包蛋服下不久,母亲被医生带进了一个洁净的迷宫一样的地方,我被挡在了门外,但能从一块玻璃中窥见母亲躺在了一台庞大的设备上,然后设备自动进了一个洞体,在我屏住呼吸的等待中,母亲又缓缓从洞体中出来,这是一次在我看来为较长时间的检查,这检查也叫B超,但是完全与绍兴的不一样的B超。也就在那一次,医生说母亲经常疼痛,是因胆管堵塞引起的,医生告诫母亲以后严禁吃油脂食物,不能太劳累……农民家严禁吃油脂食物轻易就能做得到,但要她不要太劳累,对于生活在农村又有裁缝职业在身的母亲来说,似乎是一件难事。

(二)

母亲蜷缩着身子,倚靠在一把高背的竹椅中。当大大咧咧的父亲发觉一地的竹笋还自由散漫地躺在那里,只见老伴蜷缩在一旁的竹椅中。母亲疼得无力伸直身子,也无力跟父亲说话了。父亲是一位明白人,判断老伴的胆囊病发作,而且不像平时的小疼小痛,因为母亲是从来不会无病呻吟的。

当年,山村的交通条件虽已改观,但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家轿车,幸好村民们已有了好多运载工具——拖拉机和三卡了。父亲行事果断,差人很快叫来了一辆三卡,决定亲自将老伴送去公社卫生所煞煞胆囊的威风。三卡没有避震性能,一路离地蹦跳,坐在车斗里的人如同上了蹦床一般,不是高高蹦起便是重重落下……母亲就用这样的运载工具被送进了公社卫生所。

当年卫生所的医疗条件,终究是能想象得到的。医务人员倾巢出动、尽心尽职,输液、配药、打针(止痛)三管齐下。可是忙碌了半夜,仍按不住母亲体内那个拼命作对的顽敌,医务人员一个个紧锁眉头,绷着脸,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都束手无策。父亲开始意识到母亲病情的严重性,他也不想再难为这里的医务人员,不然一晚上都会白费的。他曾几次拨打县城医院的电话,想要一辆救护车将母亲送进城里医治,可是一次次遭到院方婉拒,说是没法派出急救车辆。

母亲痛苦地咬着牙,谁知这一咬,真像父亲所预料的,整整咬了一个通宵!

父亲也显得十分困倦。第二天,即1988年4月28日清晨,他决定乘早班长途车送母亲去县城的医院。当年公社去县城的早班车只有一趟,而且又是过路车,大多辰光车厢内已挤满了始发站的乘客,所以他就不管你是否固定的站点,也不管有多少乘客等候,只喇叭一按表示客满,一溜烟就跑走了。

因为经常这样,有急事的人也只得多赶几里路去始发站候车了。大篷车天天挤得人满为患,要在公社驻地乘车,除非司机是你的熟人,提前跟他打了招呼,在他指定的地方候车,但就别妄想有座位了。这是山区的人们早上去“华山”唯一的一趟车子,若错过了,就得要等中班车了。所以父亲想方设法一定要将重症的老伴送上这一趟“救护车”。他们也就在早上6时前焦虑地等候在指定的马路一角了。

好心的司机将车子安稳地停在了父母身边。被疼痛折磨着的母亲,感到今天的车速如一艘在逆水中航行的船,慢悠悠的。父亲也感到今天的汽车成了蜗牛一般,在吃力地爬行。母亲担心这样的车速自己会坚持不到城里,即便坚持到了那里,也会疼得死去活来。这时母亲跟父亲说:还是在镇上医治吧,比去城里更有利。

然后,两人就在镇上下了车。善良的父母万万没有料到,这一选择竟引来了一场杀身之祸,酿成了接下来的一宗人间惨剧——医疗事故,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摔破了一个好端端的幸福的家。

父亲搀扶着母亲走进医院大门,医院还未到上班时间,挂号已经开始了。当父亲给母亲办理挂号手续时,窗口挂号员问父亲要挂什么科,父亲也不是很在行,他描述了一下病人的病况,又用手指了一下右腹部,说昨晚上在公社卫生所已看了,就是止不牢疼,他将那个问号抛给了里面的挂号员,应挂什么科合适?挂号员想了下,说了句,先去看看外科门诊吧!并撕下了一张外科号子,附列在病历卡上。

那天的医生问了许多,多像是在例行程序,病人的继往史他虽然问了,但却一点也没有进入耳朵似的,还是按自己的思路看病落笔,很快在病历卡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药方。

一阵刺耳的有连贯性的电铃声响过后,医生们陆续进入各自的科室,也有手拎热水瓶慢条斯理的。进入岗位后,医生还要抹桌、倒水、穿白大褂,时间又过去了一些,然后才接待病人。疼痛仍在阵阵发作的母亲总算挨到看病了,医生见病人愁眉不展,问了些“怎么难过?”“什么地方?”“几天了?”“吃过什么药?”之类的问题。有气无力的母亲无法应对,只能由父亲一一作答,还一手递上了昨晚上用过的一本病历卡,医生翻看着昨晚的用药记录。接着就开始了一套行医规程,测体温、听心律、量血压、搭脉搏、看舌苔、按疼处等。这一切如一个机械操手,娴熟利落,一手又在病历卡上“窸窸窣窣”记下了:

患者发热,伴小状腹痛,自觉一般情况可,PE精口心率100次/分,律齐两肺(一)腹平腹式呼吸减弱,全腹均有压痛反跳痛肌卫,尤以左上腹为甚,血象不高,目前腹膜炎体征明确,性质不明。

医生问得很仔细,连母亲过去得过什么病都问到了。这回还是父亲帮母亲回答的,他手指厚厚的一本病历卡答道:“胆囊。”父亲说完,母亲还艰难地补充了一句:“宁波、余姚的医生都限制我不能多挂盐水。”为表明盐水数量,又伸出(V)两个指头,表明顶多两瓶的意思。

那天的医生问了许多,但基本上像在走一程序,病人的继往史他虽然问了,但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进入耳朵似的。

医生还是按自己思路看病落笔,很快又在病历卡上写下了如下一段药方:

T39度

5%苏打针250ml

10%葡萄糖1000ml

5%葡萄糖500ml

氨茶碱1.0g

青霉素480万

维生素C2g

□□□□□20mg

10%氯化钾20毫克

0.5%灭滴灵100×2

禁食10ML

半卧位

乍一看,这里的医生更有一套丰富的临床经验,他对我母亲的病情诊断,显然来得精确果断,措施下得也更为有力,他不按你病人自述的胆囊框框来判断病情,因为常规情况下,胆囊疼痛没有那么厉害,那么持续。他思路更广,对那位置上发生剧烈的疼痛稍加以分析就联想到了腹膜炎。

腹膜炎与胆囊炎是两码事,前者措施不有力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后者就不同了,消消炎,止止痛就能挺过去,挺过去就没事了。所以,他多往坏处考虑的思路也不无道理,医生一面加大注射抗生素的剂量,一面将母亲安排在留观室仔细观察。他这叫做两手准备,在抗生素消炎不奏效时,就紧急启用外科手术预案,奏效了就解除留观。

一个上午,就这样一刻不停地输液。空着的盐水瓶一个接一个,可是,不要说没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就连稍稍缓解一点疼痛的迹象也没有出现。

医生态度谦和,他一边安慰我们家属,一边劝慰母亲:“别急,下午再用点别的药会有效果的,很快会不疼的。”是的,对母亲和我们儿女们来说,只要先将疼止了,就放心了。别的有什么问题可以慢慢地检查,疼痛的折磨是太痛苦、太难受了……

下午上班,外科室的医生们还是挺重视的,他们经过一次集体会诊,对腹膜炎的判断没人提出异议,还统一了用药的口径。所以外科医生又下达了针对腹膜炎治疗的新一轮总攻命令,主管医生像主战场上的指挥员,调兵遣将后,病历卡上赫然出现了如下的一段难忘的记录:

4PN5%葡萄糖盐水500ml

5%葡萄糖500ml

庆大霉素24万

地塞米松针10mg

辅酶A50单位

ATP40mg

速尿针2.0肌肉注射即刻

我们家属得到医生命令,这是下午要输液的处方单子。在只过了5个小时的时间,超大剂量的输液又在医生的手里出笼了。输液量再度超出县市医院给母亲警示过的上限。其实这剂量已大大超过了母亲近几年来的输液总和。

(三)

我得知母亲入住医院的时候,离出差回家只不过片刻。

那个午后,我总有一种心烦的感觉,在家闲着倒不如去弟弟家聊聊。途中,我巧遇了神情严峻的妹妹,怪不得她走得那么急匆匆的,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母亲生病入了医院,妹妹带着我一路小跑去医院。当我一步踏入医院东二楼留观室时,一眼望见恹恹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神情痛楚的她正在接受输液,输液架上还放着几个等待着随时献身的液瓶,随时准备输入母亲的病体。

我发现母亲不仅一脸倦意,还能明显感受到她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眼圈也明显地凹陷了许多。

当母亲见着长子也知道自己生病而赶来探望时,就在一瞬间,母子间真情的目光交融碰撞,显然各自的眼睛都已盈满泪水。我强忍了一下,眼中的泪水终究没有在母亲面前流出来。在一旁的妹妹告诉我:“大哥,妈从昨夜起已持续不断地忍受了18小时的剧痛,一直止不了,未合过双眼,又未进过一滴水。”天啊!我为之震惊,被我强忍住的泪水这下终究没能被阻挡住,还是涔涔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还是妹妹在说:“妈来这里后,医生接连不断地给她输液,可是仍然一点效果都没出现,妈现在还是疼得难以承受。”我一直注视着母亲的脸,她向我表示疼还在继续。我的脑子未加思索闪出一个问号,医生有没有对症下药,我急切地想去找医生,问个明白,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

其实医生对像我母亲这样的病人,从上午用药后的情况来看,也十分关注,特别当用了那么重的药后,竟然会没起到一点效果,这是他们也没有料到的事。看来医生这才感到碰到了一宗与众不同极为顽固的腹膜炎病例,所以每隔半个来钟头就会有医生负责人过来观察了解情况、分析病情变化。这时,妹妹用手一指告诉我,大哥,母亲就由这医生主管。这时,主管医生正朝母亲的病床款款走来,我们彼此以往没有交情,但还是有点眼熟,我带着谦和的语调问他:“医生,按我妈这样的疼痛症状,你们判断犯了什么毛病?为何用了那么多的药、输了那么多的液,已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仍会止不了疼痛?”

看得出医生对我母亲的病情判断还是很自信的,他告诉我:“你妈压痛反跳十分明显,这种症状显然多为急性腹膜炎,但还需时间作观察。”这是令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医生说给我听的第一句语录。说话间,他又用双手在母亲的腹部上给我做了一次示范性动作,表示要我信服他的判断。示范间,母亲真的又发出一声比割肉还疼的“喔唷”声。

剧痛令母亲的整个身子无法动弹,哪怕是微微地侧身也痛苦万分,母亲的身子只好僵硬着,像一根木条,动都不敢动一下,疼得额头上还渗出一些汗珠。当时尽管母亲有着难以忍受的疼痛,看得出,她在我们儿女们的面前还是想竭尽所能地掩饰其身体的真实痛苦。

下午四时左右,在儿女们左右陪伴下的母亲,也许感觉在心理上拥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种安稳踏实的感觉,也许是输液真的起了效果,也许因近20多小时折腾未合过双眼太困所致,疲惫的母亲终于进入了一个无法克制的瞌睡过程,这是好迹象,母亲是多么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啊。

因妈尚处在留观阶段,未办理住院手续,所以打针配药不能记账。每次用药与门诊病人类同,每看一次,都要由病人家属去窗口付款,去药房取药。医生还继续将母亲的病当腹膜炎对待。我配完药,见有大小不等的多个玻璃瓶盐水,还有一些什么小瓶装的抗生素配剂,面对这么一大堆的液体,敏感的我突然想起了先前县城医院陈医生叮嘱过我的一句话:“今后,你妈无论身体出现何种不适,在山乡的小医院里,要切记告诉医生严格控制输液用量,一次剂量不要超过两瓶(即1000毫升以内)为好,医生不听就说是我说的。”于是我将这重大问题提醒主管医生,并很认真严肃地告诉医生我母亲的继往病史。

医生还未听我说话的时候倒还客客气气,一听我对他的提议很是逆耳,立即显出反感和不耐烦的样子,口里还说了句:“你妈今天已两次提出过输液数量,但你们要知道,她今天的病不等于过去的病,因病情不同用药也理应不同……”“腹膜炎,特别是重症腹膜炎可疑患者,不但要大剂量输液,如果疼痛不完全消除,还需要持续数天输液,如果晚上不输那么多的液,将意味着今天一天的液就白输了,你懂吗?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医生,信任医生,做好病人的思想工作,不然真的会挨上一刀的,二者非作选择的话,你们会选择哪一种?”

当时的我们也确实被医生说的理由所说服了,同时也为动刀所震慑了。母亲腹疼的第二个晚上,这里的医生又要发起第三波大剂量用药总攻。他们已做好了不消除疼痛誓不罢休的决心,这已成了医生们的一个共识,一定要将炎症彻底地镇压下去,一定要将疼痛完全镇住,所以也一定要用超剂量的药,否则他们也会觉得没有权威性,甚至是没有面子,即便不是腹膜炎,这样的用药消疼也错不了,要一做到底。当时的他们已根本不在乎病人感受如何,也根本顾及不了病人的生理承受能力如何,而这一切,却恰恰犯了母亲的生理大忌。

我们看出医生有作一个更长的观测打算,我对弟妹说:“看来我们三人也要调整计划,不然妈的病还没治好,我们先被医生害垮了。”我的意思是轮流值勤为妥,弟妹赞同我的意见。我说今晚先由我来陪伴妈吧。我有点带头起表率的样子,弟弟说那他就明晚吧。妹妹不说,也就在后一天晚上了。

这分明是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这分明又是一个十分焦虑而又万般痛苦的长夜。看着输液架上备挂着的无数个玻璃液瓶,一见就会让人产生心寒的感觉。我见着那一大堆的盐水瓶和长长的输液管,似乎看见的是一个个装满了水的水罐,水罐由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管贯通着母亲的身子,水管里的水哗哗地冲着母亲的血管,无情地挤压着……

(四)

时间持续到了第四天,弟弟与妹妹也已各陪护过母亲一个晚上了。

他们都说,母亲的腹痛非但没有得到有效遏止,晚上病情甚至在加剧。医生还是没迹象从腹膜炎的路上往回返。

被当做腹膜炎观察的时间已艰难地持续到第五天了,这五天何等宝贵啊!这五天对母亲来说是何等艰难,又是何等不容易啊!用药未止,效果不仅是一个零,而且风险与危害在不断加码升级。这时坚持“腹膜炎”的医生们也全是一脸的茫然……

第五天……第六天……

母亲有气无力地告诉我:“阿平,听护士们悄悄在议论,我体内出现腹水了,我也有明显感觉,并且在不断地增大,昨晚开始排尿也困难了。”我心中本来就存有的担忧,一下子又冒出来了,母亲的病十有八九被误诊了……

母亲的双眼球明显泛黄,这是一个十分危险和糟糕的信号。化验结果表明黄疸指数高于正常值,血色素指标也大量下降,白细胞急剧减少……医生们明知病人的病情出现了危险信号,却还是顽固不化,不肯纠正错误,我看出他们怕承认错误,想掩饰病情,他们反对我们提出的转院要求,拒绝给我们出具转院的相关证明,医院怕我们擅自离院,下了一道狠令说:未经院方同意离开这里,医院将不负责和承担任何后果。

5月4日。这是一个不能忘怀的日子。这一天,母亲的病情加剧了,出现了几次休克,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紧张的时刻。医生开始感到了压力,有点乱阵的感觉。一星期来第一次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并组织了一次由内外科医生共同参与的集体会诊。虽然病人家属没有参与会诊旁听,但我们了解到,在会上外科医生介绍完病人的病情后,当即被内科医生们否定了,认为在当初就不应认定为腹膜炎病症的,内外科医生还发生了业务上的激烈争论,特别对外科医生对病人作长达一星期的留观,且超剂量用药内科医生觉得不可思议。

经过七天的生死误治,5月5日,院方终于无声地做出撤销腹膜炎的留观决定,被推到地狱门口徘徊的母亲,终于又能回过头来见到一丝暗淡的余光,至少解脱了乱治的痛苦。也终于从那一天起,脱离了遥遥无期的留观期,转到了由内科医生治疗的病房,母亲终于被当做一名内科病人办理了住院手续。

医生对母亲开了一个长达七天的置生命于不顾的大玩笑。

“即使是一个好端端的健康人,一个星期不准进食,将注射到你妈身上的那些药物注射到他身上,他也会变成一位重症病人,更何况对患有胆囊顽症并正在发作的病人呢?”这是此后我在请教一位医生时,他跟我解释的一番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理折磨?

母亲转入内科病房,接受内科医生治疗前,内科医生有他们的一套治疗要求,他们一定要了解病人目前的各项生理指标,他们同样开出了好多的体检单子,其中B超这项检查无论如何是不可或缺的。当年中心医院还不具备条件配置这设备,要做B超只能奔去县城了。

5月6日,弟弟接受使命,陪扶母亲前去。母亲感到自己总算解脱了,此时的心情也比以前放松了许多,她就试图在出发前自己下床做些准备,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浑身的汗都渗出来了,她还是做不到下床这样的小事。在同室病友们的帮扶下,总算下得床来,可是病友和母亲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突然在病房里发生了,一位只58岁的人,下床后的一瞬间,就一屁股跌坐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两条腿竟然没有能力支撑一个瘦骨如柴的躯壳。

弟弟背着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的母亲进入县城条件最好的医院检查,这一来回有70里路程,当时要花去一整天的时间……

B超检查显示,母亲的胆囊、胆管不仅有问题,而且严重被堵塞。除此之外,母亲的肝脏出现了比胆囊、胆管更严重的问题。

(五)

在我们的交涉下,医院终于让步做出了向上级医院求助的决定,上级医院当时是很重视的,速派了一位当时大内科姓陈的权威医生,我把从4月28日以来的病历卡记录和后来内科的所有检查结果,包括县城医院的B超报告全呈放在专家眼前,他看得很仔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我能猜透专家此时的心理,我知道母亲病情的严重性,我还能猜透专家对医院前段治疗的不满情绪……

我们得到一个不愿听到的坏消息。经专家与中心医院的医生会诊,母亲的病情已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这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是一个天大的打击,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像被强盗横砍了一刀子似的。突然地得到这样的坏消息,无论是谁都会无法忍住的,儿女们最难接受的是面对现实。我们在母亲跟前,对无法忍住的消息也只得咬牙忍住,将不可逆转的消息当做没发生没听到似的,不能当着母亲的面满脸阴云,也不能做出与医院里的医生评理讨说法的过激行为。接下来,我们的家人与亲友,对母亲这样的一位生命遭受威胁的弱者,将那个极坏的消息集体封锁着,而且封锁得严严实实,绝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已处在不可逆转的重症中,不露蛛丝马迹。我们在母亲跟前,每天仍强装笑颜,全担当着赤裸裸的骗子角色,违心地演戏给她一个人看,可是我们的心头却在滴着血。而可怜的母亲却被蒙在鼓里,还浑然不知情。

5月26日起,母亲似乎有了预感,一次次以绝食来抗争,拒绝护士为她打针喂药。见到院里的医生与护士,心态也变了,就像见了一个个拿着刀子随时会令自己结束生命的敌人。此时此刻,我们完全理解母亲内心的悲痛。

5月29日那一天,之前一直推说腾不出床位的上级医院,突然间打来电话,说愿意接收母亲去那里治疗。对于这一幕,我们医患双方是心知肚明的,可我们不能说拒绝去那里呀。这一次母亲去县城医院,需要我们抬她上车了。在那里,母亲被安顿在二楼204病房的一号床位上。那是一个传染病区,全是几幢矮小的瓦房。

转院后的母亲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命运的去向,她既像命令又像乞求般地对我们三兄妹说:“阿平、阿军、亚娟,我的病一旦真的治不好了,你们要给我做主,要向医生讨个说法啊,是乱治给我造成的呀。”

时光进入到了六月天。遇上阴雨日,虽也闷热,毕竟没有一丝的日光,还能好受些。如果青天白日,这日子谁都感受过,连空气都会冒出火星来。

6月6日早上9时左右,太阳如一个通红的大火球,很快就滚到了母亲所在医院的病床屋顶上,大火球似乎耍赖在那里不动了,烤得低矮的二层瓦病房的热气没处散发,被安顿在里面的母亲此时此刻已虚弱到连呼吸都有困难了。这是当年县城条件最差的医院病房,病房里没有安装空调设备,连挂得离地特别高的一只吊扇也转动得像一个“病人”,有气无力的。挤在病房中可怜的五六位都只有一口气的病人谁也感觉不到这一只吊扇的存在。为降温解暑,我踏着火一样烫的水泥地穿梭在姚城熟悉的巷井上,总算有朋友为我的孝心所打动,在大热天里借给我一台正在使用的也是家里唯一的一台电扇。

县城离我们居住的集镇虽只二十来公里路程,但我们照顾母亲仍需要克服重重困难,我与弟妹每天需要为排队购车票、候车、乘车花去几小时。我们不管再苦再累,到了母亲的床前,仍极力保持着平常的心态,继续营造一些虚假的氛围给母亲看。母亲已体无完肤,四肢全是青青紫紫的针后印记,几天来护士们已寻不到母亲身上一处可扎一枚针的位置,谁见了都会有止不住的心酸和泪水。

(六)

6月9日上午,思维清晰的母亲已感到医生对自己使用的所有药物无法再有所作为了,根据B超屏幕显示,因胆管堵塞,且超剂量地使用抗生素及盐水,造成两个肾脏坏死,肝脏萎缩,人体已彻底地丧失了吸水排水功能。母亲这一天的腹水上升速度似长江洪水节节攀升,上午没两个小时就到了第三根肋骨下,并还在继续,直逼致命的心脏部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医生们只得人工抽水,母亲连喘气都万分艰难了,神智时常处于昏迷状态。医生们已明确地告诉我,一切已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上午九时左右,一直在家惦记着的父亲,也从老家不安地赶到了医院,几天未见到母亲的父亲,见当时的状况连连摇起了头,凭他的经验,他考虑的不再是怎样继续治疗的问题了,他知道老伴的病就是请来神仙医治也晚了。他在住院病房的一角郑重地告诉我:“阿平,我们已给你娘酿成了终身的遗恨,走错了第一步,这辈子后悔已没有药了,你们想尽孝的话也只能在下辈子了。”

我听着父亲一番揪心的话,脑门子一阵嗡响,我只能无奈地问父亲:“那该怎么办呢?”父亲要我放弃幻想,忍痛接受他做出的决定。

父亲说:“你现在就设法去备车,我们要尽快地办理你娘的出院手续,要争取在今天下午医生下班前将你妈接出医院。不然我们还会走错第二步的。”(怕病死在医院,尸体出不了医院。)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意义和分量,这简直是一道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命令。父亲说这话的语气是沉重的,父亲的脸色也是凝重的,我感到父亲的这话似乎透着一股寒气。我当时虽然痛苦,却也只能勉强地接受了父亲的命令,而心中仍在盘算着要为母亲作最后的一搏,打算给母亲试用中草药。

中饭前,我们已完成了为母亲办理出院的相关手续,此时的气温已骤然升至三十四度了,当年的汽车全像忘了安装空调设备似的,能用上一辆面包车接妈回家已是最最优越的条件了,这是全镇上仅有的两辆面包车之一。

妹妹考虑得很周到,她在上车之前,已准备了几大杯子棒冰,说可给母亲在车内降温的。七十来里的回家路程,如千山万水长途跋涉一般,一辆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沙子路面上,折腾了一个小时又四十多分钟,才终于将母亲护送到了自己心爱的牵挂着的家。

母亲从4月28日那天离开生活了30多年的家,至6月9日下午约5时回来,走过了痛苦又难熬的43天,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43天。母亲感到自己的人生犹如一场噩梦,就这样毫不情愿地走到了地狱边界。

回家后的母亲,头脑仍十分清晰冷静,她吩咐我们,楼上温度太高,不便亲人照料和亲友探访,把她的那张床搬下来吧。我们遂了母亲的最后一次心愿,将她安顿在楼下的厅堂内。

6月10日早晨5时半,正当我出发去县城给母亲配中草药的时候,她永远地和我们告别了……得到噩耗那一刻,虽然这几天我也已有了心理防备,但是仍觉得来得有点唐突,还是觉得无法接受,无法面对现实,我的母亲还没走完第58个秋冬啊!她还没有享过人间的清福呢!

我的眼泪像喷涌的泉水……

我们跪拜在母亲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妈……妈……”我们再也唤不醒母亲了,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了。那一刻,我只觉得老屋坍塌了。

没了母亲的家,成了一个残缺的、不完整的家了,缺少了母亲的陪伴,父亲常常久久地彷徨在村口,久久地肃立在她的遗像前沉思。曾经热闹非凡的家庭从此进入了永久的冰冻期,曾经喧腾不息的小山村一下子冷落了。这座温暖、慈祥的小山村犹如母亲一般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岁月匆匆,母亲离我们远去已22个春秋。每当我翻阅那一张张记录着与她在一起的美好瞬间的照片,每当我一次次徘徊在母亲当过家的老屋里,思念犹如潮水一次次涌动在我的心头,复杂的情愫也一次次令我泪流满面……一次次地落泪,又一次次擦干泪水。我曾对着老屋倾诉过:“老屋啊!老屋!你是我今生今世一直要追思亲人的地方,你成了我的精神依托,你伴随我一起追思亲人。”

以后每当我们这些儿孙们见到世上所有的妈妈和奶奶,每当过年过节的时候,便会触景伤情、神情沮丧,回首当年母亲在世时的那一幕幕色彩斑斓、诱人神往的往事,回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和留恋的那段已逝去的美好回忆,那时我们才真正感悟到世上“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有妈的孩子真幸福”的道理,感受到母亲的伟大,母爱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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