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莫须有先生传》行将正正堂堂地出而问世,差不多举国一致要我做一篇序,因为它难懂。这个乃令我为难。大凡替人家做传记,自然是把这个人的事迹都说给你们听了。若说难懂,那是因为莫须有先生这人本来难懂,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就难懂,然则难懂正是它的一个妙处,读者细心玩索之可乎?玩索而一旦有所得,人生在世必定很有意思。世上本来没有便宜得好处的事情,我今日不乐做序,正恐与诸君无益也。然而昨日得见苦雨老人替此《莫须有先生传》做的序,我却赶忙想来说它一句,说来却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微辞。我记得我兴高采烈地将此传写到快完时,我对于它的兴会没有当初那么好,那就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渐渐失了信仰的一个确实的证据了。中间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借用庖丁解牛的话,“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算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嘉奖,后来乃稍有踌躇,因为我忽然成了一个算命的先生那样有把握。不知道生时年月日,休想说吉凶,天下事情独打彩票你我倒实有几万分之一的希望,操刀没有到十九年就不敢说庖丁先生的话。然而这是我对于老人的一点抗议,读者大可不管许多,《莫须有先生传》实有一思索的价值也。是为序。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八日,著者
莫须有先生下乡
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下乡,也是人各一说,就是乡下的侦缉队也侦不明白了,只好让他算了。蓑衣老人访他那一天,彼此都不肯多说话,莫逆于心,他说了一句:“乡下比城里贱得多。”我们似乎可以旁观一点,但那么一个高人岂是这么一个世俗的原因?不知道的不必乱说,知道的就无妨详细,且说莫须有先生那一天下乡。
莫须有先生一出城就叫了两头驴子,一头驮莫须有先生,一头当然是莫须有先生的行装:一口箱子一捆被,还有一个纸盒儿,里面活活动动的。赶驴子的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莫须有先生又不像耍把戏的天桥老板,要从莫须有先生的手上接过去:
“莫须有先生,你这是什么东西?也给我,都绑在一头驴上,几十里地,走也走一半天,拿在手上不方便吗?”
“这是我的闹钟啊,我买了好几年,搬家也搬了好几次了。我总怕我清早不能早醒。所以别的我还不说,我的钟我总不肯让我的房东拿去了。”
莫须有先生似乎有点乏了,无精打采的。他的几个房东都是几个老女人,而今天早上,那一双“京东”的小脚,简直不高兴莫须有先生要打鼓的进来,很不耐烦了。
“你赶快把东西绑好啊,我要到那头赶午饭啊。”
“我也巴不得说话就走!站了一半天,问你这个匣子是你自己拿着还是怎么样——你不说话还要着急!我比你还着急!”
原来刚才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说话,是站在那儿想心事。这位驴汉实实在在着急,说话一嘴口涎,把莫须有先生弄得退后一步了,其实是想道理,依然安安稳稳的双手叉腰立正,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爱打架,现在脾气应该学好一点了。
“这是我的一口钟,路上颠颠簸簸的,我自己拿着。”
城门之外,汹汹沸沸,牵骆驼的,推粪车的,没有干什么而拿了棍子当警察的,而又偏偏来了一条鞭子赶得一大群猪,头头是猪,人人是土。莫须有先生呢,赶忙躲开一点,几乎近于独立,脖子伸得很长,但这么一个大灰色之中无论如何伸不出头来,瘦伶仃的,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个地之子了。
驴汉其二,他是不大着急的,四面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我们要走啊。”
莫须有先生从他的背后掩鼻而趋之道:
“我在这里。”
于是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要离别这个他住得很久的城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走了还是不大走。非敢后也,驴不进也。驴不是不进也,人太挤也。一位算命的先生也拄了他的棍子夹在当中走,莫须有先生的驴汉冲锋道:
“边走!”
这一来,瞎子拄了棍子而不走了,而且摆起他的瞎子的面孔,昂首而侧目:
“我劝你和气一点吧。”
“对,人总要和气一点。算命先生,你让开我们一步吧。”
莫须有先生得意得很,给了这个家伙一个教训了,驼了他的背,拉了他的驴绳。算命先生也得意得很,就让开一步了。
“算命先生,我的胯下是一头呆相驴,如果高车驷马的话,唉,我一定向你行一个古礼了,这我怕它把我摔下来了。”
“你走你的吧。”
“算命先生,你也走你的吧,”莫须有先生一走一低昂已经过去了。
“赶驴的汉子,你难道不看见吗?那位瞎子先生多么从从容容啊,我爱他那个态度。”
“我不看见!我不看见我不也是瞎子吗?——王八蛋操的!我看你往哪里走!”
驴要往那个阴沟里走,一鞭子从屁股后来,把莫须有先生吓得一跳,开口不得了。
于是无声无臭地约莫走了半里地,依然是百工居肆以成其市。莫须有先生忽然一副呆相,他以为他站起来了,其实旁观者清,一个驼背,生怕摔下来了,对了面前打着一面红旗一面绿旗的当关同志道:
“喂喂,慢一点!慢一点!——我就只有这两头驴子。”
说到“我就只有这两头驴子”,莫须有先生已经吞声忍气了,知道了。
“糟糕,屙尿的工夫。”
而一看,不言不语,首尾不相顾,都是巴不得一下子就飞过去的人,都给这一个铁栅栏关住了。原来这里是铁道与马路的十字交口,火车要经过了。
莫须有先生仔细一看,他的驴汉缺少了一位,仓皇失措,叫驴汉其二:
“驴汉其二,你的那位朋友怎么逃了呢?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呢?”
这位朋友噘嘴而指之,莫须有先生愁眉而顾之,这才放心了,他在那里小便。
“人总不可以随便寻短见啊。”
这是怎的,莫须有先生就在最近曾经想到吊颈乎?我们真要把他分析一下。然而呜的一声火车头到了,大家都眉飞色舞,马上就可以通过去了。而莫须有先生悬崖勒马,忘记了他是一个驼背——
“这都是招到山西去打仗的兵啊,怎么这么多啊。一辆又一辆,你们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啊。你们的眼光多么怯弱啊。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而不可得也。刚才我一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赶一群猪,打也打不进城,钻也无处钻,弄得我满脸是土,不舒服极了,现在你们又在我的面前而过啊,弟兄们啊。唉,上帝,莫须有先生罪过了,他的心痛楚,这都是他的同胞啊,他的意思里充满了那一些猪啊。然而我不能不这样想啊。你们叫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从前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当兵呢?那不明明白白地是朝死路上走吗?然而他是求生啊。人大概总是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们是人类,我们为难,便是豢养,也是一个生之路,也得自己费心啊。这是怎样的残忍啊。我们实在是辛苦啊。为难的就在这生与死间的一段路,要走啊,我看得见你们的眼光的怯弱啊。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啊,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的吧,一头野兽的嗥叫罢了。这个声音悲哀啊。实在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上帝啊,弟兄们啊,命运啊。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我要努力。”
莫须有先生忘形了,他掉了一颗大眼泪。而栅栏门一开,肩相摩,踵相接,莫须有先生走也走不进。
到得真真到了乡下,莫须有先生疲乏极了,栽瞌睡,一走一低昂,惹得那一位驴汉不放心,厉声道:
“莫须有先生,你别睡着了!我看你不大像骑过驴的,一摔摔下来了就怪不得我!”
莫须有先生闭了眼睛不见回音。驴汉其二,瞧一瞧莫须有先生的样儿,耻笑道:
“这个人真可以。”
“你们不要骂我啊,让我休息一下啊,你们走慢一点就是了。唉,旷野之上,四无人声,人的灵魂是容易归入安息的。”
“前儿就是这儿出了事。”
驴汉其一自言自语,而莫须有先生的睡眼打开了——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两个强人把一个庄稼佬的五十块钱抢走了,还朝他的腿子上来一刀。”
“嗟夫,我的腰怀也有三张十块的票子,是我的半年内修行之资。”
莫须有先生他以为他站住了,摸一摸他的腰怀,而且糟了,明明自己告诉这两个强人了,腰怀三张十块的票子!事至于此,乃小声疾呼道:
“你们把我往哪里驮呢?我明白,我完全不能自主,我不能不由你们走,你看,你们完全有把握,一步一步走,莫须有先生要站住也奈你的驴子不何了。”
“莫须有先生,你看,前面来了一乘花轿。”
“驴汉其二,你比你的朋友高明得多,他动不动就吓唬人,我看了你我就放心了。对,一乘花轿,这个旷野上走得很寂寞啊,一点也不热闹,然而看起来很好看啊,比城里之所见大不同。这不晓得是谁家娶媳妇,新姑娘她的肚子不晓得饿不饿?走了多远?”
“莫须有先生,你的肚子饿了吗?我们刚刚走了一半。”
“我不饿。这位新姑娘不晓得是长子是矮子,如果是一位美人的话,总要长高一点才好,那才合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否则,唉,把人类都显得矮了,令我很难过。”
“莫须有先生,矮子倒有好处,做衣服省材料。”
“驴汉其二,你不要胡说!你再说我就下来打你!”
莫须有先生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们简直疑心有一位姑娘爱他,人长得矮一点。
前面到了一个所在,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平白的孤路旁边五棵怀抱不住的大树,莫须有先生一望见那树荫儿,振起精神出一口鸟气: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
“到了还有五里!”
“你们无论如何非下来不可,莫须有先生要在这个树脚下躺一个午觉。这个太阳把我讨厌死了,我的身上有三十块钱,本来应该有五十的,那个小滑头骗了我,几时我再进城同他算账,我只怕他一见面就恭维我那就糟了。我不怕强人,我连虎列拉都不怕还怕强人干什么呢?你们只听我的话下来就是了。我舍不得这个大树的阴凉儿好。万一他乘其不备,把我的财物抢去了,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同裁缝杀张飞一样,趁张飞睡觉,那天下事也就完了,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因为你们两位今天也辛苦了一趟,不多的日子以前,我简直想出了一条妙计,只是我不肯同我的爱人开口啊。我想,反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不如同我的爱人一路去游历一回,观一观海,一跳,同登天一样的踏实,手牵手儿,替天下青年男女留一个好听的故事,而我呢,实在也落得一个好名誉,情死,因为单单自杀,总怕人说我是生计问题,怪不英雄的。我的爱人啊,你现在在哪里呢?你也应该努力珍重啊,人总要自己快乐一点才是。莫须有先生现在正骑了驴子在乡下走路了,前面便是一个好休息之所,你不要挂念。”
怎的,树脚下一只野兽,是狼?莫须有先生又站住,探头探脑——
“喂,你们二位小心,不要走,那树脚下是什么东西,别让它害了我们的性命。”
“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一峰骆驼怕什么呢?”
“骆驼,对,一峰骆驼,还有一个汉子伸脚伸手躺在那里哩。也难怪我,你们是走近来了才看见是一峰骆驼,一,二,三,四,五,这五棵树都多么大啊,所以我远而望之以为是狼哩。唉,鹞鹰飞在天上,它的翅膀遮荫了我的心,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树,干多么高,叶多么绿,多么密,我只愿山上我的家同这路上的大树一样——还有几里地就到了,二位驴汉?”
“五里。”
“那么你就传出去,离莫须有先生家有五里,路边有五棵大树,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
花园巧遇
山上的岁月同我们的不一样,而《莫须有先生传》又不是信史,而我有许多又都是从莫须有先生的日记上抄下来的,那一本糊涂日记,有的有了日子没有年月,有的又连日子都没有,有许多我翻来翻去竟是一个号码,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只好四时不循序,万事随人意,说什么是什么了。
然而首先总得把“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介绍过来,其价值决不在莫须有先生以下,没有这位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或者简直就没有《莫须有先生传》也未可知。莫须有先生当然是有的,不过那做传的人未必是我了。莫须有先生与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说起来,遇合也算巧,是在一个花园里。那一天莫须有先生徒步旅行,走进这一个花园,坐到一个四百五十棵的杏树底下歇息起来了,旁观道:
“那一位老太婆,你蹲在那里干什着?如果是解溲,那是很不应该的,这么一个好杏林,总要让它寂寞一点才好,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它,何况你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就是我这样讲了你一顿,也很违反了我的节制之术了,一出口我觉得不好,我只应该掉头而不顾。然而倘若是做文章,自然应该用心,万一一时写不好,信口胡诌,人家等待你的稿子付印,那又不妨随便对付一下,让它瑕瑜互见,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也并不就不合乎古人惜寸阴的那点意思。然而人总不可以在这自以为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做不大雅的事,不是别的,仿佛对不起人生似的。到了自己年纪大了,尤其应该留心。”
“呀,哪里来了一个学生——他咕噜什么?我这么一个岁数难道还怕你看不成!”
话虽如此,这位解小溲之人面红耳赤了,她只是老羞成怒了,她是一个最讲体面之人。如果她不是痛爱“我的先生”,也挣几个钱,她说她宁肯饿死,不干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了,她只喜欢替人出主意,尤其是将来替莫须有先生出主意。这一句就得下好几个注解。一,“我的先生”者,老太婆的丈夫也,首先被介绍于莫须有先生是这样介绍,轻轻地一句:“莫须有先生,我的先生是一个不中用的人。”莫须有先生踌躇不敢答,不晓得说谁,聪明的老太婆也就领会了,枯槁的面上大家风度还在,年过五十而依然含羞,不能不远远地指着要莫须有先生认过一番,道:“我是他的夫人黄氏。”其时他盖站在他的院子里的一角。莫须有先生不胜恭敬之至。二,所谓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是说她此刻坐在这个花园里打骆驼草也。骆驼草,系骆驼吃的草,那么我们这个周刊之命名《骆驼草》,或者也不为无因,然而那完全不是我的功劳,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高才,我只是打坐一旁默认乡下有打骆驼草这么一回事而已。打骆驼草在这个地方是一个公共的生计,因此骆驼草四十枚一百斤。压在秤上一百斤,驮在老太婆的背上大概要一百二十斤。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也背得起五十来斤,花一天半的工夫。她照例跟了她的街坊“三脚猫太太”各背了各人的重担往那里煤铺里走,这家煤铺养了五峰骆驼,这位三脚猫太太来历很长,有机会再说,诸位留心罢了。三脚猫太太每每把她的街坊逼得一个人坐在路上不肯回去,有一回有一个“学生”看见她坐在路上哭,立刻她就要让她的莫须有先生知道了。三脚猫太太卖完了骆驼草,拿了六十枚回家,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则拿一十八枚,有时也有二十,而三脚猫太太大口大嚷大步走,她的街坊只好说:“你先走一步吧,我歇一会儿——哎哟。”三脚猫太太先走一步就走了好远,然而谁也顾不得这苦口一声哎哟。三脚猫太太驮了她的骆驼草一进煤铺的门,一屁股坐下板凳,露着她的一对猪娘奶,大口大嚷:“拿秤来,把我的约一约。”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偏头不顾,实在看不上眼:“你瞧你那样儿!一个老娘儿们!”言一个老娘儿们何必那样。这一个老娘儿们实在颠斤簸两,连煤铺的掌柜也说:“不能占你的便宜,秤是公平。”此地有一句歇后语:“驮煤的”,言下就是说你不认老子,则驮煤的掌柜是什么一个人物。三脚猫太太她不渴,她刚才在路上钻头到一个挑水的水桶里牛饮了一顿,弄得她的街坊也看不上眼,心里说:“要是我有钱我就不买这个水!”然而歇了骆驼草坐在煤铺门口她渴,她渴她想茶喝。她在家里,饿死事小,得沏一壶茶,但久已没有喝过好茶叶了。慢慢地她道:“掌柜的,把我的也约一约。”掌柜的就把她的也约一约。她是最喜欢买东西的,即是说她喜欢拿了权衡估量分两,好比买一斤菠菜,也得把自己的秤拿了出来,每每弄得卖菜的不卖给她,走到她的门口不吆喝,丈夫回来她就哭了:“卖菜的也瞧不起咱们!”然而现在是卖东西,卖东西她总是大方的,好比她家祖传的一对铜佛爷,卖给打鼓的,打鼓的喝了她一碗茶,讲了许多话,给了一百二十枚把佛爷拿走了。丈夫回来责备她,他在三里之外干一个差事也,八元一月,然而欠薪,这些事他比他的夫人坚决多了,责备她说不该拿祖业来卖给打鼓,而且“拿到城里去,卖给外国人,你晓得要值多少钱呢?”于是她说她的腰痛,两天不吃饭了。而现在是打骆驼草卖,给亲戚朋友看见了多寒伧,而她实在乏得很,口渴得很,站不起身来,而卖东西给人就得卖,不能不让东西卖了再空手回去,至于这个东西值得几个钱,此刻她倒实在是舍得的,所以她也不管骆驼草压在她的背上是多少斤,煤铺掌柜说:“老太太,今天你的是四十一斤。”就是四十一斤了。四十一斤给一十七枚,拿在手上一看:“今天怎么给我一个小铜子呢?”“老太太,我还多给了你,要是别人我只给一吊六。”这一个小铜子伤了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的心,她要起身也站不起来了:“哎哟,这简直算是要饭。”站起来就回去了,买了一个火烧,拿到家里去吃。她也常常说:“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饭不好吗?”然而她说她费的粮食很少,她的先生吃得多,她只是多喝茶。这一层算是交代清楚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坐在这个四百五十棵杏树底下也口渴起来了,但他不肯上树,巴不得他的头上那一棵大杏子一掉就掉在他的嘴里:“唉,可惜我不是樱桃口,那真是好吃极了。”言犹未已,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因为那是很苦的,不要白白地想了一趟。”
“你不是刚才被我讲了一顿的那个老太婆吗?你不怪你自己难道还怪我吗?你想来报仇吗?你怎么晓得我就是莫须有先生呢?这一定是那个做文章的家伙弄笔头,他晓得我们两国交兵,首先替我通了名姓。”
“莫须有先生,我坐在那里把你望了一半天,对不起得很,我看你同我的大的学生一般年纪,模样儿也相像。”
“那不对,那不对,我是南方人,你是北方人,决不能相像,只是我有一个大旷野的气概。”
“唉,那两个小的死了我不说,我的这个大的学生如果留给我,现在也同莫须有先生你一般高了。满了十岁那一年他就丢了,留下我们两个老夫妻如今受苦。那一天我卖了骆驼草回来,走不动,坐在路上歇一程,自己简直好哭了,一个小学生夹了书包放学回家,对着我看,我看他就是我的银儿了。我的银儿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先生总说他用功念书。”
“老太婆,你不要向我讲这些话,我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关乎你的事情我不能有意见发表。若是莫须有先生自己呢,那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或者属于厌世派,无论世上的穷人富人,苦的乐的,甚至我所赞美的好看的女人,如果阎王要我抽签,要我把生活重过一遭,没有一枝签中我的意。但是我喜欢担任我自己的命运,简直有点自傲,我做我自己的皇帝。唉,老太婆,糟糕极了,我竟得意忘形,总是想表现自己,实在是我的浅薄。当了你讲什么命运,那又简直是我的不是。”
老太婆只听了“皇帝”二字,叹气道:
“唉,皇帝,早已轰走了,可怜见的,给你们一个姓冯的轰走了,我们这里的人大家都恨他。”
“我并不姓冯——我看你的样子你一定是一个旗人。”
“是旗人又怎么的?我才瞧不起你们汉装哩!多好看,一双小脚!”
“我并不是同你抬杠。你说得很对。我且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吓我一跳呢,叫我道:‘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鼹鼠饮河,不过满腹,然而我总喜欢长江大海,看花也喜欢它是一片森林,自己站在里头是不失其为大的。”
莫须有先生这一说又望到树林顶上去了,巴不得他头上那一颗大杏一掉就掉在他的嘴里了。
“莫须有先生,你再也别提,这原来是我们跑马射箭之场,自从皇帝打倒以后,把它改作花园,种了各样果木,归城里什么衙门管辖,派了一个姓什么的在这儿看管,专门欺负我乡下人,你如摘它一个苹果吃,他说你是‘偷’,送到区里去,我们才不愿听这一个字哩。”
“你老人家完全是一个写实派,一说又说到事实上去了,我们以后可不要这样。我看你又很是一个道德家,又很有点儿反抗精神,我呢我可不这样想,摘果子而说偷,我很有一个妙不可言,一口咬了却大杀风景。前朝有个东方朔小孩子你晓得吗?他跑到王母娘娘的花园里,大施其狡狯,我简直想拿他来编一本戏哩,将来成功了一定请你看。”
“我有一个本家住在城里,也常常带信来请我们进城,叫我们也看一看电影,我可不进城,你想,又没有好衣服……”
这一说她觉得她寒伧透了,难过极了,头脚都那么脏,衣服那么褴褛,坐在这么一个好树林里头。但是,谁能够晓得在这里遇见莫须有先生呢?
“这简直是一个叫化子。”
不由得不顾莫须有先生而叹息,抱膝而坐,望一望头上的杏子,一颗一颗的。
“莫须有先生,你没有看见,到了苹果熟了的时候。挂在树上,那真有点意思。”
“这也就‘够瞧’的了。”
莫须有先生一眼望尽杏林,特意用一个北京字眼回答,但他怀疑他用错了没有,连忙看老太婆一看,老太婆不加可否,这样说:
“你们南方的橘子好,从前我们家里的老太太活在的时候,一进城总是带一大筐子回来,她老人家喜欢做人情。”
接着她又生气了,她不晓得她是嘴馋——
“猪肉我们吃不起,那倒是应该的,猪要人喂,我的一位街坊成天的忙一只猪,把个人弄得脏死了,头年过年的时候冷不防好好的一只猪还病死了哩——我们摘一个苹果吃吃算什么呢?为什么欺负我们乡下人呢?那个老头子,我算是瞧他不起,跑到乡下来管这么一个园子,见面还不理人,有什么架子摆得?有一回我的先生为一件事情求他,他叫他媳妇说不在家!小媳妇倒不错,也是你们汉装,嫁那么一个老头子!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长出来的果子我们吃一个不行吗?”
“你不要同我吵架,我此刻的心事完全同你不一样,我实在懒得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好,我如果有那么一个运气那就好了,一阵风吹到一家员外的花园里,给绣楼上的小姐看见了,打发丫环下来,问我是做什么的,缘何到此,我就一长一短,说些好听的故事,说我怎样上京赶考,一路上饱经风霜,现在不知此是何处,‘你是何人!’这一唱把个丫头吓走了,跑上楼去告诉她的小姐,多情的小姐就把我收留起来,别的我不敢说,目下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因此我还可以做好些诗。”
“我也正想打听你,莫须有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就被你拷问起来了。我是做什么的呢?实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现在天色也不早,你就上我家去歇一天,只要你不嫌弃——只是我们乡下没有什么可口的了。”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你别吹牛,你跑到这个树脚下来干什么差事,我早已看穿了——我走路已经走得很饥了。”
“莫须有先生,你怎么晓得我的房子租人?你听见谁讲的?你愿搬到我们乡下来住吗?那咱们两人都好。我不能够多要钱,若是莫须有先生的话,简直情愿帮忙。”
“你只帮我一天做两顿饭,随你的便做做就得了,反正人总是要吃饭的。我喜欢吃肉。”
“那你馋得很。”
“有许多事言之而不能行,有好几回我发愤自炊自爨,我的日记上都有,一箪食,一瓢饮,结果总是弄得我焦头烂额,而又有钱,而且我到底还是一个艺术家——你看这是什么话?曾蒙一位小姐这样夸奖我。”
“一位小姐夸奖你?那她一定是一个好姑娘,连我也爱她。是的,莫须有先生,并不是我恭维你。艺术家,这是什么话?连我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还能够快乐一阵,做做文章。”
“莫须有先生,那更好,我的院子里清净极了,你的文章包然做得好。”
“我的文章我还能卖钱。”
“那更好,那要什么样子的文章呢?——我家里我们老爷子当初还积了许多文案,都给我换了取灯儿!”
“什么都行,好比我走进这个树林以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文章。”
“莫须有先生。”
“什么?”
“你别把——”
“什么?”
“那很寒伧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的文章里不要有刘姥姥大观园小便这一回是吗?我知道,我知道。”
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
莫须有先生接着就跟了他的房东太太上他将要久住的家了,心里怪难受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同自己开了一阵玩笑,而西山的落日,同你打一个招呼,它一点也不肯游戏,告诉你它明天还得从东方起来。总之你从一个路人得到了一个着落,于是你完全是一个漂泊家伙了。而且,人世的担子,每每到了你要休息的时候,它的分量一齐来了,而一个赤手空拳之人,就算你本来是担了一个千斤之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没有这些,他怕他是一个小偷,因为他跟在他的房东太太的后面担心狗来咬哩。
“唉,房东太太,人这个东西很有点儿自大,他不以为他可笑得很,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他总有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概,他能够孑然独立,悲从中来。”
“莫须有先生,不要瞧不起人,我们两个老夫妻,居常过日子,总不敢得罪人,好比我现在把你莫须有先生招了来,一月有几块钱,人家也都不嫉妒我,决不能想出法子来弄得你不能安居,好比失物啦,口角啦,这类的事情是包管没有的。”
“口角我倒也不怕,我最喜欢看你们老娘儿们吵嘴——我们两人讲话无从谈起了,我讲的是那个,你谈的是这个。”
“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唉,说起来真是,我在武昌城也住了七八年咧,那时我家老爷子在湖北做官。”
“那你住在哪一条街呢?——哎呀,你这一说不打紧,可把那一座城池完全替我画出来了,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头生长的,在那里也念过好几年书,街头巷尾都走到的。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有许多少年朋友都在那里生生死死,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所以,那个城,在我的记忆里简直不晓得混成一个什么东西了,一个屠场,一个市场,一个个的人都是那么怪面熟。我也不肯说我是一个慈悲主义者。”
“到了”。
老太婆这一说,很知礼的回身一笑,对了莫须有先生站住了。莫须有先生也双手叉腰立正,仿佛地球上的路他走到了一个终点,站在那里,怪好玩的。
“莫须有先生,请进。”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看风景,笑的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你如果喜欢凉快,你就在这个石头上坐一坐,我去沏一壶茶来,不要老是那副呆相,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的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
“哎哟,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两人的话都说得殊欠明白,单从文字上看来,人家要疑心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红枪会似的,刽子手割他不断。非也,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我害了几次重病,其不死者几希。”
“唉,这么个好人,遭了这么多的磨难。”
“医门多疾,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那么大,那是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且问你,我的门口这几棵槐树栽了多少年呢?很不算小。”
“你的门口!你的门口你怎么不晓得呢?我还没有得你的租钱我的房子就典给你了!”
“你也未免太那个了,太是拜金主义了。我以后总不说话。令我怪寂寞的。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
“别价,别价,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
说着她几乎要援之以手,怕莫须有先生从此杳然了,昔人已乘黄鹤去了,那她的房子可又要闲着了。莫须有先生就跨步而进,鼓一肚子的气,而且咕噜着。但是,一进去,一位姑娘——可不是吗?从那边的窗玻璃探头而望!是坐在炕上做活哩,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做诗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啊,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绕弯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头有着个可人儿。然而那也要工作得意的时候,否则我也很容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简直站不住了。唉,在天之父,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平安地接回去,不要罚我受苦。”
“我去端条凳子出来,咱们两人就在这院子里坐坐。”
老太婆就那么得意,去端凳子了。莫须有先生立刻也得了救,因为有点活动起来了,好像一个小耗子,探头探脑,但听得里面唧哝唧哝一大堆,听来听去一连有好几个“莫须有先生”,有的加了一个问号,有的又表示惊叹,即是稀罕,缘何到此?最后一句则完全不是娇声,板凳快要端出来了,这么一个汗流浃背的神气——
“他要租咱们的房子住——姑娘,等一会儿你就出来见一见。”
姑娘大概就在那里张罗什么了,一声不响的。
“莫须有先生,咱们这个院子好不好?一共是七棵枣树——你请坐。”
“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曾经有一个朋友表示反对,本来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就在乎他的名字,但在未见面以前它简直应该是一个神秘,我有许多天上人间的地方,那简直是一个音乐,弹得好听极了,决不是‘莫须有先生’所能够表现得出来——总之你在人前不要随便提我的名字,要紧!”
“那你顶好是躲到书房里去,十年不下帷!——我随便讲讲怕什么呢?”
说着她把她的嘴鼓起来了。莫须有先生也把他的嘴鼓起来了。幸而头上掉了一颗枣子,砰的一声落地好响,把莫须有先生的脑壳抬高了,不期而开口:
“结杏子的时候你们山上怎么就有枣子?”
“大概这个枣子于我们家里的日子很有关系,而你的精神上也受了一点伤,不知不觉地就碰出来了。七棵树,你看,去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斤,我自己还晾了二十来斤——一会儿我的外甥女儿就拿出来,我叫她拣那好的盛一碟子,请莫须有先生尝尝我们乡下东西。”
外甥女儿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来得很快——然则站在门缝里还瞧了两下不成?来得很快,以至于要摔了一跤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不踩土了,然而把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站起来了——
“姑娘,你吓我一跳。”
姑娘已经就低下头去,纳踵而履决了,莫须有先生一看也就看见了,赶忙称赞道:
“姑娘,不要害羞,不要以为我是城里人,这是一点也不要紧的,明天自己再做一双好鞋,只要是天足就好看了,——你不晓得,我们那里都是‘满炕乱爬’!你不要错听了我的话,其实我那里并没有炕,我只是羡慕你们姑娘们大家坐在炕上做活,谈心事,世事一点也不来纷扰,隔着玻璃望一望很有个意思。”
姑娘一站站起来了,满脸通红,偏了眼睛向她的“姨”虎视一眼,破口一声:
“你叫我出来!”
于是扔了枣子不管掉背而进去了。莫须有先生站在地球之上鸦雀无声了,凡事都不可挽回,连忙又坐下去。
“房东太太,我没有失礼吧。”
但房东太太望着屋子里鼓嘴——
“我叫你出来!叫你出来为什么不好好地就撤身进去呢?怕什么呢?人家笑咱们不知礼!”
连忙又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可怜见的,丫头今年一十六岁,三岁上父亲就没了,她的妈听她娇生娇养,我不在家就来替我看家。你不要见怪。”
莫须有先生望着那一碟枣子,不肯抬头。
“我的肚子现在也不饿,这个枣子真是红得好看,你且让它就在地下摆着,一会儿月亮就上升了。”
“不是你这一提我倒没了主意——好在莫须有先生是一位高明,要是我们这乡下人,就说我的东西是舍不得给人吃,是摆看的。”
“你总是讲这样实际的话!真要讲,则你我的肚子都不行了,我的文章今天也不能交卷了——你晓得这个夏天的日子是多么长,我们两人从什么时候一直说到现在?都是一些空话。我看我怎么好。唉,我的父亲常是这样替我担心。”
莫须有先生忽而垂头丧气了,仿佛他很抱歉似的,他的灵魂白白地跟他过了一些日子,将来一定要闹恐慌。其恐慌盖有如世间的经济恐慌哩。
往下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晓得他老先生中了意,说他大后天就搬来,而明天鸡鸣而起,坐汽车跑进城,后天就是莫须有先生下乡了。
莫须有先生今天写日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莫须有先生睡午觉的时候。但很不容易眼睛一闭心里就没有动静了,世上没有一个东西不干我事,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白云忙,房后头那个野孩子还把我的墙上写一个我是王八,他以为莫须有先生一看见就怒目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今天早晨我上街我也念了它一遍,我倒好笑我以为有什么新的标语,我又被它骗了。至于那个剃头店之对我生财,则全无哲学上的意味,令我讨厌。这叫做我我歌。我还是睡不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但与我何干?然而听它越有诗情我越不成眠,我就詈而骂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乡邻有斗者。或乞醯焉。有孺子歌曰八月十五月光明。七月七日穿针夜,夜半无人私语时我都听得见!针落地焉。于是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有点儿说梦话。非非凡想,装点我的昼寝门面。但你们不晓得,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不若你们戏台底下令人栽困也。但你们也有万万赶不了我的地方,我虽然神经过敏,形影相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总算自己把自己认得清清楚楚了。但我也不可丢了我的好梦,于是我就梦,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梦见她,她,她虽然总是一个村姑娘的本来面目,父为富家翁,但最是静女如姝啊,月姊如今听说是一个商人之妇啊,那时湘云宝钗最是要好,姊妹二人总在一块儿做女红,满庭萱草长,她绣着个荷包儿,忽然若有所思了,停针不语,姐姐一眼就看穿心事,盯问道:
“你想什么?”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我梦——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已经知道——我有话我总是告诉你,你有话你总不告诉我!”
我在梦里也巴不得一下子知道,一个梦也悭吝什么呢,舍不得告诉人呢?她,她,她总是一个悭吝人似的,但一点也不像北京的女大学生叫老妈子上街买花生米怕老妈子赚钱,她才不是小气啊,实在比浪子的豪华更是海阔天空鸟不藏影啊,一枚钥锁它之所有才真是一个忠实的给予啊。
“姐姐,你说这两句诗怎么讲?”
如是如是,这么写这么写,可爱的人儿就把“这两句诗”就在手上写,但我在梦里只看见一双素手,手心里还点了一点乡下女儿胭脂,看不见有什么两句诗,而姐姐就在她的手上这么认这么认。有诗为证:
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这两句诗是个滥调,怎么讲怎么讲,而可爱的女儿听来生气了,怒形于色,言道:
“我讲错了!我以为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七个字就是你做的梦是不是呢?你以为他——你以为这一个‘他’字指一个人说的是不是呢?我舅娘还没有打算我妹妹的事情我妹妹就把自己嫁了!”
在梦里我看见姐姐一张油嘴说得妹妹脸通红了,我就躲在这一位静女梦前偷偷地画了一个十字。话说这位月姊之为人最是厉害,就在阿妹面前她也不饶她一遭,简直地像个旗人似的懒得可以,随地吐痰,我就讽刺她一下,我说,观世音的手上托了一只净水瓶,净水瓶内插了一枝杨柳枝,要洒就很有姿势的向人间一洒,比咱们万牲园狮子口里水喷得好看多了,我话未说完,她说你看你看,观世音观世音,你看你看就啐我一脸,自己倒笑得个前仰后合,我就,我就——醒了!醒了遥遥听得房东太太为我张罗张罗正在那里喷水熨犊鼻裈了。奇怪,做这么一个古怪的梦,好在尚不下劣而已。我就鸦雀无声把眼睛打开,这个正午的时候,门口的树荫凉儿一定是好,我且出去凉爽一凉爽,说话时莫须有先生已经就在槐下立影儿了,呵呵呵,仰面打一呵欠。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侏儒也已经一出门也离不开地球了,盖也在他的门口了,所以莫须有先生认他一眼。而他也不觉相视。人生很新鲜之一刹。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徐娘也是出必由户了,睡眼尚是蒙眬,而不觉屐之折也,于是哈哈又自站住,我怎么的!——我盖是不修边幅,有奶便是娘,三年我养了两个孩子,你这个侏儒我怕你看见什么!我怕莫须有先生外来的人挑眼,说咱们旗人女人不是样儿,我说我上角门买盒烟儿,我只好又退一步,把衣服扣好再出去,所以我刚刚一露面我又进去了。于是侏儒咄咄书空,时日曷丧,真可以,真可以,这个年头儿叫人不好活,今天真可以,我说出来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他懒得同人说话,我吃窝窝头我也不巴结你,所以我也进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恍然大悟,他们都出来了,他们又进去了。但莫须有先生始终没有觉到三人以前他是孑遗,三人以后他又离群,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的树荫而来回踱步,断断续续地曰,大家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大家的梦也是一样地做,而梦不同。于是凉风暂至,快哉此风。
说话时天天来卖烧饼的卖烧饼来了,就叫人买他的烧饼,烧饼喽,所以莫须有先生问他:
“你干什么?”
“卖烧饼的。”
卖烧饼的,莫须有先生就仰而大笑,说话时挑水的也挑水来了,卖烧饼的尚不走,挑水来了说我也凉快一凉快,于是就我也凉快一凉快,所以莫须有先生不问他,而又认得他,所以又问他:
“你身上尽是汗。”
你身上尽是汗,莫须有先生又来回踱步。
莫须有先生来回踱步。踱到北极,地球是个圆的,莫须有先生又仰而大笑,我是一个禅宗大弟子!而我不用惊叹符号。而低头错应人天天来掏茅厕的叫莫须有先生让开羊肠他要过路了。而莫须有先生之家犬狺狺而向背粪桶者迎吠,把莫须有先生乃吓糊涂了。于是莫须有先生赶紧过来同世人好生招呼了。
“列位都喜欢在这树荫凉下凉快一凉快?”
列位一时聚在莫须有先生门前偶语诗书,而莫须有先生全听不懂。背粪桶的还是背粪桶,曩子行,今子止,挑水的可以扁担坐禅,卖烧饼的连忙却曰,某在斯某在斯,盖有一位老太太抱了孙儿携了外孙女儿出来卖烧饼。
“你们也喜不喜欢作牧猪奴戏?赌钱其实有的时候也很有意思,好比就在这天幕之下就行,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你们总看见过,那些瞌睡虫真有个意思。”
说话时人已散矣,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一时都跟棺材走了,不,是舁而奔之。莫须有先生乃觉得人生遇合亦殊有趣,对于这几位路人目而送之。莫须有先生之躲婆巷盖是南北一字形,而可贯东西,故亦颇如十字街云。
那一位买烧饼的老太太,就是房后头大老太太,尚抱了孙儿看了外孙女儿吃烧饼,对了莫须有先生也点一点头,老太太盖也想说句话儿云。
“这是我的孙儿,还只有八个月,还不满一个生日,看不出不是?抵得人家岁半的孩子不是?”
“我不发表意见。”
“是在山东生长的,他爸爸在山东做事,头年我叫他把媳妇就带去,生了个孩子我又要她回来。”
“我的话都给人家删掉了。”
“我的少爷事情倒不错,可以的,一月关二十块,铁路局不欠饷。”
于是孩子好哭,她就走了,走了却叫一声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他也听媳妇的话!”
他也听媳妇的话,莫须有先生心想今天的日记就止于此,吾将进去读《南华经》矣。说话时房东太太却已出来,出来刚刚探首,门墙颇深,探首却只见有莫须有先生,探问道:
“莫须有先生,你同谁说话?”
“我知道,你是想出来同谁说话。”
“我是想出来说说话儿,所以我赶快把衣服晾干了又都收进去,收进去我又把它平叠好了又把它晾干,把事情都做完了,你看我成天这忙劲儿!我倒是不甘心替人家做事所以我心里很不平,但我又喜欢张罗张罗事情,所以莫须有先生自己洗自己的衣服我又生气,说你是同我闹别扭儿——哟,这一个大槐树虫儿!哟,麻得很!”
莫须有先生一看,真是奇怪,槐树上果然吊槐树虫儿,而奇怪,它不懂人之惊异而自惊异,莫须有先生站在三度空间里跳起来捉它了。
“莫须有先生,我再通知你,你别怪咱们好礼,你刚才所见其一露头角的,是咱们的二奶奶,听了我嚷槐树虫儿又已经出来了,我比她要长一辈,已经向我来一个单腿儿——二奶奶,哟,别叫我害臊!不用得请安!你好?”
“好。”
“今天天气够瞧的。”
“够瞧的,——我说我做点活,就总是犯困。”
“有小孩的人哪里还有工夫做活计,把这三伏天过了人爽快一点再说吧——夏季天我就怕闹虫子!你说有树遮荫凉儿好不是,可又爱闹虫子!”
“敢情。”
“头年咱们院子里走一条长虫,哟,可了不得,扁担来长,要不亏莫须有先生我就没有法子,吓得我只跑,莫须有先生随手拿一块石头就把它砸死了——人家有主意不是?你说等你去拿家伙长虫可不就跑了?跑得快着哩,可了不得,我所怕它。”
“敢情,——咱们谁不怕它?”
莫须有先生风吹得欢喜,人生说自己的话听他人之言真是不可少的快事,但总要与自己有关,最好是关乎我的名誉之事,恭维我,所以我再听你们说吧。
“这几块石头好,都是莫须有先生搬来的,咱们坐一坐,二奶奶。”
“坐——大妈你坐。”
“我坐。”
莫须有先生自道,我也坐,远远地坐了一块石狮子座,私心倒也喜欢听一听远远地有一场私话坐在那儿说,但简直得不知所云。
“如是如是如是——都是家事,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嘴动。”
“我听见我听见我听见——没有外人,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点头。”
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以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我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上掉下一块完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我把我的门口一共搬了几块好石头,所以预备童子六七人,现在你们两人一人坐其一,还有其一,要不是还剩下我两块石头,我就讨厌你们两人跑到我的门口来纷扰了,奇怪,世上事都是一个心理作用。说话时已经又来了,又是一位街坊女人来了,又费了几寸唇舌,请坐请坐,坐,又坐了其一,莫须有先生向来不在名字上讲究,所以只好让这一位是无名坐客了,而她恰是不爱插嘴的一位,但也是闻听了人言而拿了活计来坐树而做活而暂不做活者,莫须有先生知道她是一位孀居。最后却是三脚猫太太来了,三脚猫太太是挑了泔水桶而来,所以三脚猫太太乃是出来挑泔水。人们都是见一见三脚猫太太的泔水桶而后台见三脚猫太太,以为国人皆掩鼻而过之,而三脚猫太太见了列位施礼道:
“这儿凉快。”
“三妹妹,你也坐会儿——你总是忙。”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请三脚猫太太。
“三舅妈,我不起来。”
二奶奶不修边幅的姿势请三脚猫太太。
“你坐你坐,你不起来——我也坐会儿。”
“三妹妹你不坐一会儿?你走?”
“我走,姐姐。”
“三舅妈,我不起来。”
“你不起来,你坐你坐。”
于是坐者就以其手指行人之背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这一位三奶奶就不得味儿!人家坐在这里凉快,她放泔水桶!”
“大妈,我就不爱理她老人家。”
于是再以其手指其庭院挂墙之枣树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我就怕半夜里刮风,一刮风就把我几颗枣子都刮下来了,一天亮我就爬起来,我说开门我来拣起来,你哪里看见一颗?都给她拣去了!我就佩服人家起得早!”
莫须有先生连忙翻一翻日记而更正曰:
“房东太太,你这说的是去年的事,今年还没有到时候。”
“我可总忘不了不是?”
言下那一位不修边幅者乃注目于墙头之青枣而沉思曰:
“我倒也年年够了几个,可不是骂我?”
“二奶奶,咱们娘儿俩怪好的,你是一个大方之家,所谓折花不插发,随手够几个尝尝,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说话时三脚猫太太从院墙里内应道:
“哟,一半瓤冬瓜就不要了!——哟,再是我的猪的!”
原来三脚猫太太盖是进莫须有先生食夫稻之家而挑泔水,泔水里头扔了半瓤冬瓜。
原来三脚猫太太第二个打喷嚏,莫须有先生赶紧又再记一笔。莫笑莫笑,回头人家听见了说咱们笑人家。可乐可乐,可乐着哩。
月亮已经上来了
月亮已经上来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然而怎么的,吾们这个地球并没有走动,静悄悄的?
“房东太太,我忍不住要说话了——你不答应我?你栽你的瞌睡?那么又算了吧。”
那么又算了吧。好一个明月之夜。地下的树影儿好。树上的风声儿好。北国之秋真高。我的房东太太像个猫儿似的,抹黑一团,然而一个人并不就是一个影儿,不然这个地球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哪里还坐着这一块冷石头看月呢?我看你一天的工作也实在累了,到了个日入而息的时候就总是栽困,及至一呵欠醒来你又一肚子有得讲的,人为什么那样爱说话?你不答应我,我实在有点凉了,我不如起来运动一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二!三!这个把戏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不如高山仰止望鬼见愁,你看,我正其瞻视,虽然望之亦不见什么,实有个高山恶林在,那儿深处便是一个樵夫之家住着个小白庙,白马之白,白雪之白,夫鬼见愁者,西山之最高峰也,唉,谁知道我的抱负,月下花前五岳起方寸……
“莫须有先生,你凉不凉?凉我们就进屋子里去。”
“听你的便,若夫我自己,我自有主宰。”
“你站在那里答应我?”
“刚才是立于一个人的想象里,其为色也黑夜而日月出矣,万物惟花最是一盏灯。出斯言也,盖已同他的房东太太当面说话矣,其为夜,我们两人都顾影堪怜——你醒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奇怪,我怎么什么都忘记了,想不到到了今日尚有这样的一个幻灭,好像一连有好几天的烦恼,凡百言语不知所云,文章至此大要绝笔,忽而黄石公从大佛寺带几本书来一昼又加半夜,游戏大海,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是又自烧香,自作揖,赶快掉转头来同你说话,以便那做《莫须有先生传》的人有个结束,哎呀,瞻望前途,恐怕还有四万八千卷亦未可知,但这都不能够管,大凡做一件事就得让这件事像个样儿才是道理,带一点开玩笑的性质都不要紧,否则我就要骂你,你简直就不行,简直就什么也不懂,是故名为可怜愍者!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可同往年不一样,在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做一个记号的日子,所以我忽然想起就在这里写一笔作为日记。”
“哈,那在哪一天呢?你告诉我,我一定要替你做生——不久以前那个巡警来问你有多大年纪,你怎么说不记得,叫我随便答应一句呢?我说了莫须有先生有三十岁。”
“那很好,届时我想进城去一趟,借此拜一拜诸位亲友,真是久已阔别了。另外打算买一点礼物回来送你。”
“别价,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日子长着哩,现在我晓得你手下并没有钱,等将来莫须有先生发财的时候,怕不多花莫须有先生几个?我们两个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哪是有准儿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时就全靠莫须有先生照顾照顾。”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已经就沉思半日,不敢抬头。发财,莫须有先生或者发或者不发,固然也是没有准儿的事,万一不发财呢?我看她这一番话完全是衷心之言!好在事先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你好苦也!你的爸爸妈妈你将置于何地!听说扶老携幼散而之四方。好一个桃花源,看来看去怎么正是一个饥寒之窟呢?那我将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聊得很。好了,我且不管,我且说一句大话,从明天起我就立志,立志修行,普度众生,誓不达到目的不止,且慢慢先从自己用点苦茶饭试一试。就是这个主意。然而我要答复她:
“房东太太,我生日之前一天我一定搭汽车进城。”
“不要去,就在家里,你喜欢吃萝卜,就买二斤萝卜一斤羊肉回来炖。算是我请你,不要紧的,我有钱。”
“我不,我一定要进城去,我不吃你的。从下月起我也设法子不欠你的房租,你如果一定要贾门贾氏,说不忙不忙,莫须有先生留着用留着用,那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有复我者,则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你看你,怎么说这么些个?这是什么意思?我同你一点也不分心眼,你难道就真个怕我们穷人沾惹你不成?穷人难道就做人情人家也不相信?俗语说得好,‘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做一个人不宜心劳日拙,过到哪里是哪里。”
“听一言来心作惊,好似雕翎刺在心,哈哈哈,哈哈哈。”
“别又小孩子似的!”
“我完全了解你,我完全了解你,我早已就完全了解你。”
“那你还进城去不去呢?”
“那么我不去。”
“对,就在家里。”
“对,就在家里,去我又怕我乱花钱。我又怕耽误了工夫,这一月的功课完全没有符合预算,只做了四分之一,岂止这一月,简直就从来如此,可恨之至。不去?精神上已经动摇了,明天一定做不了事。去吧,玩两天,可怜见的,有点儿关不住了。不去!唉,‘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古人盖已先得我同然矣。然而我的事情都细若牛毛,哪里值得这再思三思,然而什么又算是天下大事,老实说,一切大问题莫须有先生都已解决了,所差的就是这一个人家常过日子的琐事,好比清早起来,今天这地扫不扫呢,要扫却这脑子偏有点不舒服,不扫眼睛偏又瞧它不干净,其实很干净,心理作用。好,我还是决定不去,万一扬长而去了,你也说没有去,不然不到一个月光景,城里乡下,乡下城里,那这部信史将真没有个完结的日子,让人家去做别的题目吧,你说是不是?我唱一首诗你听:
卖药修琴归去迟,
山风吹尽桂花枝。
世间甲子须臾事,
逢着仙人莫看棋。
唉,忘却了你我头上都还有一颗月亮,它好不寂寞,人生即时行乐耳,说时迟这时快,你看,我抱膝而坐,举头望明月,一段心事猛然袭上心头,这一想想到好远,十几年以前,人的记忆真古怪,简直比命运还要不可捉摸,怎么无缘无故地又要我咀嚼这一个苦甜呢?”
于是莫须有先生看月而问天,沉思而不语,曲肱而枕之,坐的就是一块冷石头,凉得颇有意思,房东太太则是一个小板凳儿,她此刻精神尚好,大有作竟夕之谈之势,连忙又不怕腰痛,站也站不起来,就站起来了,身材长得太高,出乎莫须有先生的不意而升堂,而入室,又出来,原来是进去拿椅垫,其实想当年大概就是孩子的一块尿片,一站站到莫须有先生之座右,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打个冷噤,她道:
“你起来。”
莫须有先生完全无意识作用,便起来,又坐下去,这些琐事也全不值得叙述,也容易明白,坐着不凉罢了。照样她又坐了她的小板凳儿,照样又当面而谈,莫须有先生开口便道:
“那时我以多愁多病之身,病则有之,愁则是说得好玩的,总之我孤身住在一个庙里,庙曰鸡鸣,和尚乃一个舂米的出身,修行甚好,吃菜喜吃豆芽菜,我的屋子在佛堂之前,他的屋子在佛堂之后,所以菩萨照顾小生的地方较和尚多得多矣,夜阑人静,我喜欢望一堂黑暗菩萨的长明灯若鬼火燃,倒真有点怕鬼,又怕蚊子,因为是夏天,照例我则不要灯光而静坐一室。此庙亦孤立,小生窗前便是旷野,旷野之极是古城,古城之外又是旷野,荒冢累累矣。月夜的草露,一滴滴恐怕都有灵魂,相视则一齐以泪眼而看我,我又怕吊死鬼一下把我扼住了,赶紧收回头来,舍不得这良辰美景照例要窗眺十分钟乃睡也。唉,一生的恨事就在这里出现了。”
“你往下说吧,干吗就这样垂头丧气呢?”
“一日之夜,正是盂兰盆会之佳节,街鼓动,禁城开,北邙山上放焰口,抱城河里淌河灯,把我这里弄得分外的寂寥,烧火和尚他早已打鼾了,当不住这一天明月,照我颜色憔悴,今夜我要把我的窗户关起来,一手一足之劳,我都非常镇静,怡然自得,我就关窗,但是,胡为乎来哉,此女子的声音也,唉,人籁,我生平有两位女郎的声音,调伏得一个伟大的灵魂若驯羊了,不要耳朵而万籁俱寂而听,人籁其实也就是天籁,因为它未曾理会得你也,且问,我何以就小窗风触鸣琴弹了一个哀弦呢?”
“之乎者也一大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有一个女子深更半夜跑到你那个庙前去了呢?”
“再一听,是我所最耳熟的一个声音,我便已有几分明白了。可恨人间为什么要有一个月夜?夜就应该是一个盲人之国,让我看不见光明。我并不是嫉妒,我是伤心,一放眼的工夫我已不能不分明的有了月下的我的鱼大姐的背影了,再也涂抹不掉,好在那一位情郎我无论如何识别不了,我所认识的男子当中没有这一个人,只好说他是快乐的化身罢了。鱼大姐,莫怪我怨你,可见你完全没有想到你的可怜的好弟弟,如今应称莫须有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窗前吗?此刻他就在这个冷庙里头吗?”
“我完全明白了,这个姑娘太可耻,除非你们江南风俗不同,要在咱们这儿,没有那个事!”
“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只令人悲增忉怛耳,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你就不替我想一想,鱼大姐是我的什么人?她的真名实姓到底是哪几个字?这一个字只是一个影射!她是一个好姑娘,谁也赶不上她聪明,常到我的姑母家来玩,所以我们常常在一块儿,她总是逗得我羞,笑得我窘,她就乐了,然后她就无精打采,殊是寂寞,以一个极其爱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后又掉过头去同别人打岔。她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高,常常给了我许多的好意见,我自愧不及。我从不敢说,‘鱼大姐,我爱——’,但是,鱼大姐,他是那么一个傻,而且,你说,这是最招人爱的地方了,你别故意装个大姐样儿,跟着大家说我笑我!”
“看起来这姑娘生来最大方不过。”
“那一夜我是怎样从那个窗前掉过头来不顾,我全不记得了。自此以后,我到姑母家去,同鱼大姐会见,鱼大姐就总是问我,‘莫须有先生——’昔日之我也,非今日之我,今日犹然那可就糟了。‘莫须有先生,我看你心里不知怎样地悲伤哩,身体好些吗?有什么事不告诉我们呢?’我就总是躲开,人世最难为情总莫过哑的一声双泪落君前吧。年深日久,我离了家乡,东西南北,鱼大姐我把她忘却了。三年两载,鸟倦飞而知还,又是说不定的,就在五年前的一个秋末吧,我回乡去,又从家里出来,到九江,住旅馆,等上水轮船老不见来,我独立江岸,望着过江人来来往往,仿佛游子此一去不再返的一个预兆似的,不知怎的我很是寂寞,一个个男女渡客都于我有情,都是我的故乡人上这个商码头来做买卖的,长江天堑,望得见那边的沙洲便是昨夜我还留宿一晚的小池口了。从我家到九江,一日之程,朝发夕至,而照例是不能即时渡江,要待明朝旭日东升,就在小池口择一个客店住住,地图上这还是梅山的地界。到了秋水长天,一轮落日,我所要坐的轮船依然是无有消息,江上有今天最后的一只过江船在那里兜生意,看来看去一个搭客也没有,我不禁替舟子着急,我寂寞得哭了。”
“你就只你一个人?怎不结个伴儿出门呢?”
“我就做了这个渡船的搭客了,怎么的我就走上去了。”
“你看这是怎么说!那你不又走回去了吗?”
“是的,这可不明明是扯着归帆,我就走上去了,我一句话也不晓得说,世上只有那个掌舵的人他应该可怜我,他倒也不时看我一眼。那时的莫须有先生一点儿冒险性质也没有,船到江中央,望这边不是,望那边不是,上帝要是一浪打来把世界一下替我了结了它,那倒实在替我省了事,叫一声爸爸妈妈就算了——The rest is silence。”
“你说得好好的,我替你难受,自己倒又顽皮,笑!”
房东太太不愿意了,把个嘴有点鼓起来了,而莫须有先生不在乎,当面也看不见。这个人他哪里配到隆福寺去说书,动不动就把一堂同情之心卖掉了,樱桃小口,三寸金莲,一时都加入反叛党,大骂一声真正岂有此理。
“哈,你不晓得,昨天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这一句英国话,很是sentimental,人大概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死有余哀吧。这个且让将来的考证家去得意,话又说转来,长江落日,漠漠沙洲,真是好看极了,好孩子,如今足履乡土,反成一个绝世的孤单,日暮途穷,自顾盼,自徘徊,能不怆然而涕下。我又回到昨夜的那个客店里去了。哪晓得,哪晓得……”
“身上没有带钱是不是?那年我的先生从沧州逃回,一连人都打散了,腰边一个钱也没有,下了一夜雨,好容易央求得一户人家借宿。行旅人都怪可怜的。”
“哪晓得就在那个客店里,今夜我遇见了鱼大姐。”
“说了一半天原来为了这个丫头!”
“你休怪我生气,你简直叫我不好怎么说话——高明如长者何以关于这个情场上的玩意儿也是这样小器呢?人到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儿女们的事应该格外地想法子安慰才是。然而我总是自己安慰自己。茅店已是掌灯时分,客子畏人,进去不是,出来不是,不由我一看,灯火阑珊处你可不是鱼大姐?鱼大姐已经站起来招呼我了。唉,真是,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了。于是青灯语夜阑,各道各的前程,鱼大姐她说她赴杭州攻习书文。”
“姐儿俩这一场会见倒真有个意思。如今的姑娘都有本事,她可剪发没有?祝英台,倒又不稀奇。”
“第二天清早,江上风波颇险恶,我们都急于要渡江,刚好有一只‘义渡’开船,搭客真不少,英山霍山,宿松太湖,都有人,走江湖的,化缘的,挑菜卖鱼的,都在一个船上。鱼大姐她连头也不暇梳,我看她还有点冷,她说她向来爱晕船,枕手伏着行李怕敢远望了,我们又分别了。再是前年的事吧,我在一个天下著名的花园之城里消夏,闲时无事一个人出外逛风景,一日,记得是月之上弦,将近黄昏,青天已有眉样儿月,我从百尺古塔下到一个有着‘庄严’二字的牌坊之前,万顷荷花亭亭玉立,殊不知何所似,我正在那儿出神,忽然一个老朋友叫我:
“‘莫须有先生!’
“此时盖已离莫须有先生时期不远矣,所以此地就不妨写着莫须有先生。话虽如此,设身处地,莫须有先生可奈何也。莫须有先生一掉头,与我的那位老朋友比肩而立,携手而行,野花芳草,步步踏实,正是鱼大姐。世上事早已没有什么可惊异的地方,他乡遇故知,莫须有先生连声问好了,年少道貌,两袖生风,飞起沙鸥一片,落红成阵。”
“‘你们什么时候来此地的?’
“‘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看见你!’
“鱼大姐又那么孩子似的嘻嘻笑笑。就此祝福!接着他们要我一路上他们家去,我说那很好,适才大有喝酒之兴,没有人拉我去我就懒,今天你们就请我喝酒吧。鱼大姐说那很好,昨天有人送她两瓶美蒲桃。到此我应该极力简省,单讲喝酒的故事你听了。两杯我就微醺,醉了我就向来不说话。鱼大姐口口声声叫我的一个有大志的小名,我是早已记不得的了,但我点头答应。呼我的老朋友则是很古典的两个字,我以□代之。”
“‘□君,想不到今天飞来了我的乡亲,你也得多多地替我喝几杯。’
“‘我今天真是可以骄傲,莫须有先生之来咱们家是如何的一个有意义的事!在我是十年朋友一朝相见,而如今又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我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鱼子,你把你们梅山的风土人物谈一点点听吧。’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喜欢谈什么鱼大姐谈给你听——你怎么喝这么一点就不行了,鱼大姐斟你一杯,不喝不行!’
“‘我知道他向来是不大能喝酒的,你不要劝。’
“‘你看,我也不能喝酒,我陪你一杯。’
“‘我怕我喝多了就反而鼓不起兴头来,昏昏沉沉的,今晚我应该同你们多多地谈一谈才是,你想我心里是怎样的欢跃。’
“‘待一会儿我请你们二人去看电影——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去不去?’
“‘你们如果高兴,情愿奉陪。’
“‘□君望着鱼大姐笑道:
“‘你知道他不去故意问。’
“‘来世我是个男子,我就不同你们一样——那我一定要讨一个胖女人,小脚,成天地同她玩。’
“‘你看你又说疯话。’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是。’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out of the question。’
鱼大姐说着几乎连人带马摔跤了,一下子又把椅子坐稳了。
“‘鱼子你喝醉了。’
“‘一个人不能够结婚,一结婚他就只晓得招呼他的太太。’
“‘哎呀,鱼大姐,我真有点头晕了。’
“‘吃个梨子——我替你削。’
“‘□君,我们的鱼大姐她老是那样的豪华,大雅。’
“‘你们如今都长大了,我也不好意思真个做你们的鱼大姐——给你,梨,喂!’
“鱼大姐给梨子我吃,吓得我一跳,灯火煌辉,我实在头晕了。昏昏沉沉之中,鱼大姐好像仔细地认识了我一眼。一切在我差不多是一个颠倒,鱼大姐的眼光则向来那么的是一个虎视,这虎又真个可以招得孩子游戏。
“不如怎的我在□君的那个沙发之上睡了一觉了,我一睁眼,稀罕这一个醉后的实在,世界怎么来得这么的不费力,明明是现在,也还有过去,确乎是仿佛没有将来。当时的情景尚历历在目。
“‘鱼大姐,怎么不见□君呢?’
“‘客厅里会客。’
“‘鱼大姐在那里做女红哩。’
“‘睡了一会好些吧。’
“‘我真不中用,这么一点酒就把我醉了。’
“‘你有好几年没有回梅山吧,你的姑母现在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她的景况大概很不好。’
“牙齿一剪,针线搁下了。
“‘鱼大姐你还会做女红?’
“‘你今天才晓得?几时鱼大姐替你做一双鞋,缝一个绣花枕头,给你做生日,好不好呢?’
“‘不要笑我。’
“‘谁笑你,我才不笑你。’
“‘一个人睡觉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好比我刚才一睡就睡着了,你们背地里就说我什么我也不晓得。’
“‘我们倒没有说你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一半天活。’
“‘鱼大姐,如今我深深地感得贞操两个字很有意义,我才算不负此生,将来大概还有进步。’
“‘我看你比从前聪明多了,从前有点傻,凡事都认真得令人难受,简直的。’
“‘你的口吻总仿佛你能够包罗万象,其实——’
“‘怎么样?你又同我抬杠?有话就该说。’
“‘我忽而起一个——算是肝胆楚越之感吧。有一个画题叫做The Expulsion From Eden是不是?我想我自己来画一幅——我的意思同那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觉得在我头上的那天花板白得好古怪,看来看去好像我的眼睛不认得白。’
“‘你要不要喝茶?’
“‘时候不早了吧,我要告辞——’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一脑壳就栽下去了。怎么的,长篇大论一半天,再说几句就不行?要睡觉。自今以后,非万不得已,再也不肯多说话,苦也留着自己苦,乐也留着自己乐,说吝也吝得可以,奢也奢得蔑以复加,你们休要以为我不见识面,你瞧,这不是腾云驾雾大海里翻过筋斗的,行吗?猛抬头,我的房主人哪里去了?怎么的你进去了,那我刚才的话,到底是同你说话,还是自己做的梦呢?糟糕,明天早晨一句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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