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的汗
大约一千年前,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名句,传诵至今。有的成了“成语”,把原意或引申或变化了,例如“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跟着这句话的还有三句:“……,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把旅游和饮食的关系,说得天公地道。背着干粮,挂着水壶,那是行军打仗。含辛茹苦,风餐露宿,那是托钵苦行,或是逃难逃荒逃乱属于逃者。
北京的作家成队去访问温州永嘉县的楠溪江,大致都承认“醉”了一下,正经说起来当然是“山水之间”,其实“寓之酒”的酒和下酒的菜,或明或暗的托着“山水之乐”。本地方言也每每出奇,“下酒菜”叫做“酒配”,少一个字,多一层意思,“下”和“配”岂可平等!
头一餐晚饭上的酒叫“老酒汗”。主人开瓶斟酒,喜形于色,说明这是温州特产。温州茅台,又和茅台大有不同,是米酒。这个酒的做法是不是独特,各位走遍天下,见多识广(这里卖了个小小关子)。这是把做好的黄酒,本地叫老酒,再蒸馏而成。“老酒汗”是方言土名,土得很,土土土……酒未到口,先叫这一通快快活活的谦虚,引起了议论。
“这个汗字好,有蒸馏的形象,又是地方色彩。”
“不过汗字的联想,你看,汗油,汗泥,汗流满面,血汗钱,酒都做汗吓出来了,尽是这些……”
“你怎么不联想到可汗,成吉思汗,汗是王,酒中之王叫酒汗。”
酒色白,细看微黄,有香味不是曲香,是什么呢?一声干杯,主人咕咚一口,这位是用不着品味的。客人啜点在嘴里,哦,确实是米酒,竟有稻香,有糯味。也咕咚干了,辣嗓,竟有米酒烈性如此。
过了两天,座中年长善饮者汪曾祺略略问道:
“怎么只见酒的升华?升华虽好,也要见见源头才是。”
主人立刻招呼上黄酒。客人停杯等待,总有一刻钟,才见拎进一个桶,热气蒸腾,难道要洗澡吗?如同新潮的牛奶浴咖啡浴……又见改杯用碗,大勺舀,双手端,放到面前热热稠稠的像糊糊,稍稍一喝,甜了,放糖了,稠稠的是蛋花。
本地以为开胃滋补,用来款待贵宾。北京来的贵宾面上表情好比刚来北京的外地人,头一次喝下一口豆汁儿。
二、烂污“跳鱼”
江河都是从高山深谷流出,一路集合细溪小涧。楠溪江的源头说远点是括苍山脉,说近点就是雁荡山。这一片山多水多,这股水在半山区就有了气势。
游览楠溪江要进山,脚力好的,只管走到深山岙底。可是明明在山里头,又能闻到海洋气味,能吃到海鲜。因为山脚下,不大点平地,再外边就是叫做东海的大海洋了。
说海鲜从何说起?海大无边其实有边,不妨先说边上滩涂,滩有沙滩泥滩之分,沙滩好玩,泥滩多吃。本地叫泥滩只用一个字:“涂”。
日日潮涨潮落,潮水退走时候,涂上不少的小动物慌慌忙忙,有的追赶退潮,有的叫卷着走,有的叫甩下,有的横爬直闯,找个藏身地方,或烂泥深处,或浅处泥洞。有一种鱼会跳高跳远,本地土话叫“烂污”。和吴语系里“拆烂污”一词同音,是不是“拆烂污”就从这烂泥里跳走的形象中来?无考。
“文化大革命”揪出千万人来审查,总有亿数的人写“证明材料”。有一份江南来的材料到了北京,其中有“拆烂污”一词。北方的造反派看不懂,叫大家解释。这是片言只语要死要活的年头,又看不见材料本身,只能努力准确无误。有说拉稀屎,有说揩油占便宜,有说办坏了事情,弄虚作假,犯了小错误,不负责任……都沾边儿,但若以方言翻方言,莫如北京的“糊弄局儿”。
且说这跳来跳去的“烂污”,普通话只叫做“跳鱼”,懂是好懂了,又没有了意味。契诃夫有篇小说译作“跳来跳去的女人”,近年可以看见不光女人,男人也有跳来跳去不亦乐乎。若只叫做“跳女”或“跳男”,能够意思吗?当不及不大好懂的含义复杂的“烂污”。
还是鱼为主题。这种鱼形似泥鳅而体小一级,卖价比泥鳅高出数倍。或红烧或软炸或做汤端给北京来的作家们吃,人只当做泥鳅,再解释也不过是泥鳅档次中的上层。也难怪,那香味谁能“形象化”?连泥鳅亦不甚“了了”的人,只好让他“未必佳”也罢。
还是可惜没有把晒干了的跳鱼干,煮汤面时放几根在面汤里,或者可以令人合十顿悟。
三、花蛤与溪鳗
本地请客吃饭,从家常小吃到馆子酒席,都有一个规矩,先上四盘冷荤,叫做盘头。可以白嘴吃,但总归还是下酒菜即“酒配”也。大致是熏鹅、蚕虾(清水虾)、鳗鲞(海鳗干)、酱油鸭、鱼饼肉、花蛤等等,因年代推移,习俗更换,昔日的美食如熏鹅、鱼饼肉两样,已经不上台盘。酱油鸭原本就是不见大场面的。唯有花蛤一事,经久不衰,无论大典小会,都是少不了的角色。像这样的歌星球星笑星明星,实属“稀罕物儿”。
北京的毛蛤,本地人嗤之以鼻:“那有什么吃功?”“吃功”或可写做工夫的“工”,不过功法的“功”似更“落字”,福建有这种蛤,叫“白蛤”。叫得也有道理,其色灰白,叫“花蛤”也不错,有扇状条沟似花纹。体小,小者指甲盖大。洗去泥沙,在沸水里一焯就装盘。剥开来血水尚红,本地人以为火候刚好。北方作家有望之踌蹰的,也有往酱油醋碟里蘸之涮之,然后食三两枚。
扬名海内外的美食家汪曾祺,食量随年增而日减,任凭山珍海味,也不过一二筷子。唯对此物剥一食一,连剥连食,积壳成丘,方抽空赞曰:
“天下只有这位,不加任何作料就是美味。”
花蛤一“焯”的火候,若两扇壳张开,老了,若全无松动,剥不开。须微露缝隙,让人两手各用两指拿住,以一个大拇指甲着缝,四个指头稍稍一掰,何其文明!生手往往费力不讨好,几经武斗,食欲顿消。早先本地有一位吃家,只用左手两指,把蛤轻轻按在桌面上,右手略举一根筷。筷头对缝一剁而开,四座皆惊,叹为观止。
水产中还有一样溪鳗,端上桌子一报名,人人注视,只因小说中见过名目,踏遍青山绿水,也没有遭遇实物。溪鳗中特大号的除外,多整条白烧带汤上桌,蛇形活现。如邵、从、母三位单提姓氏就可以知晓的,面现难色,仿佛知晓不来这般形象,如何动得筷子!
但动动筷子之后,嫩、鲜、滋润是可以达到一致的评价,也不过如此而已。窃思形象底事,不但要人名流的脸面要紧,连上桌做“牺牲”都有讲究。这里说的形象,土话称“卖相”,善哉!
北京现在几星级的宾馆,外资合资的饭店够多了,一餐千金不稀奇,大概世界上的稀奇东西大体可以吃到了。
温州有人到北京住了十天半个月,回来见人就说:“什么也没得吃——。”那是指的小吃摊店,那实在“惨点儿”。
北京菜市上,到了秋后,螃蟹还是隔三岔五买得到的。不过常见的只有两种蟹,因此老北京对别的蟹就不大“认”——认识和认可。这两种蟹一是海蟹,南方叫梭子蟹,温州叫港蟹,一种是湖蟹,上海一带叫大闸蟹,北京叫胜芳,都是以地名命名。
海蟹和湖蟹各有千秋,偏偏在咸水和淡水交界地方,别有一种蟹,叫蝤蛑。本地端上蝤蛑时候,那橘红颜色就比别的蟹鲜亮。主人向北京来的作家介绍这两个字,有的仿佛在脑筋里翻字典,有的不用翻却不知道这是蟹。唐达成猛的回忆起来了,眉开眼笑。他在本地上过中学,这回的“山水之乐”真是“得之心”的。
主人照吃这种蟹的规矩,把大钳夹给座上主宾或者长者,大钳特大,里边一块肉,足有小笼包子的块头,但不会有鲜味湖海两兼的包子。
其实掀开盖子,准是“满肚膏”,“膏”,普通话称“黄”。“黄”下白肉鼓胀紧绷,鲜味不浓,多食不腻,是蟹中饱满又清淡者,不过体小,对付起来唇齿动作难免繁琐些许。
谁知刘心武何时何地结识此物?是何因缘?主人斟酒让酒间,已收拾了自己的一份儿。稍候,凡有弃权、疏忽多余者,一概代劳,每食盘之半,无草率之色。心武是半个美食家,因会吃不会做,或者只是半个的半个,埋头操作,无多叙述也。
本地吃梭子蟹,讲究腿脚还会动弹的。海鲜不同河鲜,出水即呜呼。吃法中有一生吃,“港蟹生”。洗净、暴腌、斩块、浇上作料,醋不可少,胡椒粉尤其重要。生猛海鲜,生吃最猛最鲜。但未敢给北京客人上桌子,没有从小练惯的肚子,可有半夜须上医院打针的事。就是本地人少小欠锻炼,也老大不胜任。那胜任的,就是肝炎流行时节,也禁不住这一个吃法。
五、汤圆涉外
有朋友看了前边几段,说,反正楠溪江靠山沿海,嵌在宝地上就是了。提名点到的饮食都是土特产,是“稀罕物儿”,别地别人无法比较。
好道!殊不知北京去的作家,当场就有所闪烁。如从维熙,京东老戆也。母国政、郑万隆,或关内或关外,或老蔫或老棒子也。邵燕祥祖籍江南,落得秀士一表,居心却是燕赵脾味。为此,信步夜市,“灯火阑珊处”,“蓦回首”,乃“众里”吃过“千百度”,普及东西南北的,如汤圆,如馄饨。
汤圆,字汤团,号元宵。北方用摇煤球法,把馅放在粉上,摇滚成球。南方用水磨米粉,手捏手搓而成。看来不过方法有别,吃起来却是大异其趣。其趣肯定不属生肖,没准属天机。君不闻南北流传同样佳话:老外吃汤圆,百思不解——馅儿是怎么放进去的?正是人家制造无缝钢管的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宗早会制造无缝汤圆了。
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名牌汤圆,老牌汤圆、正宗汤圆,四川成都的赖汤圆,久负盛名之至矣!
汤圆又多外号,外号实表内心,如豆沙汤圆、玫瑰汤圆、什锦汤圆、咸肉汤圆、珍珠汤圆……楠溪江一带,首推麻心汤圆。麻心者,标明芝麻必不可少,还有一事至关重要,猪油非它油可以替代也。
却说率众来到汤圆摊前,摊主一叠连声——老司伯、老司嬷、老司斋(姐)、老司父(傅)……一手揭锅,一手执勺,眼睛溜溜转,汤头上下转到,客人个个转到。这是本地生意人的本领,叫做眼到、嘴到、笑到、手到、钞票到……
不知是谁的吩咐,转眼间,递过来一人一碗,几位失声叫道:
“啊呀,吃不了。”“晚饭还没下去,腾不出地方……唉,肚子就是个实心大汤圆。”“吃点儿消食的去吧。这个,碍肚!”
有谁作郑重声明:“诸位,先尝一口,撮它两个也好,开掉一半也请便请便……”
长者汪曾祺,身兼美食权威,一勺下去一只,瞪目、愣神,飞快又一勺,当机立断:“我吃得完!”
不瞒俗话说: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只见众生全部进入美学的接受境界。
皇天,这东西到了口中,外头皮先自饴饴的摊开了,麻心甜甜的不粘牙,香香的不冲鼻,猪油是觉不着它的,只觉着饴里、甜里、香里全都滑溜溜,朝喉头滑翔……
听见叹道:“超过赖汤圆。”
此话涉外——外省之外,暂不具名姓,略供参考。
六、馄饨民俗
西南有“抄手”,华南有“云吞”,名目怪异,实物可又全国普及,通称馄饨。看字形似从“乾坤初开”的混沌那里来,来头偌大,不敢想像。但女娲老祖宗补天的石子,都可以含在贾二爷口中出世,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
久住北京的作家,当知道当年的东安市场有一家馄饨侯,可列入“著名作家”一级。那馄饨怎样?来到楠溪江吃过本地馄饨的,不妨先比较馄饨皮,那位不和饺子皮差不多乎。本地土话形容“薄”,爱说和馄饨皮一样。形容馄饨皮呢,有“映灯光”三个字,这三个字够不够“啧啧”?不信请到馄饨摊上,看看那一个挨一个挤着的馄饨小姐,穿着半透明一层皮,映着红喷喷香喷喷一身肉,慢着,香喷喷如何映得出来?实是那隐约肉色看好,阿谁也会联想如何如何耳。
馄饨侯的馄饨汤,酱油少许,星星绿色卧底,飘起一二点子当是香菜,还竟有韭菜末子顶替的时节!若稍稍和主人进行美食讨论,答称“原汤化原食”。这是开原始玩笑了。
本地馄饨在汤头上实行“礼多人不怪”,卧底有酱油麻油猪油或多或少,味精一小堆一小堆,醋与胡椒粉须问好胃口。此外,随汤开先后投入物资计有:肉松或红烧肉末,蛋皮细丝、紫菜、榨菜,高档的竟洒上橘红的虾子,带来江河湖海的“鲜美”……还有一样原本先投,这里特意留到最后卖个关子,窃以为这位是担任升华的角色。
唐达成虽非本地人,却有过在本地上中学的机缘,不妨把这个关子考他一考。达成练达,以容光焕发,神游物外夺关而走。
这样东西本地叫亨菜,实是蒿子嫩尖。天保佑本地四季包括落雪时节,蒿子一律生长冒尖。
须知乾坤大事,也可以换汤不换药,对付千秋。和乾坤初开的混沌同音的馄饨,汤中捞食者,若无视汤头,成何体统!
本地馄饨不但有摊,还有担。串街走巷,敲梆为号。半上午尤其半下午,本地有吃点心的古老习惯,怎见得古老,这一吃的名目古意透彻:“借力”。届时忽然梆声四出或徐或疾,疾者负重过路,徐乃站位作业。
馄饨不但是“借力”的名色之一,夜间活动,另有名堂。本地临睡前,又有一吃称呼“夜厨”,有以为和早中晚三“厨”比较,这一“厨”性质特殊。俗云马无夜草不肥,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午夜犹有梆声笃笃如梦中如佛国木鱼,开门只见火苗吐舌如梦中如迎春篝火。说到火这里,不能不交代这担子的模样。
担可竹制,也可木造,或竹木合成。一头一灶一锅,挂一竹梆。灶是口大膛浅的灶头,架木柴充分燃烧,可收急效不宜持久。另一头是多个不等的小抽屉,这一屉放皮,那一屉储存成品。各样汤头作料,各有一屉半屉之地,两头中间本是扁担地方,却过街楼一般搭天桥分房间连接两头,码着海碗,立着高矮瓶子,盛着肉馅。操作时节,一只手这房间那房间,一只手拉这抽屉关那抽屉,遂生魔术的魅力。
如若馄饨一元一碗,参观馄饨担子并操作足值一角。
楠溪江边有民俗馆,尚在草创,实物不齐,建议搜罗井井有序色色有异的馄饨担当然必要。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