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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个“淡”字

时间:2023-08-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马年上元灯节,汪曾祺七十寿辰,全家三代九人团聚。大约也没有外人要求前来,这与一个“淡”字有关,且听慢慢道来。老爷子为了“安全着陆”,声称一把手青出于蓝。过后,曾祺写了一篇《七十书怀》,发表在四川的《现代作家》上。有一个文学批评用语我始终不懂是什么意思,叫做“淡化”。“淡化”总是不好的。有几位同意一种说法,汪曾祺继承了源远流长的“士大夫”文化。曾祺虽也来自沦陷区,但不在流亡学生之数。

马年上元灯节,汪曾祺七十寿辰,全家三代九人团聚。七十称古稀,三在俗语里是好事不过三,九可是太极中的极阳之数了。总之,在生欢喜心。没有邀请外人参加,“不足与外人道也”。大约也没有外人要求前来,这与一个“淡”字有关,且听慢慢道来。

设想那天上午,儿子儿媳带着孙女到来,大女儿大女婿带着外孙女到来。设想那天早晨,写了首“书怀”诗,诗兴中寿翁偷喝了一口早酒。孙女外孙女进门一叫抱住,会立刻闻见,又会立刻嘟嘟地报告奶奶(姥姥):“爷爷(姥爷)喝酒了。”老太太会告诉女婿儿媳:“你们爸爸惜命了,忌白酒了。可是柜子里的白酒瓶子,怎样自己空了呢?”

不消说,重要节目是家宴。寿翁整个是美食家,整个既会食又会做,不过早在六十花甲当时,已宣布退出烹坛。何必动用宣布二字?只因远客近客吃了人家的当面说好不算数,背后说好才是“真生活”,不免口碑远传海外。烹坛接班人中一把手是儿子汪朗。老爷子为了“安全着陆”,声称一把手青出于蓝。儿子不无得意,但说还靠老头点拨。二把手是二女儿汪朝。大女儿汪明自称劳动力,未嫁前还自号贫雇农,可见气魄非凡。老夫人施松卿是翻译高手,偶尔涉足烹坛,仿佛误入禁区,只能让人热烈欢送出去,落得笑吟吟给儿媳、女婿、孙女、外孙女分点心递水果。不过也敢是非褒贬。真正的评论家是二女儿,她守在父母身边。大约十来年前,老爷子还在“花甲”,正在“衰年变法谈何易”,连续以“异秉”《受戒》《大淖》一新耳目的时候。有天,二女儿说:“我爸爸的小说还是不登头条的好,放在第三四篇合适。”稍稍迟疑,找补一句:“林叔叔,您的也一样。”这话怎么听好?林某考察诸叔叔的女儿们,再没有会说得这般言语出来。十来年后的今天想起,也还只能说“这话怎么听好!”

不过把话收住,想象七十寿辰寿筵上,不会有这种话头。也不会有老爷子怀念的带四个轱辘的自制兔子灯,给孙女外孙女拉着跑。因为华居局限,九口人到齐只可三个姿势:“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不宜出行”。

过后,曾祺写了一篇《七十书怀》,发表在四川的《现代作家》上。很多人没有读到,只在报纸上看到摘要,像是“简明新闻”。

摘要没有摘上《七十书怀出律不改》,这是一首七律:

悠悠七十犹耽酒,

唯觉登山步履迟。

书画萧萧余宿墨,

文章淡淡忆儿时。

也写书评也作序,

不开风气不为师。

假我十年闲粥饭,

未知留得几囊诗。

文章后半,又解释道:“……‘出律’指诗的第五六句失粘,并因此影响最后两句平仄也颠倒了。我写的律诗往往有这种情况,五六两句失粘。为什么不改,因为这是我要说的主要两句话,特别是第六句,所书之怀,也仅此耳。改了,原意即不妥帖。”

摘要者放过“也仅此耳”的“原意”,着重在第四句的“淡淡”两字上。

关于“淡淡”,寿翁又自有一段解释。文字不多,层次倒不少。若只摘出几句来,有碍全貌,想想还是都抄它出来“妥帖”。

有一个文学批评用语我始终不懂是什么意思,叫做“淡化”。淡化主题、淡化人物、淡化情节,当然,最终是淡化政治。“淡化”总是不好的。我是被有些人划入淡化一类了的。我所不懂的是:淡化,是本来是浓的,不淡的,或应该是不淡的,硬把它化得淡了。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它本来就是那么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我想了想,说我淡化,无非是没有写重大题材,没有写性格复杂的英雄人物,没有写强烈的、富于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但这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的文化素养,我的气质所决定的。我没有经过太多的波澜壮阔的生活,没有见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你叫我怎么写?我写作,强调真实,大都有过亲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写作。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这结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变我”,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我想照你说的那样去写,也办不到。除非把我回一次炉,重新生活一次。我已经七十岁了,回炉怕是很难……

有关这一段,我听见一些议论。有人说,他说不懂淡化是什么意思,倒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个?有人欣赏“你不能改变我”,不能命令我照另外一种样子去写。有人不同意“‘淡化’总是不好的”……看来,大多是只看见报上的摘要,没有读到全文。若细看全文的各个层次,问题可能就没有了,也就是“化”了。

因此我也不细说别人的看法,只说说我自己的一些感想。

曾祺解说他的“淡”,说到文化素养,说到气质,但第一句话是“我的生活经历”。看到这句话,我心里磕绊一下。“磕绊”,是不能顺利通过也。

一九八八年,在北京座谈曾祺的作品,好几位评论家作了认真的准备,有的远道赶来。我作为座谈的主持人,当时就以过于“小型”为憾,那也是“钱儿”的关系吧。今日回想起来,“虽小却好”,那诚恳的气氛,那认真的思考,学术空气回旋不散形成怀念——都可以说作怀恋了。

有几位同意一种说法,汪曾祺继承了源远流长的“士大夫”文化。光“士大夫”这三个字,就表明了中华民族特有的东西。有人慨叹只怕这样的作家,以后不大可能产生了。因为那是需要从小开始的“琴棋书画”的熏陶,今后不大会有这样的境遇。

这就说到曾祺的“经历”了。我想“从小开始”大约是不会错的,“从大以后”另作别论。

曾祺不时说起他父亲作画,他见机钻了去傻看——看傻了的情景。“见机”是因为他父亲疏懒,须得春秋佳日,花月佳时,仿佛心血来潮才打开画室。可以说是一种“纯情”的行为,不是职业不是事业或什么业,总是不以为业吧。画得怎么样呢?反正乡里中颇有名气,求画的不少,拿了纸来卷成卷儿,贴一条小红纸——叫做“签”吧,上书“敬求法绘,赐呼某某。”堆了一堆。到了个什么日子扫扫房,他父亲一卷一卷拿起来看看姓名,往旁边一扔一扔:

“过世了。”

“不在了。”

试想时日的悠悠。

父子都爱喝酒,父亲给儿子斟酒,说:

“多年父子成兄弟。”

这句话震动过少年的心。汪朗“烹坛”接班过程中,还有别的更加动情的事件,猜想曾祺心里,都出现过这句话。

抗日战争发生,曾祺在扬州念完中学,读了沈从文的小说,绕道越南,进入云南,去读西南联大的中文系。加入像俞平伯在北京倡导的昆曲社清唱——叫做“拍曲子”。大约三十年后,汪曾祺从“牛棚”里给提溜出来,奉命写样板戏,写出阿庆嫂开茶馆的那几段唱词道白,那要没有渊源怕办不到。

八十年代的编辑新人、文坛新秀,有的以为汪曾祺是样板戏时期出现的新作家。其实他在四十年代就出过小说集子。在西南联大上学中间,在沈从文的写作课上,就写起小说来了。沈从文向文艺界推荐他的小说,用语简单,分量不薄:“他的小说写得比我好。”

曾祺读完大学的学年,不说是高材生吧,也是有了作品的人,却没有拿到文凭。原因是体育不及格,不及格的原因是不去上体育课。这种事情其实若让流亡学生办起来,好办得很,公了私了硬了软了,都是了得了的。曾祺虽也来自沦陷区,但不在流亡学生之数。他是书生。不用说旧社会,就是今日,文凭这张纸按“白马非马”的句法,这张纸不是纸。这个书生偏偏只把它当张纸,甩手一走。

抗日忽然胜利了,解放战争紧跟上来。曾祺在上海混了一阵,到北京,失业。

旧社会的失业学子是什么情况?和现在的待业知青可不一样。现在就算吃不得父母的饭,总还可以在老屋里摆张单人床。若是“练练”摊呢,再走一步“倒倒”呢,发不发的单瞧你自己了。在旧社会,没有这样的头路。后来,还是他老师沈从文,给在“推出斩首”的午门城楼上,找到一个“出土”饭碗。这里的引号,不是引的曾祺的话,也不是我的词儿,是我听来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曾祺,他的文章也不知读到过几分之几,他自己手里也不齐全。只知道没有读见呻吟或是叫喊,倒有一句话不能忘记:“北方不接受我。”

我想着这是“超过”沈从文了。沈从文在自叙经历时说:“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在感谢别人的帮助时说,若不,“……就卧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瘪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烂了。”

“不接受我”,倒像是谈龙谈虎时候周作人的意思。老民国政府欠薪不发,周作人说是“政府代我们储蓄”。住房狭窄,来客只好坐在书房里,书房只有一把藤椅比较舒适。他写道:“凑巧没有客厅”。

曾祺在六十九岁时,写过一篇“自报家门”,有关失业的事,只写道:“到北京,失业半年,后来到历史博物馆任职。”

曾祺说自己“衰年”“回到”“平实”。从“北方不接受我”到“到北京,失业半年”,文字上是“平实”了。也可以说“淡”之又“淡”了。

一九五七年“反右”汪曾祺挨上批判,是“题中应有之义”。一九五八年补课,补上了帽子,据说也属缺额补足之事。

当时批得有滋有味的,有一首只有两行的短诗。八十年代汪曾祺编自选集,放在卷首。

早春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过后,下放到塞外张家口农场劳动。若包括后来“知青”的下放,这是几代同行不少人有过的经历,也是写得不算少的题材。曾祺也写过一些,我读到的有古风古趣“盎然”的小城镇——“盎然”放在这里,觉得还是打上引号吧。读到因身怀书画本领,派去画土豆标本,不免把标本当花卉画,把画罢的土豆在火边烤,埋在火灰里煨了吃,喷香。冬天,六七个人一个组,到镇上掏粪坑,那是有机好肥料,冻了冰,不臭。赶上那三年饥饿年月,休息时在背风墙脚挤着蹲着,他掏钱买包点心,大家滋润。一起睡大炕通铺,他就一样和别人不同,枕头边上放着几本线装书……

六十九岁的“自报家门”里写道:

……我和农业工人(即是农民)一同劳动,吃一样的饭,晚上睡在一间大宿舍里,一铺大炕(枕头挨着枕头,虱子可以自由地从最东边一个人的被窝里爬到最西边的被窝里)。我比较切实地看到中国的农村和中国的农民是怎么回事。

后来摘帽调回北京,又因胸中有戏曲分配在京剧团。写了《芦荡火种》。浩劫来时,当然是牛鬼蛇神进了“牛棚”,忽然上头又把《芦荡火种》看中了,从“牛棚”里提出来改做样板戏《沙家浜》。

当时我也不免住“牛棚”,一天,忽然看见节日上天安门城楼的名单中,竟有汪曾祺敬陪末座。大奇!祸兮福兮,莫名其妙!

到了“四人帮”倒台,他又成了“黑”的,还要“说清楚”。现在若写这一段经历,我们大多只有一条:一九××年,解放。他是两道箍:一九××,解放。一九××,解脱。箍者,即“紧箍咒”之箍。解放与解脱,则表现了我们是文字的泱泱大国。

坐在曾祺家里,喝喝酒,天南地北。就是不谈这些,他不谈,一家人都不谈。仿佛这份人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老的没有遭过劫难,少的没有受过影响。有回在旅途上,我差不多用了盘问方式,曾祺才略略说起,他的夫人有过“见不得井绳”那样的后遗症。末后几个字,轻得吃进去了。还能接着盘问吗?

他没有出过“准全集”的文集,只出过一次自选集。扉页上印着“墨迹”,是三首七绝。只有一首有这么两句:“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序言里说到在北京的经历,只说“……以后一直住在北京,——当中到张家口沙岭子劳动了四个年头。”连知道这些底细的人,也会一眼看滑过去了。

现在叨叨这些干什么?若介绍他的生平,远远没有说够。若为了别的,那得看为什么了。其实我只为读了他的《七十书怀》,觉得引起注意的关于“淡化”的一段,要作一个注解。说到底只为注一个“淡”字。

他这一段文字不但层次多,还光彩照人。不过我有一个半不同意。一个是冲着“生活经历”,半个是“琢磨”“‘化’的过程”。

就凭这么个简历,能说是“平平常常”吗?“戴帽子”,“两道箍”,能“平常”得了吗?他说“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这说的是“平常心”,不是经历本身。曾祺的“平常心”我很欣赏,以为难能可贵得不平常。但,欣赏不等于同意。若说这些都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经历,好比浩劫中间,萧军前辈当众说道:这一回一网打尽了。能不能够把差不多是一网打尽,算做各人的平常遭遇?可不可以正因为一网打尽,倒是极不平常的历史!

有人笔下抢天呼地,有人呕心沥血,有的曲折离奇,有的偏偏在夹缝里描出闲情逸致来,有的着意精神的扭曲变形,有的超脱而执著平常心态……读者或喜欢这样,或不爱那样,那是读者的自由。

我觉得这样那样,都可以是真情。确实复杂到不知多少个方面,着重哪方面是作者的权利。过来的人都不容易,这点权利还不许可?

只有一种,我不能接受。把家破人亡的一个劫,极尽编排之能事,为的洒向人间都是爱。那么,这究竟是劫不是?

我想:这是鲁迅说的哄与骗而已。

鲁迅先生论“白描”,说出十二个字:“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岂止“白描”,是为文之道,其实也是为人的格言吧。

这十二个字牵头的是“有真意”。曾祺的“淡”,欣赏起来是“浓”。这“浓”又不是到了嘴里化不开。好比“茶道”,第一道爽口,第二道出味儿,第三道透通……那“淡”是“方法”。那“浓”是“真意”。

“……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他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这几句话里,也有杠好抬。曾祺在日常生活中,是个随和的人。人能够随遇而安的也还不少,不过他往往比别人来得自然。唯独到了谈文上头,那自信也往往叫我惊讶,叫我想着自己怎么会正好相反。试看常有这种句子:“小说是回忆。”“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我不知道长篇小说为何物。”“结构的原则是:随便。”……

认真和他抬杠,又抬不起来。刚一露杠头,他就不做声了。这也是性情,好像随时可以超脱出去。再也是读书多,一露头就知道是条什么杠。他有一位酒后痛诵唐诗的祖父,春秋佳日打开画室的父亲,中国旧书在少年时读了不少。进了西南联大中文系,却转过来读外国翻译作品,纪德、萨特、沃尔芙、契诃夫、阿索林、蒙田……开手写小说,运用意识流方法。现在自选集的头篇《复仇》,写于一九四四年。在国内,算得是老牌意识流了。

八十年代开放声中,一阵阵萨特热,弗洛伊德热,意识流热,魔幻热……汪曾祺却已经“回到民族传统,回到现实主义”,追求“平实”,追求“和谐”,“希望能做到融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岂可怪我固执己见,他的“淡”里边是“浓”的。

他也还走私似地把意识流挟带进来,不过要做到“评论家都不易觉察”。他的做法是在传统里寻找法门。要他举例,会举王昌龄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带进意识流。李商隐那里,挟带更多了。

曾祺写完一篇得力或得意的东西——他叫做“爬大坡”,坐下来歇歇腿的时候,好想:这篇东西像谁?打一个有伤大雅的比方,像交游广阔的神女或女神,生下一个孩子的时候。在四十年代,他想到的只怕是高鼻深目了。现在,他想到归有光的“影响”,张岱、龚定庵的“痕迹”。写完了《受戒》,也想这想那来着,最后确定是《边城》,他老师的名作。这一想想得最好。和前边几位的关系,外在的东西多些。《受戒》和《边城》,是内在的呼应。了解到这一点,可以互助着欣赏两篇精品。

既是抬不得杠,索性老生常谈吧。

郑板桥论画竹的三种竹,一是自然之竹;二是胸中之竹;三是笔下之竹。都是竹,又顺序而来,却三者不一样。

曾祺从胸中之竹到笔下之竹,就算它没有一个“化”的过程,咱们先让过这一着。

那么从自然之竹到胸中之竹的过程,却能够长达数十年,十多年,最近期的也是三五年吧。他什么时候有过“同步”的作用?“同步”原不大可能。在他那里,谁也会说没门儿。

五十年代中间,沈从文已经奉命改行去考古了。已经提起出土的丝绸,津津有味、孜孜不倦、苦苦追求……但我看,这位小说名家没有忘情小说,北京作家协会有些小小的讨论会,通知他,他就静悄悄地走进来,带着“乡下人”的微笑,静听毛头后生的下乡下厂的体验。不大说话。有回,发言了,声音照例细小,但,他那仿佛永恒的微笑消失了:“我不会写小说了。我不懂下乡几个月,下厂几个月,搜集了材料,怎么写得出小说来。我从前写小说,都是写的回忆,回忆里没有忘掉的东西……”

曾祺在《〈桥边小说三篇〉后记》中说:

……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的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

这里说的是什么?难道这还不算是“化”的过程?这个杠抬得好吧?整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老家把这样的好法,叫做“无批”。

有的青年同行送曾祺四个字:“仙风道骨。”是敬重他的超脱,他的天然,他的灵感,他深厚的民族文化的“根”。不过“仙”“道”两字,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们把“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这样的话,泛泛看过去了。他们不知道这位七十的汪老,有时候激动起来,会像十七八那样冲刺。当然是言语上,也当然特别是酒后。我常常哑巴了,不是无辞以对,是想起一句广东话——老头又“生猛海鲜”了。

曾祺自己以为“受影响较深的,还是儒家。”不过他没有引用过“克己复礼”那些话,他乐道的是“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那“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种“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他觉得孔子“并且是个诗人。”

他爱讲“文气”。气在字里行间,但又必须落实在炼字造句上吧。他追求“和谐”,方法上又强调“随便”。他向往苏东坡的“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当知道这是要“随物赋形”的,是“姿态横生”的。但,他要平淡。好比现在流行的练气功,要“以意导气”,要“松静自然”,方入气功境。须知这个气功境,也是“要”出来的。

这么一说,好像这里边有多少矛盾似的?不。统统让“率性自然”统起来了。若论“化的过程”,统统“化”在“返璞归真”的路上了。“返璞归真”多半是道家的话,但化为平淡,不是哪一家的事,是“美的极致”的一种。既是“极致”,怎么又是“一种”呢?因为我们谈的是“美”,不是“仕途经济”。

沈从文早年有过几句“夫子自道”,近年因朱光潜用其意又发挥了几句,仿佛重新“曝光”一番,令人眨眼。这里摘录原文: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汪曾祺也曾“自道”:

……即使我有那么多时间,我也写不出多少作品,写不出大作品,写不出有分量、有气魄、雄辩、华丽的论文。这是我的气质所决定的……人要有一点自知。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

……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师徒二位,尽管有意愿的不同,更不必说用语的区别了。也有气质的素养的相异。但,好像山岩溪流,水源来自地下,在多少公尺深处,一脉相承。

回想那年讨论会上,几位中青年评论家,提出源远流长,又只有中国才有的“士大夫”文化。这个说法,有见地,很叫人思索。

若从师徒不同处看来,我想曾祺说的气质以外,当和时代大有关系。沈从文那一番话是三十年代说的,汪曾祺是八十年代的自述。相隔半个世纪。这五十年的时代风云,这五十年的文坛浪涛,正是四川人说的:“要话说。”北京人说的:“没话说。”我老家的土话是:“有得讲爽。”爽,是说不尽,又是说不清。

在生理年龄上,曾祺不过比我大几岁,但放到通常所说的文学年代上,他早我一个年代。在文学发展上,有时候两三个年代都差不多,有时候上下一个年代是两篇历史。从个人经历上看来,他的确是书生。书生和士大夫,都是中国特有的词儿。记得五十年代,为翻译重要诗词,为“书生”这个名号,伤透了学贯中西的学者脑筋,找不着相应的言语。

“衰年变法谈何易”,是丁聪画了汪曾祺的漫画头像,曾祺自题诗中的一句。他往哪儿变呢?“回到民族传统,回到现实主义”。原来这个变是变回去。其实在原来的路上,他是已经扎下根子,出了芽,长了枝条叶片。是中途长出别样的杈子,还疯长了一阵一势。那么是不是走了冤枉路?现在找后悔药吃了呢?不,反倒是该这么着才好。在《七十书怀》的末后,曾祺“怀”着青年,说:

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荒诞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三四十岁就写得很淡,那,到我这样的年龄,怕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意思,我在几篇序文中都说到,是真话。

是肺腑之言。

也是说了“回到”的内涵。也是说了“淡”不只是个“淡”,先的“淡”和后的“淡”有质地的不一样。

《中国作家》要我谈谈汪曾祺。我想了想,只谈一个“淡”字,谈法就用曾祺提倡的“随便”。结果这么零碎又这么长,可见“随便”不容易。正好“文汇”副刊要我写些叫做随笔的散文,要取个栏名,我说叫做“随便随笔”吧。他们不同意,说那不太随便了吗。可见也有以为随便不好的。我改成“随缘随笔”,他们点了头。这篇东西不能成为曾祺的“随便”,算做我的“随缘”吧。什么是“缘”?俗话里说法不少,我老家有一句是“五百年前相伴趁过一条船”,倒有意味。再加上老家土话,船与缘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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