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当时号称“红八月”。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红”字等同“血”字,“红八月”在记忆里,是“血八月”。记忆不会凭空,当时“西纠”在六中后院,创立了“劳改所”,用酷刑拷打出来的鲜血,在墙上题道:“红色恐怖万岁!”
血,从北京文艺界最先出现,北京大学随着流走,以后全国血淋淋了。血红的八月里,北京烧过多少书本、文物、工艺绝活?抄过多少人的家?剃过多少阴阳头、光头叫做秃瓢?画过多少人的黑脸、红脸、花脸?抖露过多少隐私?造过多少谣、多少诽谤、多少侮辱?拷打过多少人?古老的民族,悠久的文化,多少刑法刑具可供复活?涌现多少年轻的刑吏、刑曹、刀斧手、刽子手?
没有统计,没有研究。有一些描述记录,也没有汇集。据说,只有活活打死的人数,有一个大约估算,那也没有公布。
难道还要再付一次学费?
话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民共和国建国近十七年时,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二十三日,北京市文联院子里,流了红血,斗死了主席。
已经好多天了,院子里人来人往,好像市集,又没有买卖。好像是展览,又只有大字报济济如灵堂。
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开着,随便哪里的机关、学校、街道上的人,都可以里里外外的串,反正大家都闲着。
八月骄阳,晒透了水泥地,想必火烫,想必光线反射刺眼。可是要揪未揪,指定在会议室里“学习”,其实是等着揪的人们,身上寒冷。十多年后回忆,明知是八月,竟不以为是夏天,好像水泥地的院子,也是阴沉沉的。
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个学生,带着几个同学,自己“进驻”了文联。他是来夺权的,革委会不叫夺。但他可以管自走进会议室训话,指着一个青年作家说,你放毒,我受过你的毒害。那个年头不是这年头,青年作家也一声不响。又指着老作家说:曹靖华比你们资格老,头发、眉毛、胡子都白了,我们叫他曹三白。叫他把牌子举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牛鬼蛇神牌——他就举起来。叫他举高点、举过头,他就举高点,举过头。
这个大学生忙忙的打了不少电话,叫人到文联院子里来。院子里仿佛要唱戏了,来了一伙女中学生,都十五六年纪,后脑支着两把小刷子,穿新旧拼凑的绿军衣,一律宽腰带,带铜扣。到了中午大显身手,解下腰带就是鞭子,铜扣立马见血,全不手软。
这些中学生小姑娘,现在大约都做了母亲,对着独生子女,能够说一说这一段经历吗?
那个大学生,当时若叫他阿Q,他会放你的血的。可他革了几天命,不见踪影。据说是位“干部子弟”,眨眼间成了“狗崽子”。他是学文学的,不知道现在还玩不玩文学,若玩,不免在书库里遇见“曹三白”的功德。回想起“举起来、举高点、举过头”。他又怎么样呢?
作家们有进了革委会的,有戴上红箍的,有成立战斗组的,有站干岸儿的。八月二十三日,半数打入黑帮。到九月,大部分“揪出来”了。剩下几个还没有揪的,也就过了风口浪尖。因为随后“矛头”转向军政大员,文艺界原不过是个引子,人也懒得揪了。“老运动员”们把这也算条“规律”。这是后话。
八月二十八日前,作家们也贴大字报。或揭露,批判,或应景,或表态,也有奉命交代,大致还没有到认罪的地步。唯有骆宾基与众不同,几十个字,他的字人称“符”体,画符的“符”,标题引用鲁迅名言:谩骂决不是战斗!贴在进门廊转角处,光线暗淡,却非常引人注意。有人抄写,有人目光力透纸背,有人开骂。
文联主席老舍,由会议室踅过来看了这张大字报,不由得想说说话。可是这些日子,人们见了他,或视而不见,或掉头不视,或嗯的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立即走开。老舍这时要说话,车转身子,看见门口台阶旁边,没有花的花坛上,站着个青年作家,扭着身子稍微活动活动筋骨,老舍也踅到花坛上——他决不会想到当天傍晚,会带血站在这里,随后给打倒在地……
他说话了,他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他看了那张大字报忍不住不说话,谁知到头来却是这么通聊。他先说一个字:
“您——”老北京对“您”和“你”的区分,从不含糊,老舍平日非常讲究咬字吐音。这时“您”一出口又拉长,变成“您”和“你”的混合。
“您——你,怎么样?”
青年作家不明白,老舍手抚胸口。青年作家想到心脏,答道:“还好。有一个四川名医给了一种小药,还合适。”
“小药?什么为君?”中药中的主药称君。
“三七。”
老舍眼珠上翻,思考状:
“三七……止血,又化淤……白药里有它……抗美援朝时候,挺起作用……您——你——”老北京人对后辈,不能称您,这确是特殊处理。“不觉着,力量,大吗?”沉重沉痛沉思:“受不受得了哇?”
这时,进了革委会的工人诗人从廊道里出来,他想不到这一老一青公然站在门口对话,连忙收脚,转身,往回走。明是回避转身时情不自禁地一笑。这种会心的笑法,当时在人间已经失落,因此值得一记。
到了中午,从骄阳直射的院子里,七八个女红卫兵,闯进了会议室,看见了长短紫皮沙发,透着阴凉,欢叫一声,打着手势,原坐在沙发上“学习”的走资派们作家们,赶紧让开。女红卫兵有的躺到长沙发上,有的把短沙发拉过来对上,她们要午休了。“学习”的人们原不觉得夏天的炎热,也没有大模大样躺下午休的意思,光是个“让开”实在甘心。
又一位进了革委会的农民小说家走进来看看,也是查房。看见女红卫兵占了沙发,大家不得休息,还怕发生意外,他叫女红卫兵起来,出去,宣布这个学习室规定要锁门的,不能随便进出。女红卫兵不理,不动弹,有说紫皮沙发是修正主义,有说躺上去革革命——现在听来像是笑话,当时可是当真说的。小说家生气,冒火,可也无法,登登登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对着廊道,大吼一声:
“开会!”
无会好开,无人好开会,也不是开会解决的事情。可是吼出来的的确是“开会”。为此记上一笔。
吼罢,又只好登登登走了。
老舍原有专车接送,这天中午,司机班罢车。老舍到院子门口对面,“斤饼斤面”小铺,买了个芝麻大烧饼。右臂略弯,两个手指头拎着,走过院子回会议室。没有人搭理,所有的人又都用眼角盯着他,盯着两个手指头拎着的大烧饼。老舍的口型,像是哼哼着牌子曲,不过没有出声。
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市文化局和市文联同在一个院子,文化局出入走东门,文联西门,里面廊道曲折相通,先是文化局那边叫喊,脚步杂乱,叫人名,叫口号,一会儿嘶哑如破裂,一会儿轰隆如爆响,拳脚皮肉碰撞,拥挤推搡踉跄。
文联会议室里“学习”的人们,屏声息气。个把人侧身窗边,朝外偷看,就有人小声叫别看,坐下,别惹眼。有点像战争年代跑警报躲飞机的景象。
外边叫揪名旦荀慧生,老舍站起,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啧几声,走出三五步,回头,坐下,木然。
忽然文联廊道里响起脚步,如失火,如跑水,反正是水火不容情了。会议室双扇门一齐甩开,几条嗓子叫道:
“出来,出来……”
一个个鱼贯而出。院子里的热闹不能比做市集,已经像草台班子的“戏台下”了。应当正好是毒日头晒着,现在回想起来,却一片阴暗,仿佛烟雾笼罩。热吗?一点也没有热的印象。
靠东靠北,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卖艺?开赌?原来却是围打盗墓匪——老作家萧军早已被迫弃文,自行考古。安排在文化局,孽根未净,自嘲盗墓。不想此时此地,正好是现成的帽子。萧老从小好练武术,叙述生平有言:“短刀一把,双拳分厢,左来左挡,右来右捅……”这时大难临头,有人说他泰然自若,否,是俨然直立,是使老了劲儿不低头,不弯腰。文化局的造反派知道此老的厉害,多半旁敲侧击。扎两把刷子的中学女红卫兵,愤然摘下铜扣腰带,七手八脚,迎面前去,劈面打下。居然,萧老倒地了。
一个中年作家在人丛中叫道:
“要文斗,不要武斗。”
本是经典言语,却不灵。许多眼睛横扫过来。有手快的.一把,把这作家拽到人后。这位作家在大难全程中,没有揪出来过,是罕见现象。虽说“天网恢恢”,却又道“天时地利人和”。这位作家虽已中年,在“红八月”血海中,倒又有个红箍箍套在胳膊上。另一位中年作家盯着这红箍箍,赞道:“保家卫国。”
把萧军从地上拉起,要他认罪,萧老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
“服打不服罪。”
忽然前呼后拥,从文化局门里,押出一串“走资派”,胸前挂牌,大小不一,将就材料,临阵赶制,但一律白纸黑字,血红的叉叉,来到院子中心,朝北一字排开。局长体重威亦重,这时低头垂手如仪,不过沉静仍可比拟石头。其余大体失态。
戴红箍箍的振臂高呼各样“打倒”,四下吆喝散开散开,空出中间一片场地,如杂耍的撂地摊。
地摊打开,看热闹的围上“卖呆”。忽然高喊人名,叫到名字的人自动走进空地,站到那一横排上来。还都自动低头,垂手。接着,有戴红箍箍的走上来,把一个黑墨未干的牌子,挂到脖子上,这算是定了案。
现在回想起来,不论是硬汉或是软蛋,竟没有人拒绝、声明、辩白。也没有人逃避、躲藏,或是扬长或是拂袖而去。因此没有推搡、扭打、追逐。这样的自动,后人或不可解,当事人怕也说不清。
先是文化局叫一个,文联叫一个,一对一。后来两边储备不一样,有轮空,有连叫。
红箍箍叫人名之时,多半不露面,在人群背后“炸”出来。这个“炸”字来自当时流行用语——“把肺都气炸了”。凡出声,都作“炸”状。可又不露面,偏又都是一个院子里吃饭的人,都属“知音”,听音知底。今日推想,公开专业的刽子手上刑场,也蒙面,至少不和双方对眉对眼,原是古已有之。
叫谁不叫谁,是否经过“协商”和“研究”?为什么说“协商”?因为造反派已经出现分歧,揪谁保谁已各有拳经。为什么说“研究”?究竟还有堂堂革委会在。兹事体大,外人不得而知。但看后来的发展,像是仓促上阵,赶临时任务,揪一批人到“国子监”去,那里破四旧烧戏装要人去下跪,既是破四旧,为什么兴下跪旧礼?又是一个现在回想才发生的问题。
当时的声势和实际,是鬼门关点名。不过阎罗王手中,又无生死簿。这里“炸”一下,那里“炸”一下,有同时张口,有冷场。一“炸”出来,也没工夫附议、表决、通过等等过场。谁“炸”谁算数。当年“炸”者,有的今日戴乌纱帽,坐堂问事,知否知否,一进黑帮,且出不来。一出不来,自身当然难保,还要株连家族,老者日落西山,中者走投无路,小的成了贱民谬种。
文联第一名,当然是老舍。骆宾基也靠前。他那“谩骂决不是战斗”,就决定了名次。他那牌子上的黑字是:“反动文人”。连权威都数不上。在“红八月”里,先后出现的罪名没有“立此存照”,也是可惜。张贴墙头的,竟有“渣渣鱼儿”,是残渣余孽的“形象化”。还有引自经典的“化做美女的毒蛇”。有异议,另一派写做“化做丑女的毒蛇”,“审美”与“审丑”,在刀山血海亦有分歧。
一阵热闹过后,未及冷落,帆布篷大卡车开进院子,如贼船进港,绑架肉票,票中年老居多,又要托住牌子,又要从车后攀登而上,左右吆喝,上下推搡,踉跄塞进帆布篷,如入无底洞,眨眼不见人了。
卡车开到帝王学府“国子监”。大院子,方砖地,堆起盘龙绣凤的戏装,金线银线的盔甲,绫罗绸缎的披挂,点火焚烧。黑帮团团一圈跪下,身后有红箍箍抽打。
后来有人估算烧掉金多少,银几何,工艺又怎样……其实这是“微观”。从“宏观”看这一场面,叫做“破四旧”,用的完全是封建旧形式与方式,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不过这是文联院子外边的事,应当另有特写,这里恕不详述。
戴红箍箍的和挂黑牌的都走了,文联院子里依旧骄阳,依旧市集,全北京都依旧破四旧。但文联院子里的气氛无可奈何的松弛了。竟有空隙,让一点点思索的影子到来,无奈脑筋失灵。人的脑筋,全好像麻将牌上的“白板”。
傍晚,帆布篷大卡车回到院子,从篷里从车后边滚下来的人,全变了样。脸青面黑,焦头烂额,衣服污垢撕裂;再,原本都是头面人物,现在都成了老朽,朽木不可雕了。这个景象把院子里赶热闹的人们,也镇住在那里。静默,闪开一条路,让游魂晃晃进门。文联的,鱼贯走进会议室后边的小屋。那小屋狭窄,还放着几张三屉桌,这么些挂着碍手碍脚的牌子的,都嗖嗖的进得去。从进去起,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咳嗽,连大气也听不见,仿佛没有人,只有影子。
老舍单独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交给他的秘书。这间屋子明亮宽敞,窗下对放着两张两头沉大办公桌,靠里三面一圈长短沙发。老舍头包白绸水袖,不消说是从火堆里撕出来的,白绸子上挂着血迹,后脑现渗着血。老舍本是寒腿,蹒跚走进屋子,没有勒令,没有规定,他自己不去坐办公桌,也不坐沙发。在沙发前边,背靠沙发扶手蹲下,蹲到地上。腿脚不便,是先背靠再屁股出溜落地的蹲法。
他的女秘书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早已无公好办,不过是避免说话,避免眼睛转过去。
先前,只要听说主席要来,女秘书先把茉莉花茶,用一两口开水沏在杯子里。等到主席进屋,在沙发上落座,对上滚开开水送到手边。
老舍头包着水袖,蹲着,脸色苍白,皮肉搭拉。像他一生写不厌写不败的,老北京胡同里拉车的、卖大碗茶的、唱戏的……老了,潦倒了,靠墙根蹲着晒太阳。这时,他梦见太阳吗?不知道。只知道没有勒令,没有规定,是他自己蹲下的。
天在不知觉中,黑了。文联门口台阶上的灯,早早亮了。给院子里不回家吃晚饭,或是吃了晚饭来的革命群众照明。这一天好像是要过去了。
忽然,齐声高叫。闲逛的人们集合起来,点名批斗老舍。革委会的人在廊头深处,商量明天的革命。这座房子现在扒了盖成五层楼房,当时是深宅大院式平房,据说日伪时期做过特务机关,廊道幽深曲折。等到革委会的人明白事体,老舍已经给架出来,站在门口台阶旁边的花坛上,两三个女红卫兵在叫喊。这些女红卫兵绿军衣依旧,纽扣不齐或不扣齐。脑后散乱,没有支着刷子。比起白天的女中学生来,是次一等。
喊过全国通用的口号,却批不起来。老说嘴边现成话,支持不了多久。这老舍是干什么的?是作家吗?作过什么?放过毒吗?都是什么毒来着?
一个红头红脑的工人作家,一天都在人群里串。他不张扬,只和这个那个交头接耳,微露笑容,神色是“忍俊不禁”。
花坛上女红卫兵号召揭发,号召文联群众揭发,号召文联作家揭发,可惜叫不出一个名字来。
眼见冷场即将降临,本着救场如救火、也是自救的精神,一位女作家应声:
“我揭发。”
身轻如燕,跃上花坛。声带亦单薄,扯起来言道:老舍拿美金,出卖小说剧本给美国。女红卫兵得救,高呼打倒,欢态可掬。不想老舍抖擞精神,两眼圆睁:
“我有话说……我不但拿过美金,还拿过英镑,……那是解放前,我靠这个生活……”
“我靠这个生活……”若在平时,话到此处,会有个隐蔽的幽默微笑。这时笑是不会有了,可是语调居然还带着幽默。
下边是一篇账目,一九多少年,在英国,什么书,英镑多少。一九多少年,在美国,什么书店,多少美金……
口号声起:狡辩,诬蔑,宣扬,反攻倒算……老舍年近古稀,奋力呼叫,凭着浑厚的嗓音,可以听见一声两声:
“我有话说……”
“我没说完……”
他从一天的萎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我有话说”、“我没说完”、“我有话说”……
有人发现他胸前没挂牌子,大逆不道。立刻有块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中,女红卫兵往老人头上套,那牌子只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在耳朵上,下不去,就使劲勒。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犹有余力,不知是收不住,还是没有收,反正连手带牌子碰着了红卫兵的脸面。
院子里一片哗然,只听见叫“打”“打”“打”了。人群中间,一位大个子作家,平日认真,几天来沉默观察,这时义愤爆发,气冲声门:
“他打红卫兵,他反革命……”
花坛上女红卫兵噼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上来噼啪乱打,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成团堆在地上。
这里应当插上几句后话。才过两三天,廊道里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那个揭发老舍拿美金的女作家,抗美援朝时候——不是解放前,出访东欧——不是西欧,当地一个出版商询问出书稿酬,要什么货币支付?答曰美金。翻译不胜惊讶,回国后汇报云云。
却说花坛上不可开交的时刻,廊道深处革委会办公室里,各处打告急电话,老舍衔头甚多,人代会、政协、文化部、统战部都是有名分的,更不消说文联和作协了。但各处都泥菩萨过江,有的是耗子过街。最后落到公安部,由部落到市局,由局落到西城派出所头上。革委会的人大甩头衔,声称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大家不干净,如此,派来两名警察。
革委会五六双脚,其中有工人诗人,有农民小说家,以突围势头,来到门口台阶上,振臂七八条——有的振双臂。高呼:“把现行反革命分子老舍,交给专政机关。”
这是正题,帮腔的喊:
“有地方搁他。”
“法办!”
两位警察上了花坛,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可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找不着词儿。老舍还堆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不去够,不去看。革委会的人纵身上前,拽起老舍,把警察的手顺便拽了过来,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
老舍一生爱写警察,不论军阀时期、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还有解放后的警察都写过。写的警察都和胡同里的拉车卖浆者共气息,都富有人情味,老北京的人情味。到了七十边儿上,自己叫两个警察押到派出所去,他对警察这么一笑。
刚走到院门口上,又叫赶热闹的围住。还好,革委会的跟在后边,解了围。下半夜,派出所通知老舍家里,夫人赶来接走。第二天早上,出门朝西北走到太平湖边,坐到傍晚,走到湖水里去了。
这是“红八月”的二十四日,是另外一页了。
二十三日最后的高潮过去,一是已经夜里。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留在印象里的白日不白,黑夜也不黑。
院子里的市集,还是冷落下来了。革委会的人打开会议室后边的小屋,用勒令的方式,叫默坐屋里的人回家。趁人少,直接回去。不许乱串,到家闭门思过。第二天一早,趁人少,来机关报到。不许乱说乱动。等等。
有人回忆,还有几句训话,还叫表表态。多半唯唯,据说骆宾基言道:
“把人打得糊里糊涂的。”
一位老“走资派”,人称老倔头,胶东口音。答曰:
“我几道几几有罪,可我几道几几不几反革命。”
一个青年造反派喝道:
“什么几巴几巴的,解散。”
十年后,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的经过,曾立案调查,简称“八二三事件”。未见公布结果。
“红八月”里,“西纠”在六中创办的“劳改所”,离市文联院子不过一站地。那里蘸着拷打出来的鲜血,在墙上题着“红色恐怖万岁”。题字诸君的后代,现在有上这学那学的了。在这样那样的考试中,有提问“四人帮”的四人是谁?竟有答称“毛刘周朱”。
血书早已干掉,那面墙也不在了。传统的、发展的、创造的刑具,在有人建议建立文革博物馆之前,就收集不起来了。建馆的建议,也没有实现。德国法西斯集中营,倒有保留着的。我们把鲜血和人命,也婉转叫做“学费”,我们人多,我们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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