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巧不成书

哲贵寄来新近写的小说，正如北京说的“新出笼的馒头”，还附着热腾腾的字条：“我担心的是，技术性强了，更像小说了，但离我的心却远了。”

我不是研究家，也不钻理论，不习惯回答问题。当刻只糙糙想道：真会问。才几句话，起码是两个问题。偏偏我，哪一个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随即犯了“职业病”，觉着技术两字戳眼。这种地方别人爱用技巧，例如写作技巧，结构技巧，——又从“巧”想到“无巧不成书”。想到这可是老古话了，多少年也不败不倒。想到关键在巧妙，想到先有妙后有巧，或是先有巧后有妙。想到不是凑巧，也是凑巧。如同不是春天，也是春天。凑的话，也凑得出来，比如：

巧夺天工，巧发奇中，巧工能匠，巧合天成，巧立名目，巧取豪夺，巧舌如簧。巧言令色，还有巧不可阶，巧不若拙。也还有巧遇，直至巧死。也还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是巧出天来也做不到……

这么多，倒叫我想到新体面起来的老话：“和而不同”。

我强调“结构”是基本功，他说他的结构“随便”。比作水，随势赋形，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

我盯着这一位，为什么不论小说或散文，你，下笔就是你的，熊掌与鱼、孔夫子以后，就你“兼得”？

这一位默然，过一阵文章中写道：苦心经营的随便。

苦心好比一朵云，一团气，一个原始的蛋。这是一位打腹稿的作家。他泡茶，点烟，有时还偷几口酒喝。他枯坐走神、把起承转合空腹明白了，哪一段说几句什么话也经营得意了，原始的蛋也浮出水面了。那蛋没有门可是有里有外。进那没有的门，里面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概念：梦想成真。不分恐惧与欢乐，想得到就出现得了。出现无门，也就是不分时间，也就是没有“四维”。却有老师。老师从希腊神庙，学到供养人性。这一位将就小说，把人性改成和谐。这和谐是梦想，世上没有经历。这一位当真了，当现实了，当现实之中最实的比如流水账，账一样写下收支，写下凭据。其实心想着流水如浮云，写下的是琅琅水音……此时腹稿呼之欲出，两眼闪电，烟灰成寸，面红耳赤，手脚不识抬举。

他的小女儿“知父”，把此情此景叫做“憋蛋”，轻脚轻手告诉别人：老头儿“憋蛋”了。

还要小女儿说些什么呢？还是听哲贵说吧。

“技术性强了，更像小说了，但离我的心却远了。”

岂不是心和小说，走的不是同一个方向。都是好心人，结尾也很不一样。

同行中，有位敬重的前辈，出身华北农村，不算是书香环境。家中珍重旧报纸，用来糊墙。让少年气概，窝在炕头。想像起来，身影如画。高个子，大鼻头，布衣长衫，无鞋着袜，直立炕席，或徘徊枕席之间。读报上文章。挑喜爱的佩服的性近的，烂熟能背，琅琅成诵。

不知不觉下了死功夫，虽说锻炼文字，却是任性任情。

青年赶上抗日战争，投笔从戎，背包中犹带“红楼梦”。叫写就写十七八、长辫子、红棉袄，谷堆上打手榴弹，荷叶下边放枪，月色水色里渗透血色，青春与革命同火燃烧。

我感觉到“纯情”，纯情的享受，纯情的想像，纯情区别了别人的战争文字，独树一帜。

后来，各种运动接踵而来。看到报刊上批判了，听说神经衰弱了。拆表、装表、再拆、再装……治疗生理或是心理呢也说不清了。

晚年的文字一步步走向如实，哪怕是现实不能再现，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也要写实。写成现实的小说，寄给刊物，编辑不敢怠慢老作家，商量道：“做散文发也一样是发。”回答坚决：“小说。”

小说如流水账。账是实体、实质、实录。流水是感想、感情、感觉。这也算做当然吧，但叫人迷惑的是：写账伤害写流水。这迷惑是我从文章中看出来，这位几次动用枕边悄悄话，都是实录。原汤原汁，不添火，不兑水。到头来生活也封闭起来，先不出国门，再不出市区，不出街道，后来枯坐不读书刊，只是目录上涂写熟识的名字，从此生活萎缩，感情干枯。

哲贵来信说的技巧，我想想是两件事：一件是小说的技巧；一件是心的技巧。

我写了两个“纯情”作家的事。他们背上“名”的包袱。走到十字路口。一个走想像路，一个走落实路。走想像路的找到随便小区、主观大院、流水楼、兼得号。走落实路的寻见客观小区、封闭大院、写账楼、干枯号。

这是同与不同。

如果参照“十万个为什么”，匪问怎么怎么走的，走到十字路口走了两路？我就放开作家，因为碰巧走来一位“神仙”。“神仙”的专业我一窍不通，只见说话带出来哲理，平易近人又好比当头棒喝。已经九十大几可称“期颐”了，还应媒体专访。把女记者吃惊如女孩子，呆写口齿清楚，应对敏捷，没有一句重复，不露声色的幽默，等等。

女记者问做世界级的大师，凭的是什么？

答道：命。

女记者暗想：难道如老百姓挂在嘴边的天命，命根子，宿命论，如不那么老百姓，这里该说勤劳、刻苦、奋斗，若说到天才天分，该把比例说小。

女记者提出疑问。

解释道：人有各种细胞，学音乐的需要音乐细胞，学数学的要喜欢数。至少是敏感，敏感是先天生成的。

那你当初是怎么做起这一行来的？

我看我做别的，特别是要动手的事，不如人家得心应手。做这个只要一张纸一支笔的，倒是得手应心。

百分百的靠命？

不，百分五十。

女记者点头：难怪过了九十，还做出世界公认的发明。那一半儿靠努力。

答道：一半儿靠运。

女记者语塞。

解释道：命根的命，运气的运。

女记者皱眉。

补充解释：革命有低潮高潮、科学也一样。高潮水涨船高，努力几分，几分浮出水面。要是碰上落潮，再努力也和泡汤差不多。

女记者说：要自己做得主就好了。

答道：要等待。

问道：等得来吗？

答道：那要时间。所以活到期颐。

女记者失笑。

“神仙”不笑：期颐以后，从一岁算起，一切重新来过。

回答的口气虽说神勇，可也不能铁定相“同”，包办“不同”。什么技，什么心，都还明晾着。难为回信总要收场的，五里亭，十里站，终须一别。

我又忍不住，蹦出来一个又是新“酷”的旧词：“迷宫”。

上世纪初，园林中有叫做迷宫的，仿佛舞台上的压轴戏，江湖里的看家本领，要有场地，还要有运气，更要紧的是巧。

迷宫不是自然，是人工栽培的树木。栽培出来后，一亩地能走十亩的路，铺垫转弯有趣味有悬念，走对头了密密发生解脱的心情。因此，一步路也要走得巧。

后来，战争连绵运动，迷宫失巧，仿佛过时。

世纪末，推开窗户，听说世界上有小说观说：小说是迷宫。构造小说同平地上建造迷宫一样，建造迷宫的路子就是构造小说的思路。小说造成，就是世界上多了一座迷宫。

其实，前人早也看出来了：“无巧不成书”。

前人早把“红楼梦”定为民族遗产，文化精华。带携层出不穷的学派，成百年成百年的争论不休。这还不“小说”之极，还不“迷宫”之至，这还分心分技分什么的，好了，不说下去了，又要说出岔子来了。

哲贵给我写信同时，正办喜事：天作巧合。我正想写几个祝贺的字，想写“和为贵”，本意也是祖国文化的精华。不过汉字多义，也可以“巧合”个人。“和”与“合”可巧相通，还有一个“可巧”，我的字丑，拿不出手。先写信打印出来，再作锻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