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文汇报》扩大版副刊“随笔”上,有汪曾祺的《“水浒”人物的绰号》两篇文章,谈到“拼命三郎石秀”,说“‘拼命’和‘三郎’放在一起,便产生一种特殊的意境,产生一种美感”。“中国语言往往反映出只可意会的、潜在复杂的社会心理”。产生第三种意境的语言能力,很叫人思索寻味。
又说到“鼓上蚤时迁”,“跳蚤是世界动物中跳高的绝对冠军”。“……于鼓上跳,鼓有弹性,其高可知。话说回来,谁见过鼓上的跳蚤?给时迁起这个绰号的人的想象力实在叫人佩服。”
的确叫人“想象”。小时候初读《水浒》,脑子里出现的鼓,不是平放的鼓。是丧事祭吊行礼时候,拿棒槌打击的,也是戏台上公堂鸣冤,用动作比画出来的,那都是鼓面斜立或直立的大鼓。想象中这上面的跳蚤,不但跳得高,还跳得绝——绝壁上跳。这和心目中的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角色有关。
“绰号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后、明以前,即《水浒传》成书之时。”“从文学表现手段(虽然这是末技)和社会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个绰号,是有意义的。”
“……《水浒》能把一百单八人都安上一个绰号,配备齐全,也不容易。”
当然不光一百单八梁山泊忠义堂上的英雄好汉,书中随处可见绰号。比如青面兽杨志潦倒卖刀时节,遇着一个“破落户泼皮”牛二,也有绰号“没毛大虫”。当场叫杨志杀了,别无上下文,在书中算不得一个“人物”。连没有出场,只在说话中提到一下,如西门庆和王婆数着县前卖熟食的,就有“花胳膊陆小乙”。可见当时“盛行”之极。
可是我想:“特级”大英雄武松,他有绰号吗?他的英雄事迹都不让分散穿插,集中一路写下来。这部书里只给三四个人这样“最惠”的待遇。评书中单有武松传。舞台上单有武松戏。闹得这个英雄文盲皆知。武松打虎进入日常口头语。
打虎,杀嫂,十字坡,快活林,鸳鸯楼,一路都没有随身带着绰号。到了事迹结束时候,以后上山“随大溜”了,才偶然得到一个头陀的遗物,随便叫做行者武松。
“行者”,辞书上说是“带发修行之人”。剃发的叫做和尚。“西游记”上有孙行者唐僧沙和尚,都不算绰号。“花和尚鲁智深”,究竟还加了个花字,以绰号论也算不得精彩。
“景阳冈打虎”一回,是《水浒传》选入教科书,舞台上单有折子戏的回目。这部书铺展开来写打虎的,就这一处。李逵那回是杀虎。好汉中有一位“打虎将李忠”,却没有打虎事迹。为什么不给武松有关打虎的绰号?
随后的“杀嫂”中,“……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真是掷地作金石声。流放到安平寨牢城营里,把三五百斤的石墩,“望空只一掷”,施恩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随处都可以给绰号,偏偏都不给,这是为什么?
从学习写作的角度,从捉摸作者下笔的用心用意方面,这算不算得一个问题?绰号是文学表现手段中的“末技”,很对。不过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当年作者在绰号上头,费的心思仿佛事关大体。有一个好汉焦挺,在全书中只打过一拳,把黑旋风李逵打翻在地。原来这一拳是祖传的绝技,那真是“拳头认不得人的”。若这一拳落空,蛮完,没有别的本事。人家也不认得他了。这一位的绰号是“没面目”,成败都照应着。在这个凑数的人物身上,也不马虎吧。
因此武松没有绰号,我看算得个问题。若算得,就不能以“末技”论,就牵扯到“大要”里去。不是三言两语交代得了,且听慢慢道来。
武松的出场,是因打坏了人躲避在柴进庄上,已一年有余。常常醉酒使气,“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武松要走,又“染患疟疾”。
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却在潦倒病倒里出场。这个写作手段,过去的评注家有过一个词儿叫做“反跌”。现在暂放一边不提。
却说介绍宋江,带着“及时雨”绰号,仿佛今日名片上的衔头,是“理”当也是“礼”当如此。介绍“江湖上多闻说”的武松,却只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这就罕见了,有点不合当时的情理了吧?“排行第二”,这是没词找词儿不是?这个场面,对英雄来说,实不体面。不过在写法上,还可以找出“反跌”的分析。
但现在是揣测作者下笔时候的心绪,我觉得可以看得出尴尬来。
随后是打虎。这个打虎名声一直跟着武松走,到处见说“景阳冈上”如何,“三拳两脚”如何,偏偏没有成为绰号。
因赤手打死吊睛白额大虫,阳谷县里赐他个都头。在“杀嫂”洋洋洒洒两三回书中,都只称呼“武都头”“都头武松”。都头是军官,好比今日的连长排长,是一般的官称。
到了十字坡打将起来,开店的夫妻动问:
……“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
这夫妻不消说都随身带着绰号: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连坐下聊起家长里短,提到孙二娘已经死去的父亲,也道是山夜叉孙元。其实这时节武松已经杀了人,发配孟州,“都头”早已“取脱”了。英雄自报家门,还是“都头”。别人提起震动江湖的打虎,也还是“武都头”。
纵有诸多理由,我看作者下笔到这里,是敷衍看官了。那么是败笔不是?怕不是。作者有难处,不得不先敷衍着。
到了“血溅鸳鸯楼”,“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豪气都狂了。
可是打虎只是经历,没有算做绰号。作者的笔到了这里,也还在敷衍。
官司“篾刺一般紧急”,张青孙二娘拿出一套头陀的“行头”,一经改扮,“……两个喝彩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这原是临时应急措施,好混过耳目,投奔二龙山入伙去者。
从此,就叫做“武行者”“行者武松”。也从此,结束了武松大起大落的英雄故事。其实“行者”和“都头”也差不多,都是某个“行当”的通称。
我看,在绰号上头,只好说是不了了之。
一百单八英雄好汉,不能个个着力去写,有的略略几笔,有的提提凑数。在武松身上,作者可是卖力气,卖到精彩处,直是卖血。这个形象的光辉历几百年不衰,自不絮繁。可怪在绰号这里,却又怎么说出“尴尬”“敷衍”“不了了之”这等言语来?
我从整个的描写中,捉摸着有一个“破绽”暗藏着。敢是“破绽”?先把二字浮搁在这里,看官休得焦躁。
武松的出场,先和宋江结识。“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下边是韵文的“人物赞”,极写“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收尾作结的两句是: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在安平寨牢城营里,把那青石墩一抱一撇一提一掷一接,“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
“人物赞”是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总体观照。又从宋江眼里施恩眼里众人眼里具体观看出来。
“神人也”。是作者塑造武松的构思核心。
凡写英雄好汉,不免两个字:一个是“打”,一个是“色”。打是英雄的本事、本行、本钱、本等、本来……这都不消说得。色,“水浒”当年,把“不近女色”作为英雄的标尺。可见色这东西,是人生的大欲。
武松的事迹中,打有两大打:一是景阳冈打虎,一是快活林打蒋门神。关系到色的,也有两件事:一是与潘金莲的纠纷。一是与孙二娘的遭遇。不妨把这两两对比来看看。
先看打虎。武松醉酒上冈,“……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一阵风过处……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
那虎“一扑,一掀,一剪”,武松都闪过去了。“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到了“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动弹不得。”“再来青石坐了半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罢了!’”
一位前辈生物学家说,用拳头打死一只猫,已很不容易。打死老虎?不可能!这话说的大概是现代文明人,古代武士力气大得多多吧,但把吊睛白额大虫用拳脚打到没气了,也神!作者也知道神得不行,一路写出胆怯,惊吓,慌乱,力气使尽手脚酥软,还有后怕等等。是把这个神力英雄,往凡人这边靠,写成一个人。
这个人“凡”到应对上都见出世故俗套。请看阳谷县堂上,知县要他说说经过,“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赐酒赏钱,“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
这是一“打”。另一“打”虽在“快活林”,却须从发配孟州说起。
到了管营厅上,照例“须打一百杀威棒”,别人早把其中“世故”告诉武松,使点钱,说个病,可免也可从轻。武松身上有金银,更不是舍不得。却一个劲儿讨打,“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搭。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管营相公是施恩之父,施恩看中武松可以替他报仇,在“相公耳边略说了几句话”。倒是相公递话过去:“……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连声叫着“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寄下倒是钩肠债!”如此反复讨打。上下都笑了,相公也只好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
这一大段厅上厅下对答,左右人等穿插,若全部抄录,篇幅过大,只好略去许多,却实在叫人舍不得。活灵活现一条大汉,一个好汉,有点光棍味道。但整个是不凡,全无世故,稍稍“凡”一点“俗”一点不会这么来的。“神”!
只是拿来和阳谷县厅上对照起来,可是参差了。
随着是牢城营中掷石墩一场,前边两次提到过,这里须要摘抄一段,以见分晓。
……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
写小说有“眼”或“魂”一说。“神人”,这是写武松的“眼”。不过此处着“眼”的是“非凡”,是“天神”。
施恩又只把酒肉来调养身体,武松焦躁起来,施恩又费尽心机,借故拖延时日,好“将息半年三个月”。武松生了气,才安排去快活林。原来这施恩绰号金眼彪,也是从小使枪弄棒,是地面上一霸。却叫蒋门神“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蒋门神“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武松听罢,呵呵大笑……”别无寻思。在去快活林路上,仿佛景阳冈那里的“三碗不过冈”,这里是“无三不过望”,也喝得大醉。前前后后,极力铺垫,别说武松,连看官都会着急起来了。好容易打上手,却“只一扑”就完了。
这在写法上,也有个讲究:“起得铺张,收得干净。”先前评注家注意到过,从略。
请看武松看见的蒋门神吧,“一个金刚来大汉”。也有“人物赞”:“……一身紫肉横生,几道青筋暴起……坐下狰狞如猛虎,行时仿佛似门神。”
武松全不理会,走进酒店,立刻放刁。接二连三嫌酒不好,命令换酒。接着撒泼,叫柜上“主人家娘子”“下来相伴我喝酒”。又一番铺垫,才是一扑。
请看“这一扑”如何。
……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抡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
以下是大获全胜。
看官试与前边景阳冈那一打比较。从漫漫的铺垫起,到“这一扑”,到全胜。哪里有半点胆怯,惊吓,慌乱,手脚酥软?更没有后怕!连庆贺酒筵上,也没有一些谦虚客套。
前边打的是真虎,可是后边打的,也是“狰狞如猛虎”。
“神人也”!前边着“眼”的是有神力的人,后边着“眼”的是人间的“天神”。不算是判若两人,也不只是参差了,得是大不一样。
只怕看官信不及,还请耐烦看看前后两个“色”。
先看在潘金莲面前。为了不误工夫,潘金莲的“做张做致”“百般勾搭”,尽可能从略,单看武松的一面。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
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他。
那妇人……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
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
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到了最没奈何的时候,“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
正是“人物赞”的头两句:“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末后两句稍稍改动两个字:“如同天上降‘色’主,真是人间‘卫道’神。”
看官当是注意到这里处处的“低了头”,“不恁么理会”,“硬心直汉,却不见怪。”“只把头来低了。”“也不应他。”“只不做声。”“只顾吃酒。”
看来是先不省事,后来知道了几分几分,又只会一味的拘束。一幅“只把头来低了”的局面。
到了十字坡遇见孙二娘,却又特别的“省事”,出格的放得开。请看:
武松取一个掰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不要说几百年前,现如今“扫黄”扫得紧时,都有些犯忌了。至少,也是市井嬉皮口吻。
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
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比起潘金莲的撩拨如何?落个“只把头来低了”的武松,怎么也现成的一套勾搭手段?
那妇人一面说,一面先脱去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抱抱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如若现在利用影视手段,照描写一一拍入“镜头”,赤膊,抱住,搂住,两只腿望妇人下半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直是“床上戏”。
这前后两个“色”的对比,比那前后两个“打”,更加明显,这里可以说作判若两人了吧?
前边与潘金莲的“画面”里,比“坐怀不乱”的君子还拘谨。后边与孙二娘的“镜头”里,比一般市井调笑还放纵。试问,前后哪一个是武松的本色?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缘故,潘金莲是兄嫂,封建伦理如同天经地义。但,后边的“镜头”若是本色,前边的伦理中,也不能是那样的“画面”,若前边的“画面”是本色,那后边的“镜头”只怕出不来。
“神人也”。前边“画面”着“眼”在“神”,后边的“镜头”着“眼”在“人”。“神”与“人”没有糅合起来。各走极端,如何糅合?
这就是前边说的暗藏着的“破绽”。
这就是到了绰号这里,显出尴尬、敷衍、不了了之的原由。那么重视绰号,在凑数人物身上都不马虎,到了“特级”英雄名下,不会不搜索得肠也枯了。但,给不下来。往“神”这边给呢?还是往“人”这边给?给哪哪不是!
给个“行者”的“了”法,也看得出两头为难。“带发修行”,是俗家又是佛门,是在世又是出世。算它两头顾上了可不可以?顾上了也算不得绰号,还只是不了了之。
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
六十年前的《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著者鲁迅自以为“粗疏”“疏其大要”。现在读来,虽“疏”,还是很得要领。这里引用的语句,大都熟识,不一一注明篇目了。
《三国》、《水浒》、《红楼》依次成书,都是章回小说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三国》和《水浒》又都是“集合”历来众多“口传”而成,又“多经后人改易”,因此“是否出于创作,还是继承,现在固不敢草草断定”。更不必说成书的确切年月了。
《红楼》是创作,可又作者的生年卒年都无定论。近来连作者是谁,亦发生疑窦。
大体上的先后,是大家承认的事。从学习写作的角度来看,先把考据上的学问放过一边,才腾得出心思来。
《三国》是章回小说草创时期,来自“讲史”的高峰作品,论写法:“描写过实”。“好人”“事事全好”,“不好的人”“事事全坏”。诸葛亮是书中了不起的人物,至今妇孺皆知,有些地方还膜拜如神仙。难怪百姓,书中原是“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可以说,这是写“神”阶段。
《红楼》在文学上的“价值”,“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到这里,进入写“人”阶段。
从这一“要点”上看,似当首推薛宝钗。林黛玉真情显眼,王熙凤假意似当见骨。薛宝钗说不得好,说不清坏。宽容大度和老谋深算,超脱豁达和利害执著。善和恶,热和冷,明和暗,退和进,轻和重,一一如水乳交融。这是章回小说到了成熟时期。
诸葛亮和薛宝钗中间,还有一些光辉形象,武松是此中堂堂大汉。武松在文学上的“价值”早已通晓,见之经传,亦见于口碑。不过这里说的,作为写“神”和写“人”的中间环节,好像还没有注意。合适不合适,斗胆提供寻思。
生物学上研究生物的进化,由甲生物到乙生物,有时候缺少必需的过节,叫做失落的环节,或尚未发现的环节。
不是一再说学习写作的角度吗?那么应当取法于上。那么去学薛宝钗就是了吗?去学成熟的最好吧?不。不是这么回事。《三国》、《水浒》值得学习的,也许比《红楼》要“少”,但,决不是“小”。
这又为什么?还得说一说文艺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有大同,又有大不同。不是大同小异。
一个外国人,研究中国的科技史。说到一个看来极小的东西:马镫。他说这是中国的游牧民族发明的。有了这个小东西,所向披靡,竟骑马打到欧洲去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还看得见骑兵飞奔,马刀挥舞的威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用骑兵向坦克冲锋的将领,不但遭到批判,还成了笑柄。
前不久的海湾战争,科技落后的一方,也有飞机、坦克、导弹、雷达,不想才个把月,几十个师就分崩瓦解了。科技发达的一方,才伤亡七八十个人。直如一次中等的交通事故。还说什么马镫不马镫,就浑身是钢铁,也起不了一颗钉子的作用。
若打比方,科技的发展如比盘大山,盘到三千米高处。看看两千米那里,虽有名昭史册的事迹,但远在脚下。一千米那里纵有奇迹一般的发明,也在脚下的脚下了。
文学艺术不是这样,千年前的唐诗,到了高峰绝顶,永远在我们头上。哪一个真正的诗人会说李白杜甫,趴在他的脚下?文艺的发展是另起一峰。“诗叫唐人写绝了。”起来词。以后起了个曲,以后是小说。一一都到高峰绝顶,都又起峰峦。不像盘大山,倒像桂林山水。个个高峰都在头上,永在头上。
每一个高峰又是峰群。章回小说由草创到成熟,各阶段各起高峰。《红楼》是绝顶了吧,“五四”的新小说,先从外国“拿来”,再在本土成丘陵,成山,另成一峰群。
我们站在地面上,互相离得远。高峰和高峰却又接近,它们中间没有地面上的种种阻隔,它们只在蓝天白云中间。光照都充分,光彩都夺目。写小说不但要学习《三国》、《水浒》、《红楼》,还要学习千年前的诗,从这里吸收营养。从营养来说,高峰和高峰是相通的。
那么照着老路往上盘可不可以?可以。不过盘上一辈子,也是仿、临、摹。仿、临、摹就不好吗?也好。得到这个好也很不容易。不需要吗?读者是广大的,有各种各样的需要。只是不可能给民族文化添上新的地步。老路已经走绝了,往上只是天空。
因此,前贤先哲不断地说:文艺的生命在于创新。创新,也就是胆敢另起一峰。起的峰有毛病,毛病大到“多智近妖”、大到破绽如两半对分、大到浑浑沌沌两百年也说不清。但都是峰,因为都创了新。都是我们头上的高峰,因为创的新是一个阶段的顶点。
愤愤地说:“我比《三国》还‘三国’!”
戚戚地说:“还没有谁写出部《红楼》来!”
冷冷地说:“有超过‘阿Q’的没有?”
请不要虚火,不必悲秋,不用阿Q。既弄文学,还是老实在文学里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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