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少年时代读宋词,偏爱“大江东去”“风云奔走”,一路慷慨悲歌“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放翁自然是心仪已久的豪放派爱国诗人,定格在我们心中的是他忧国忧民、壮心不已的形象。后来注意到他关于“沈园”的词和40年后写的诗: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钗头凤》词的哀婉凄怆和诗的不能忘情深深打动了我们那一茬学子,方知他在英雄肝胆之外还有如此一片儿女情肠,于风云啸傲之际还曾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伤情之旅。心下不免为之唏嘘。再后来听说当年见证这一幕的沈园而今犹在,不觉动了凭吊之念。
终于在世纪末的一个夏天有了这个机会,我和朋友来到了绍兴位于禹迹寺南的沈园。过得园门,绕过迎面而立的刻有“诗境”二字的太湖石,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亭台水榭庭花香径。据说,此园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留了当年的原物和原貌,如水井、水池等。上溯800多年前的那一天,陆游春日出游,与被逼离异的前妻唐琬不期而遇。唐琬将陆游来此告诉了她的后夫赵士程。这赵士程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当即要唐琬“遣致酒肴”。陆游十分伤感,题此《钗头凤》于园壁上。40年后陆游旧地重游,物是人非,情不能堪,乃作此《沈园》诗。800多年过去了,眼下,天还是这片天,地也还是这片地,只是斗转星移,早已逝去了当年的前尘旧影……我在石块、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缓缓而行,细心品味着足底与地面接触的感觉,一想到或许我的脚步与当年陆游、唐琬的足迹有所交叉、有所重合,心头就不期然地涌上一种很沧桑很哀婉的况味,但与这种况味相伴随的已不是那位赫赫有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放翁,而是不怎么为人所知的“红酥手”一族(现在叫“红唇族”)的唐琬了—在这场爱情悲剧中,受伤害最深的不是陆游,而是唐琬。陆游身为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的须眉男子,除了家庭和儿女之情外尚有治国平天下的功业和豪情,它是他走出爱情悲剧阴影的强大牵引力。按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说法,人们—主要是男人们—之所以能在社会文明领域有所作为,正是对爱欲和需要加以抑制而转移精力的结果。而唐琬却像历代女性一样,在男性社会中被先天剥夺掉了如男性一样行动的权利和可能,造物赋予她自身“生命再生产”的特殊生理机制和社会造成的对男性的依附性,使爱情、婚姻、家庭成了她们生命的意义和幸福的基础,成了她们的一切。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就是这次邂逅相逢之后不久,唐琬即抑郁而殁。想像着唐琬如花般的生命在爱欲压抑和情绪苦闷中寂寞地燃烧,凄艳地凋零,就情不能禁地叩问沈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当月白风清之夜,那个早逝的芳魂还会来惊鸿照影么?
这种怀香悼玉的思绪还未排遣掉,殷勤的主人又将我们带到了鉴湖女侠秋瑾的故居。鉴湖女侠的名头不同凡响,同为女性,她与历史上红颜命薄的唐琬相去千里。唐琬是被人主宰被人损害的女流之辈,秋瑾却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女中豪杰,纵观其革命一生,从抛儿别女东渡扶桑寻求革命火种,到回国殚精竭虑准备武装起义,真是事事不让须眉,甚至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特别是她的慷慨就义,血溅天地,气塞山河,真是古道照颜色,鬼神泣壮烈!来到这样一位为信仰不惜丧其元的女中先烈的故居,我们的心情岂止是崇仰、肃穆……
这天是阴天,且时间已到下午,室内的光线就更昏暗些。墙上那为世人所熟悉的烈士的遗像正从镜框中凝视着在她故居青砖地上来来往往的参观者。作为男人,你不能不为秋瑾姣好的容颜和超凡的气质所倾倒,江南佳丽的俊逸清秀与革命志士的逼人英气奇妙地融合在那张鸭蛋脸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尤其是那双蕴含着思想和深情的美丽的大眼睛,仿佛直看到你的心灵深处,但在光线朦胧中又似乎飘过几许不易察觉的淡淡忧伤(这也许是我多心了)……想像着秋瑾当年像我们现在一样在这屋里的砖地上不知多少次走出走进的倩影,想像着她曾在此与陶成章、徐锡麟等革命党人秘商起义大计时慷慨情怀指陈方略的情景,想象着她在这里与密友赋诗论剑,话声琅琅,意气纵横的神情,我就有一种恍然之感,似乎女主人清香的气息还弥漫在空气之中,随着呼吸在浸润着我们的肺腑。在秋瑾的卧室兼书房,烈士用过的雕花木床和书桌均在,摆设虽十分简朴,但分明是女子的闺房,而书桌上陈放的刻有“鉴湖雌侠”“秋闺瑾印”的象牙印章,再次使人们记起了烈士的女性身份,想起了那双美丽的略带忧思的大眼睛。
驱使秋瑾从闺阁弱女成长为革命女杰,最后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惨烈悲剧名垂青史的,当然是那个时代的革命思想、民族激情和忧国救国情怀。她于1907年7月13日被清政府逮捕, 7月15日凌晨即在绍兴古轩亭口就义,时间之短与态度之决绝均史所罕见。都说女子在接受某一思想,下定某一决心后行为比男子更坚决执著,此说信然。但是,细细咀嚼“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句绝命诗,我还是陷入了沉思。秋瑾生前写下了数百首诗词和不少文章,忧时救国的思想一以贯之—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这首《满江红》词抒发了秋瑾伤时愤世、肝胆俱热、英雄欲有所为的激情奇志,同时也将她因女性受缚抱负难展而不屑为女儿身的矛盾心理披露无遗。
秋瑾说过:“中国妇女还没有为革命流过血,请从我秋瑾开始吧!”直到7月13日清兵包围大通学堂,学生们劝她暂时避开,她还斩钉截铁地说:“我怕死就不会出来革命,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如满奴能将我绑赴断头台,革命至少可以提早五年。”她被捕后受尽酷刑与凶焰万丈的敌人唇枪舌剑而词不少屈,气不少堕,侠骨铮铮,真正应了“身不得,男子列。心却比,男儿烈”,“英雄末路多磨折”之语。7月14日,敌人再次刑讯秋瑾,秋瑾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字后掷笔不语。几小时后,她就牺牲于古轩亭北。许多年后,人们还在揣测秋瑾此时此境写此诗的感受和想法,有说她本欲写下自己名字陈述革命主张,但因担心授敌人以柄而中途改变主意就“秋”字写下此句诗;也有说此七字作为秋瑾唯一的“笔供”显示了她与敌周旋的策略和惋惜革命失败担忧战友命运的心情;还有的说此诗表达了她对黑暗满清统治的憎恨,对吃人礼教的反抗,对国家民族的深情。本来,斯人已逝,任何揣测都仅止于猜想,但只要了解秋瑾的人格和思想,那么上述种种揣想都不至于离题,或曰题中应有之义。但我想这句秋瑾毕命前的绝唱应是她内心最深处最隐蔽的思绪和情感的宣泄。“一切景语皆情语”,其时正值江南七月,何来秋风秋雨,秋风秋雨者,乃作者悲秋之主观感受也,它蒙上了一层女性的潜意识的情感色彩。
暮色似乎已在缓缓降临。从故居出得门来,是个小小的庭院,一侧一株柚子树上正青果累累。想到这里的女主人在32岁的芳龄就香消玉陨,被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用最残暴残酷的方式(斩首)毁灭掉(这个社会毁灭起女性来一点宽容也没有,何况是反对它的女性革命者),心里就堵得慌。我举首望天,一种欲振衣长啸的愿望油然而生,但实际上只吐出了一口郁积深深的浊气。唐琬也好,秋瑾也好,我终于从这些截然不同的女性命运中找到了共同的感受,那就是悲香悼玉……
二
在一个地方且相距不远,就能找到历史上与两个名女人有关的文化遗迹,这在中国乃至外国也不多见。当然,在与浙江毗邻的江苏南京也能找到,最著名的莫过于秦淮河上明末名妓留下的那些香巢。数年前在南京开会时曾有朋友领我们去寻访过相传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的故居遗址,据考,李香君在历史上实有其人,本是秣陵教坊的著名歌妓,“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当年流传的这首诗倒是写出了李香君的婀娜妙丽楚楚风姿。一时多少朝野名士,争相以识香君为荣。但是,当大明达官贵宦以重金上门聘香君为妾并以武力相逼时,却被这个风尘女子拒以严词:“奴是薄福人,不愿入朱门!”最终血溅桃花扇,死守妆楼护尊严。明亡之后,香君不愿屈节降清作顺民,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徜徉在秦淮河两岸的街路上,遐想着数百年前李香君哀怨愤世的琴声飘出媚香楼,如霏霏雨丝洒进桨声汩汩的秦淮河中,引起多少士子心中的悸动;想像着香君的鲜血在纸扇上化成凄艳的桃花,头上一袭青丝在激愤中微微颤抖飘动;怀想着黄卷青灯旁、春雨秋风里禅心冷寂,红颜凋落,我就止不住地为旧时代女性的薄命而浩叹……
李香君的命运悲剧引人怀想,费人思量,但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其实十分简单明了:从浅层次上讲,是当时明王朝的腐朽衰败导致亡国之祸造成的。清初作家孔尚任写的《桃花扇》将当时种种社会矛盾按典型化艺术原则有机地组织结构在一起,描写了李香君和志同道合者在为扶明抗清而艰难奔走之时,那个被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南明弘光政权却无耻地践踏她的报国心、忠君泪,而让她以色相去事奉大明官僚,终于促使她采取了血溅桃花的决绝行动。从深层次上讲,是父权制取代母权制基础上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激化酿成的恶果。在这样的社会中,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似乎注定要成为一种可以交换的商品,甚至成为某种政治冲突、政治需要的祭品。意味深长的是,李香君之所以能名留史册这一现象表明,在父权社会中,女性像男人那样堂而皇之地通过仕途走上历史舞台几无可能,倒是从事艺伎、歌伎等卖笑生涯的女性有了一个从特殊角度锲入历史的机会,因为不论社会制度如何,只要是以父权为中心,女性的色相总是社会的一大需要。但女性以此种方式留名青史者毕竟微微了了,不过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式的点缀而已。
与此成鲜明对照的是,只要一翻开二十四史,里面反复出现的帝王将相、王公大臣、能工巧匠、文人学士直至贩夫走卒,几乎清一色是男人,在中华大地上由历史层层堆积起来的文明遗迹如宫殿、寺庙、墓葬建筑和书籍、书画、工艺等等不是为了男人就是男人所为。正是须眉男儿在中华大地上或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攻城拔寨,建功立业;或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商海扬波,聚敛巨富;或是折冲樽俎,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烛光斧影;或是倚马草檄,金殿对策,帷幄运筹,奇才吐艳;或是斗酒成诗,下笔千言,风流倜傥,名垂后世……这里,一统中国的秦始皇,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天纵英明的唐太宗,机谋百出的宋太祖,挽强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且不说了,这些男人名头太响,稍一触碰就地动山摇,无人不知。就是那些祸国殃民、倒行逆施的昏君、权奸、独夫、墨吏等等也不说了,这些男人臭名昭彰,一提也无人不知,被炒得沸沸扬扬。单说那一般不为人知、在小县城衙门和图书资料室藏诸高阁的县志所记载的公众人物,十有八九也是男人,女人似乎不曾存在过。即使存在,也是扮演着无声看客的角色,侍候男人的角色,烘托男人的角色。由于“妻以夫荣、母以子贵”的封建古训的作用,一些女性才得以浮出水面露个脸。秦始皇嬴政之母曾是吕不韦之妾,她之所以为史书所载为后人所知,完全是因为吕不韦偷天换日计谋的成功,使她的儿子嬴政成为了后来的始皇帝,否则,她只是匍匐在掩盖在他们巨大身影之旁的女人们中的一员,与当时其他千百万女性一样湮没在历史的洪涛之中。汉代的阿娇之所以还为今天的人们所提及,也是因为了汉武帝刘彻的缘故。刘彻一句“金屋藏娇”的金口玉言,遂令此女留名千古。倘若这个刘彻成不了后来的汉武帝,又或阿娇不中刘彻之意,则后世何知默默无闻之阿娇耶!
还说那位唐琬。后人之所以知她芳名,之所以为佳人命薄一洒同情之泪,端赖陆游与她的关系,特别是沈园相会、放翁题词那一幕。其实,唐琬自己就是颇具才情的女子,相传唐琬看了前夫题在沈园壁上的《钗头凤》之后和了一首词,其中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若她是男人,恐怕就会名以词传,词以人传了。在绍兴,问起陆游,路人鲜有不知者,再问唐琬,则一脸茫然者居多。这也正常。因为是女人,凡提到唐琬时都要依附于陆游,而且她那首和词也被传得零零落落。至于李香君,如果当年不是因艳名远播后又遁入空门,成为一大时闻和传奇而为士人官宦所乐道,也不会流传至今了。
难怪,不管在什么场合,学术会议上,茶余酒后闲谈中,一提谁创造历史,不论是说英雄创造历史,还是英雄与奴隶共同创造历史,抑或是奴隶创造历史,闪过人们脑海的杰出人物也罢,芸芸众生也罢,总之都是男人,唯有这些男人。此事恐怕是世界通则。所以法国当代最杰出的存在主义的女权作家、女学问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将男性定位为“第一性”,将女性定位为“第二性”。记得前些年有人在文艺创作中命题曰:“战争,让女人走开!”难道历史也要让女人们走开么?!
然而,当男人们在历史上竞武称雄,享尽“第一性”的无限权威和荣耀时,他们是忘记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娘儿们也曾有过荣极一时的巅峰时代,她们才是“第一性”呢!
那就是母权制时代。此其时也,离神话传说的“人猿相揖别”还不算太远,女人是长得粗糙些,远不如后世文明女性的千娇百媚,她不仅容貌和男人差不多,而且身上可能还残留着祖先的痕迹:眉弓稍突,宽鼻大嘴,四肢发达,手掌、脚掌因劳动、奔走而结下厚茧。女人的这种容貌形体还没引起男人的注意而成为审美对象,全社会注意的焦点是女人的肚子和会阴,因为那里装着生命,生产着生命,而新的生命是人类族群能延续下去的源泉。由此产生出女阴崇拜。这只要看看文明时代出土的各式原始女性雕塑“远古维纳斯”就一目了然,如奥地利出土的石灰石雕像《威林多夫的维纳斯》、法国出土的象牙雕像《列斯林格的维纳斯》以及陕西扶风出土的《史前维纳斯》等,体态肥硕、双乳及会阴突出是其共同性特征。
这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时代,是捕捞和采集的时代。女性是马克思所说“两种生产”的主体:既生产食物,又生产生命。没有什么时代比这个时代更能铸造女性的辉煌了;她是首领,她是权威,她是女神,她是主宰,不仅后代要依赖于她,后世不可一世的男人也得服从于她。但那时的女人虽地位至尊,却没有唯我独尊,她只是靠着天赋的能力无为而治,自然而治。问题在于,不论是物质的生产还是种的生产都离不开男人,男人们一旦凭借自己较强的体力在生产中发挥更大的作用,特别是一旦看到了自己在生命再生产中的作用,女人的至尊地位就行将崩坍了,母权制终于被按男性血统继承财产的父权制颠覆了。
三
看来,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真是不幸而言中。当我写这篇文章引用恩格斯老人这句名言时,似乎都感觉到了他手中笔的沉重。从男人颠覆了母权制以后,女人在几乎所有的社会生活领域中都处于劣势,屡遭败绩,历史的炬光灯照亮的从来不是她们,荣耀的花环从此与她们无缘。正像宫娥妃嫔只能充塞皇帝的后宫一样,整个社会上女性的地位也恰似男性的后宫。
只有一个领域,她们依然保持着男人永远取代不了、抹煞不了的独特生理优势,这就是生育,—生命的再生产。历史是什么?历史无非是人类世世代代的活动,是人类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连续不断的过程,造成这种连续性的最基本前提条件就是生命的再生产—女人的生育。可千万别小看了这种时时处处发生的“婆婆妈妈”的小事,没有它,历史就会中断;没有它,多少名震后世的事件就不会发生;没有它,社会不会延伸到今天,也不会有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子孙孙了。一部二十四史写尽古今兴亡,于中隐隐透出由种的生产所形成的一代接一代人前赴后继延续历史、创造历史的秘密。没有生命的可持续生产,哪还有什么二十四史?!
如果这么说对于种的生产的理解尚嫌笼统、抽象的话,那么请到山东曲阜的孔林去看看吧。作为孔子及其家族专用墓地的孔林,我十多年前曾去拜访过。当时我在一篇散文中写过这样的文字:这座位于孔府之北,被一道高三至四米、厚约五米、周长十几公里的墙垣环绕着的家族墓园,总面积相当于今曲阜城的二倍。“老桧虽沾周雨露,断碑犹是汉文章”,前人的诗句,正是孔林的写照。此地古木集陈,盘根错节,黛色蔽天,集东周以来的桧、柏十万余株,树龄高者已有千多年,多为孔子的历代弟子、孔门后人来凭吊时以“四方奇木来植”所留,为我国最大的人造林园。自从孔子被葬于此处始,两千多年来,他的一代接一代的子孙均长眠于斯,从未间断,从春秋之葬、秦汉之墓到近代之坟错陈并列,林中那座座碑碣,行行石仪,在草丛中起伏逶迤,组成了一卷完整的编年史。……当年我曾在墓园的草稞中徘徊,震慑于中国历史割不断的延伸性。现在,我却从另一个思维角度看到了更加本质却往往被人真正忽视掉的东西:女人对于生命再生产、历史延续性的作用和意义。
固然,生命的再生产是男女共同参与的事——这只是就生命的生发离不开任何一方而言。但就生命的生产来讲,男女双方的作用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男性在完成了与女性结合让生命生发这一事实后即退出了生命生产的全过程,使这一过程变为事实的是女性,是她令新生命诞生,是她让新生命成长。为了完成这种自然的和社会的使命,上苍将种种机能和种种禀赋赐予给女性,极尽精致,极尽温柔,极尽艰辛也极尽伟大,想想看,大自然花了几十万年漫长岁月才搞掂的造人之术,一个女人只要十个月就可自然而然地做到,你不能不惊叹:女人,大自然的杰作!
然而在父权文化无孔不入的男权社会里,女性在生命生产中这种至尊地位和历史作用却一直被贬到最低,她不是生命生产的重要生产力,而只是生孩子的工具,而生孩子则不过是给男人传宗接代而已!承认是生产力,那就是承认在历史延续、历史创造中的作用,贬为工具,则就完全是被动的、被男人操控的、简单的产婆而已。一部以女人创造生命为前提为基础而得以写成的人类文明史,却几乎通篇不提女人的这种历史作用,从头到尾写下的都是男人的故事。
静静的,羞怯的隐于历史帷幕之后的那些“第二性”,名字就叫做女人!
我又想起了唐琬。这个因丈夫名世而侥幸通过史籍留下芳名的不幸女子。
人的血肉之躯是速朽之物,但女人这个速朽之物在她充满青春活力时却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尤物。我们谁也没一睹唐琬芳容,然而陆游有关她的诗词和她自己的和词所透露的信息,却足以使我们想象出她袅娜幽怨的倩影。“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自从曹植如此形容洛水神女以来,“惊鸿”就成了姣好女性的代名词。“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的诗句包含着对唐琬多少赞赏多少深情!倘若生于当今之世,这样一位才情样貌俱佳的女性,怕就是那种神采飘逸的白领丽人吧。这样一位女性,却不见容于陆母,于是山盟难续,劳燕分飞,造成了一死一伤的爱情悲剧。为什么?据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载:“放翁娶唐氏,于其母夫人如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之别馆,时时往焉。其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找具体原因似乎是多余的,总之身为女人,说什么都是她的错,她的命运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这与《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命运惊人地相似,刘兰芝尽管“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其婆母还嫌她干活太少;尽管兰芝“行无偏斜”,婆母还指责她“无礼节”、“自专由”。不到三年,兰芝就被逼返回母家,虽然她和丈夫焦仲卿伉俪相得,感情深厚。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在想,唐琬也罢,刘兰芝也罢,她们之所以被封建家长逼迫离开爱人的种种理由中,恐怕还有一条没说出来,那就是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给封建家庭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就犯了天条,势在必出之,还管什么夫妻感情不感情!
当女性为了人类生命的延续而遭受“临盆”之苦、生死之险,独自肩负起生育后代的使命而作出巨大牺牲和贡献时,将行云布雨的功劳记在自己账上的整个男性社会基本上是冷眼旁观且有意无意加以遮掩淡化的,他们的目光只集注在那将延续他们的财产和功名血统的后代上。而一旦女性不生育(尽管原因有一半出在男人那里),父权社会就将全部责任推到女人头上,要休要打要杀全都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与唐琬的抑郁而死不同的是,刘兰芝却是抗命而死,她忠实于自己的爱情而不甘屈服于恶势力的淫威,终于“举身赴清池”,像林黛玉葬花诗所云:质本洁来还洁去。她那曼妙的抑或悲壮的一跃,真如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永远地悬浮着,让只见男人不见女性的历史触目惊心。
这是女人维护自己感情、维护自己尊严的一次决绝行动。寂寞的、羞答答的玫瑰这次绽出了一片血色。
四
但是真正震撼历史的当数一代女主武则天。
武则天与刘兰芝、唐琬、李香君们根本不同。刘、唐、李作为女性,是在男权社会巨大压力下以被侮辱、被损害的悲剧人生融入历史的,而武则天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 的名实相符掌握了至高无上权力的女人,她之所以能在男权社会中蹿升到至尊地位,既不是靠血亲关系上的继承,又不是走开科取士、仕途晋升的路子—因为她是女人,唯其如此,她只能用最原始的资本—女色的魅力加上权变的手段,去达到按常规本不能做到的跻身政治权力核心的目的。她13岁入唐宫,之后成为共19级的皇宫姬妾中的第16级“才人”,而在这一级上与之并列的才人有9人之多。可见这个位置离皇位何其遥远!更可悲的是,她在这个绝望的位置上呆了13年之后,因李世民的去世,她又被打发到长安的感业寺削发为尼。用现在的话说,这下玩儿完了。然而武则天沉得住气,她在等待着冥冥中的机会。终于,5年后,新皇帝李治同王皇后到该寺进香,李治与自己当太子时即已垂涎的艳光四射的女尼武则天四目相对,不由双双泪下。其实不用去看《大明宫词》之类的电影,我们每一个人读史读到感业寺这一幕时,都不难想象出在李治火辣辣的急色忘情的炯炯目光注视下,体态丰腴、容姿曼妙、袅袅娜娜的武则天美目悬垂,秋波乍现,泪光朦胧,梨花带雨的勾魂模样,李治哪能受得了这种诱惑呢!
其时正与李治另一姬妾萧惠妃争宠的王皇后在旁看到这一情景,对武则天“我见犹怜”,愚蠢地以为可以利用武则天一起扳倒萧惠妃,于是将武则天接回皇宫。她却料不到这正是“与狼共舞,为狼所噬”的开始。入宫第二年,武则天将自己刚刚生下的女儿扼死,诬陷是王皇后下的毒手,意欲于李治不利,于是兴起一桩宫廷大狱,王皇后、萧惠妃冤屈惨死。武则天正式被册封为皇后。此后,这个聪明绝顶,忍性惊人,机关算尽,被骆宾王称为“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的女人用了35年的时间,在自己67岁时,当上了皇帝。
至少在中国历史上,这是在女权社会被颠覆后的漫长岁月中,在女性成为“第二性”而被逐出政治等领域之后,在女性遭受一系列败绩之后,第一个好不容易将生杀予夺大权攫取到手,君临天下可以为所欲为的女性。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个念头:既然男人把持大权时按照男人的意志造就了一切,那么,现在武则天当政了,她不是也可以按照女人的意志改变这种现存秩序、为女人一吐不平吗?可事实是,正好像封建社会的农民起义领袖在推翻皇帝之后照样当皇帝走老路一样,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篡权者在谋夺政权后也是照旧当皇帝施旧政。武则天用女人的一套当上皇帝,当上皇帝之后行事、所作所为却跟男皇帝毫无二致。既没在政治上、仕途上优待、重用女性,为女性谋一出路,又没有从根本上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更没有试图改变男主女从男尊女卑的父权文化格局。应该肯定,武则天是个有为的封建政治家,她当政期间打击门阀贵族,提拔普通地主的政策符合当时社会发展趋势,在历史上起了积极作用。她在巩固封建国家的边疆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如击败入侵的吐蕃军,夺回安西小镇,击溃突厥军,稳定边境等。在武则天主政期间,全国户口增加很快,由她亲政前的380万户增加到她退位时的615万户。政绩固然可以肯定,但于此哪里能看出一丝一毫女人的痕迹呢?
武则天在干这一切的时候,包括最为史家、后人诟病的任用酷吏大开杀戒和广用男宠淫乱宫廷,她都是在依男人规范行事,或者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女性性别,只记得自己是“皇上”了。这实在是女性的悲哀。
不能排除武则天在感业寺见到李治时的珠泪中没有爱情的成分,没有凄婉悱恻的情绪活动,也不能武断地说那拉氏被召来见咸丰时就已失去少女的纯情,只有红粉争宠的欲望,只有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的心机。但是,她们既然从此卷入了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政治斗争漩涡的最深处,说是身不由己也好,说是本性使然也好,总之其女性应有的天性被完全“异化”,玩弄起权术来比男人还狠毒生猛。武则天诬谄王皇后、肖惠妃,不只是排斥、取代而已,她还假手李治将王、肖各打一百棍,砍去手足,再投到酒缸中,听其哀号而死!这种蛇蝎手段,这种同性残杀,直叫人毛骨悚然。在这一点上,那拉氏毫不逊色,秋瑾的血就是证明。一个本应是柔肠百转的女人竟然为了权欲如此地凶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呢!就某种意义而言,不独秋瑾,甚至唐琬、李香君们的悲剧也是武则天、那拉氏们造成的。这样,女人与女人之间就出现了深不见底不可弥合的鸿沟:一边是武则天、那拉氏这种女人,她们在走向权力的道路上将所有阻碍她们的人,包括女人,统统踩倒、碾死在脚下;一边是刘兰芝、唐琬、李香君们,她们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一群。正是由于武则天、那拉氏们的为虎作伥,羞答答的默默无语的玫瑰所受到的风吹雨打更其凌厉无情了……
五
这是个女人吗?当年我到西安时曾在“托体同山阿”的硕大无俦的乾陵下的无字碑前踯躅,我想,与无字碑联系在一起的决不是一个女人的故事,而只是一个失去性别的被“异化”了的封建政治家的功过,对于广大女人来说皇帝武则天只是一个“异数”,一个“另类”,她的确在历史上发挥了作用,影响过历史,但严格地说,那不是女人的作用,而是女人仿效男人行事方式发挥男人作用的结果。
本来,在男权文化的背景下,在父权社会格局中,女性无论从政和从事其他活动,她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在历史上烙下女性的印记。真正在世界范围内发挥女性作用,以女性身份深刻影响社会进程和历史面貌的是与“种的生产”有着内在联系的美与爱,她们用美给世界增添了千般色彩,用爱给历史注入了万种风情。在女性美与爱的神圣光辉面前,武则天们的作用又算得了什么呢!
英国作家耶弗利斯曾用这样诗意的文字来描绘女性之美:
……它来自一个半世纪以来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那些摇曳在重甸甸的金花菜和欢笑的威灵仙上头而藏匿山雀驱逐蜜蜂的渐长的草的香气;来自蔷薇罗布的篱笆,金银花,以及青杉荫下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大草菊。虹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曲涧的甜蜜;一切荒林的蓄美;一切广山所载的茴香和自由……
百年来的莲馨花,吊钟花,紫罗兰;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不死的夜;一切正在展开着的时间和节奏……
诗人笔下这种来自大自然清纯芬芳之灵的女性美,实际上是大自然与人类社会交互作用的天人合一的产物。造物为了让女性承担起生命再生产的天赋使命,将一种让整个男性社会为之心旌摇摇的婀娜体态花样芳容赐予女性,社会又按照基于功利需要的审女观强化,女性有别于男性的性心理性特征,特别是伴随着性爱而出现的羞怯。诚如康德所说,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种秘密,用来抑制放纵的欲望,它顺乎自然的召唤,但永远同善、德行和谐一致。羞怯给男女关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女性如娇娜无语的春花,柔情百转,仪态万方,向异性辐射着强烈的挡不住的性魅力,甚至连其同性亦“我见犹怜”。苍茫坚实的大地因芳草萋萋而变得丰饶多彩充满渴望,峥嵘冷寂的岩石因山花吐艳而变得线条柔和生机勃勃,男人会因女人的爱与美而更有力更忘情地拥抱世界。
中国的二十四史虽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男性为线索的男权社会、父系文化的嬗变史,但中国的文学艺术却多与女性的美与爱有关。两千多年前的《诗经》就开了歌咏爱情的先声,中经数不胜数的言情小说、诗词曲赋,直到《金瓶梅》、《红楼梦》,女性的美与爱始终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文学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中外古今,女性的美与爱之所以牢牢充实着文学艺术的内容,是因为人类的尘世生活时时处处都离不开它。不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现实生活,人们从中看到的是女性的美与爱照亮心灵,激活生命,触发灵感,点燃激情,升腾想象,乃至左右形势,影响历史的活色生香的生动场景。
为了说明一种与此有关的想法,我们得提到好莱坞影片《埃及艳后》所讲述的一个发生在公元前一世纪的真实的故事。当时统治埃及的是托勒密王朝,其女王克柳巴天姿国色,百媚千娇,一位史学家称:“她的美貌,使罗马军官见了比半打埃及军队还厉害。她两次攻击罗马军官的心,都得胜了。”这里所谓的被两次攻击的罗马军官,一是恺撒,二是安东尼。恺撒是有名的罗马大帝,他为了掠夺埃及的财富,也因为沉迷于克柳巴的美色,进军埃及并留在那儿以支持克柳巴,结果导致元老院旧贵族的愤怒而被阴谋刺杀。恺撒死后,其部将安东尼率旧部到了埃及,又为克柳巴的美色所倾倒,狂热地爱上了她并与之结婚,婚后纵情酒色,乐不思归。结果又导致罗马另一位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屋大维率军东进讨伐安东尼。安东尼本也英雄了得,无奈为情所困难以自拔,加之克柳巴在关键时刻又另有打算,于是几经较量,最终兵败自杀,克柳巴也被屋大维逼得走投无路,以放毒蛇咬死自己玉殒香消,埃及沦为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克柳巴和这段历史的关系曾经引起过学者们、史家们的广泛关注,法国历史学家圣博甫在论文中说过:“要是克柳巴的鼻子长得短一些,历史进程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法国物理学家、哲学家帕斯卡也说:“要是克柳巴的鼻子长得短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就会改变。”学者们说的意思是,埃及之所以亡国,恺撒、安东尼之所以英雄末路,都是为克柳巴的美色与爱情所祸。倘若克柳巴的鼻子短一些,她的美色就会受到损害,就不会具有颠倒英雄的魅力,恺撒、安东尼和克柳巴本人就不会死去,埃及也不会亡国,这样,“历史的进程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整个世界的面貌就会改变”。当然,已经发生的事实、已经走过的历史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历史学家们如此将历史与女人的鼻子长短联系起来发表议论,无非是极言女性的美与爱对历史作用之大罢了。
但是这一连串的假设只是反复证明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女性的美与爱,这偷食伊甸园禁果的人类始祖亚当睁开眼睛就看到的无边诱惑,所具有的颠倒众生,疯魔世界,影响历史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女性的本色魅力,是润色人间、陶冶人性、化育万物的化雨春风。女性的美色与爱情是历史进步过程中必然生发的于促进历史发展所不可缺少的激素。如果说有的女人曾经在某时某地某事上导致过邪恶、失败,那并非美与爱之罪,而是当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因素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形成的趋势所致,是以父权为中心的阶级社会的权欲思想和道德观念影响、侵蚀女人心灵的结果。男性如果真正懂得女性美与爱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懂得怎样爱护它,发挥它的作用,就能让它沁入心田,化为血肉,真的就能变得高尚神勇,力大无穷……
因此,问题应该变成这样提出:如果没有男权社会中权与欲的诱惑和驱使,如果没有以男权为中心而展开的你死我活的争宠角逐,如果当时的政治格局中有一套节制权力防止野心的制度和办法,手握重权的男人们如果不沉迷于酒色而蒙蔽了理智,如果不是那么嗜色如命且品质低劣,那么,与他们有关的那一页历史也许真的不是以悲剧终场,而与他们有关的那些美女也会是别一种结局,别一样命运了。
六
已经过去了多少岁月,羞答答的玫瑰一直在静悄悄地开放,在浓重的阴霾下,在凄切的风雨里,宠爱有加也罢,无情作践也罢,它总是呈现出淡雅可人的色泽,飘送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但是,它也会凄艳地凋零萎落成泥,如唐琬般沉玉埋香,空留下化解不开的浓重的惆怅与忧伤;它有时也会如烈焰似地燃烧,将天空晕染成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让人椎心泣血遗恨绵绵。所以,当秋瑾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命诗而愤然掷笔玉碎香消时,那血染的玫瑰真是开到了极致。
沉玉埋香,香消玉碎,怜香惜玉,悼玉悲香,这“香”“玉”二字的确只有那被造物赋予冰肌玉骨、兰麝芬芳、花容月貌的女性才当得起。“云想衣裳花想容”,“花为容貌玉为神”,写的不是女性又是什么呢!令人浩叹的是,人世间如此美妙的珍物,却常常和“沉埋”“怜惜”“悲悼”等冷漠伤情的词联系在一起,难道二者之间的这种关联不可以一刀两断,一劳永逸地结束么?!
我没法不再次想到秋瑾,当她在毕命前一刻大义凛然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时,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波澜吗?这么美好的生命被残暴地毁灭,是暴殄天物,当天地同悲。她肯定如秋花般痛切地感受到了在风刀霜剑摧割下的痛楚和悲怆,这才有了“秋风秋雨”之感。证之临刑前秋瑾向刽子手提出三个要求,其一,给亲友们写信告别;其二,临刑时不许脱衣;其三,死后不以首级示众。足见一位尽管“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女性革命者至死也没淡忘的性别意识和对自己性别角色的卫护。
花开花落两由之。无数个唐琬、香君香魂杳杳,红颜烈慨的秋瑾也侠骨茫茫,只留下一代又一代有良知的人们怜香惜玉、悲香悼玉的无尽哀思……
万幸的是,现在,经过志士仁人从秋瑾们流血牺牲开始的百余年的奋斗,我们已从根本上将造成女性悲剧的社会制度铲除了。今天的女性特别是为数还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的时髦女性,她们身上那种过去基于传统女性意识而生的娴静、克制、羞怯、温柔等品格已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她们在过去只属于男性的各个传统领域和新开辟的领域都试图与男人们一较短长;而最前卫的那些“新新人类”的年轻女性们则走得更快更远,她们在外表、服装、时尚、作派、行为方式乃至道德取向上,都越来越混同于和她们同样前卫的男性。女性男性化、男性女性化的趋势和结果必然是不男不女的中性人趋多,她(他)们身上,已很难找到令人怦然心动的女性魅力和给人以坚强依靠的男性胆色了。
唐琬那一缕幽魂千百年来所期待的难道就是这样一道风景么?将女性生存境界推到极致的秋瑾拼将头颅所要换取的,难道就是如此的性别泯灭么?它难道就意味着男权社会、父权文化遗存的淡化吗?
当然,更多的女人在滔滔而来的品牌时装、高级化妆品、高科技美容术、时髦瘦身术、健身法的魔法作用下是变得更漂亮更妩媚了。可是,在光怪陆离、唯利是图的商业运作中,她们中有的人沦落为性奴,而另外一些秉承了冰雪之操的女人却在各种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奉献出生命,而将青春与美丽置之不顾……
被践踏的玫瑰啊!
浴血盛开的玫瑰!
一个社会,如果让女性沉沦,践踏那美与爱的载体,造成唐琬、香君式的悲剧,固然不是合理的社会;但一个社会如果形不成对女性的自动保护机制,动不动就需要女人像男人般地受皮肉之苦,遭生命之险,同样还不能算是健全的社会,不管是事出有因还是事出无因。的确,随着进化,似乎女性在智力上乃至体力上都不输于男性,近来的事实还表明,在百米、二百米竞赛等体育项目上,女性速度最快者与男性几无差别了。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女人们毫无愧色地与男人们平分秋色。这都是事实。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个别女性因“异化”而逸出女性的整体,成为社会的祸害,这种现象总是难避免的,就个体生理状态而言,女性接近甚至超过男性者也不少见,但就整体而言,女性就是女性。在体能上,心理特征和生理构造上,行为规范上,自然和社会使命上,女性在可见的将来都无法与男性混同。她们在与男性享有同样的人权和其他多种权益的同时,奉现和展示只属于她们的那种天地之至美,将是人类的大幸福。这是天意。是造物造人时就定下的判阴阳、分雌雄的准则。
天意难违!
(2001.6)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