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02年年初的那一天,在今安徽和县东北,那个南方人看去像北方,北方人看来是南方的乌江血祭的日子,该是愁云惨淡,朔风凄厉,烟波生寒的天气。曾在“秦失其鹿”后的中原大地上不可一世、搞风搞雨的西楚霸王项羽,此刻却已走上了英雄末路——他那曾经将秦军庞大主力无情粉碎的军团,如今在垓下(今安徽灵璧县东南)被他昔日的战友、后来却成了死对头的刘邦的联军重重围困,陷入四面楚歌束手待毙的绝境。然而项羽却端的了得,饶是铁壁合围,他也能仅靠百十骑就破壁突围杀出一条血路。突围中项羽斩汉军二将,杀数十百人。汉郎骑杨喜自后追之,项羽回身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杨喜人马俱惊,窜逃数里方止。现在他们已经奔至乌江西岸,再往前就是长江了。闻讯而来正驾船在此等候的乌江亭长,见到征袍血染披发如狮的项羽,不胜凄怆感慨,力劝项羽上船过江:
“大王,江东还有地方千里,人民数十万,足以容得下大王,请大王快快过江!这里就我有这一只船,汉兵是过不去的。”
项羽有两个瞳子(重瞳)的眼睛凝滞充血,一时竟满是迷惘,他沉重的目光缓缓从亭长的脸上移开,横过水鸟惊飞哀鸣芦荻瑟瑟的江面,投向了对岸。那儿晨雾迷漫,在凛凛晨风中摇曳的若隐若现的树木恍若大片移动的兵马……
是的,江东有送子弟随他逐鹿中原的乡亲父老,有他熟悉的故土风情……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伴着笑意在他年轻刚毅却又沧桑疲惫的脸膛上悄悄漾开。
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的亭长以为项羽心动,连连催促:“大王,追兵已至,赶快上船吧!”
项羽却突然仰天惨然长笑: “天要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想当年我和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西,征战无数,横行天下,何等威风!而今他们全都战死沙场,无一人生还。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江东父老?!”此刻,傲岸不屈却又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脑海中一定闪现出曾结为兄弟,这当儿却正指挥手下要将他赶尽杀绝的汉王刘邦,那个高鼻子小眼睛,长着一把漂亮胡子的乡巴佬的身影。“即使乡亲们还同情我,尊我为王,我又怎能不问心有愧呢!”说罢,不容亭长张口,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乌骓战马交给亭长,“我知你是忠厚长者。这马日行千里,所向无可当者,随我已五载,情逾手足,我不忍心看它死去,就送给你吧!”
……小船载着亭长和乌骓刚刚从项羽含泪的目光中远去,刘邦的追兵已至,又一次围住了项羽。项羽身边只余二十余骑。他令众人下马,与汉军短兵相接。项羽自己抖擞神威,一柄长剑织出一片寒光闪闪的剑网,汉兵又伤亡数百人。但增援者有增无减。
项羽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体力严重透支。他知道,活了 3l岁,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位传奇斗士提起最后一点儿力气站定,仰望乌云奔走的天空,呼出一口长气,手中宝剑戟指对面一员汉将:
“你不是我原来的部将吕马童吗?听说汉王用千金万户来悬赏买我的头颅。现在,我就成全了你吧!”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利刃就如一道雪亮的弧光飞上了自己的颈项,鲜血如殷红的骤雨刺目地溅飞开来,高大魁伟的身躯山崩似的轰然倒下,激起了悠久的历史回声……
中国历史上精彩绝伦、撼人心魄的龙争虎斗—楚汉相争至此画上句号;
无数英雄中两个最卓绝人物斗智斗勇斗仁斗狠的对决至此分出胜负;
一个决定秦亡之后中国社会历史走向的悬案至此得出结论。
但是,仁义道德与机谋权变,胆色智术与攻防杀伐,军事奇才与策略高手的较量和在历史上的作用、地位、关系及孰长孰短等一系列问题却让后人思索了两千年。
同时,一连串的假设也斑斑点点散见于诸多史籍:
—如果项羽进入函谷关后即占据关中称帝、经略中原的话;
—如果鸿门宴上项羽不是大施“妇人之仁”,轻易放走刘邦,纵虎遗患的话;
—如果楚河汉界既定之后,项羽不那样轻信刘邦因而有所防备的话;
—如果韩信等人杰为项羽所用而不是为刘邦效力的话;
—如果项羽兵败乌江时终于接受亭长的建议一苇渡江在江东十年生聚东山再起的话;
—如果……
如果以上任何一个“如果”成为事实的话,假如“如果”这种偶然的因素发生作用的话,恐怕楚汉相争的局面乃至结果都会有很大的改变甚至重写,而结局的改变则会直接或间接地将影响渗入此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之中。而从当时的具体情况看,这种种偶然性因素究竟会不会发生作用、以何种方式发生作用、发生什么样的作用,似乎全系于当事人的一念之差、一心之用;而这一念、一心又与人的品格、人格、性格息息相关。想想被必然规律所支配的历史竟会因这种种细小的偶然而有所改变,不能不使人对冥冥之中的天机既感敬畏又觉神秘,它必定困扰着人们对历史奥秘的探索,直到永远。
二
中国历史上大约没有哪个年代的群雄争逐会比“秦失其鹿”后的风云际会虎掷龙拿更为精彩。那个年代距百家争鸣诸说并存,纵横之士蜂起,游侠成风的先秦理性精神范式不远,自由个性张扬,浪漫精神流韵远播,虽经秦的焚书坑儒,但人们的头脑远未被禁锢。一个空前大一统帝国烈烈扬扬的诞生过程和它所聚集起来的巨大能量所引起的深刻社会变革、所带来的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给隐伏在社会各个层面各个角落的形形色色的有识之士、渔利之徒、待起之雄以强烈震撼和无可抗御的诱惑,项羽、刘邦见到秦始皇出巡的排场时的艳羡和仇视,再真实不过地反映出当时普遍的社会心态,这种心态当然不会因秦帝国的短暂而有所削弱和淡化,恰恰相反,过去曾被激活却又暂时被压抑着的种种欲求,现在因“秦失其鹿”而造成的巨大权力真空、所形成的广阔表演舞台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来了个猛烈的总释放,形成了各路英雄豪杰群起竞技争锋的浩大场景。只要想想,连为人佣耕、处在社会最下层的陈胜都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充满平等精神、张扬个性解放的口号,就遑论那些六国旧贵族和儒家知识分子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
精彩的场面一幕紧接一幕,目不暇接;紧张的悬念百出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人物的角色转换时爆冷门,让人算不胜算……
但目标是一致的。不管是胸怀“彼可取而代也”之大志的项羽,还是一吐“大丈夫当如此也”豪言的刘邦,抑或是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最终目的都是要获“鹿”而归,夺得大一统封建国家的高度集权的皇位即政权,而不是割据一方,当个诸侯王或草头王—这个目标太小家子气,壮夫不为也——这只要看看他们争逐中原的战略布局都是志在掌握全国即可知。事实是,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间的酝酿和秦始皇集其大成的成功实践,统一的大势通过种种曲折途径和方式几乎变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神谕”,一种潜在无形的深层的强大驱动力,在冥冥中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
机会是均等的。逐鹿伊始, “高材者”胜出之前,没有什么力量能压制或阻挡任何有志者加入“共逐”的游戏。作为六国旧贵族之后有着深厚政治背景的项羽且不说了,连英布这样的“群盗”、郦食其这样的儒生游士也能乘机自立,或归附山头以求再起,就是证明。秦二世元年(前209)继陈胜、吴广7月起事之后,仅9月一月间,就有“沛人刘邦起兵于沛,下相人项梁起兵于呈,狄人田儋起兵于齐”。那个年月,谁都不能顾盼自雄,大言“天下英雄谁敌手”,只因时势为每个英雄好汉都提供了相匹配的强劲对头,有范增就有张良,有项庄就有樊哙,有陈胜就有章邯,有章邯就有项梁……应该说,当其时也,对每一个参加到这场战争游戏中来的人来说, “获鹿”的机会是均等的、公平的。经过群雄无数个回合的较量,层层淘汰,最后只剩下刘邦、项羽这一对选手进入“高材者”争夺皇冠的最后决赛。他们无疑是众雄之雄,是“搅得周天寒彻”的顶尖级人物。
谁将最后胜出呢?
被今人称之为“历史”的那些既往发生过的事实当然谁也改变不了。重归一统的历史规律也不会轻易改弦易辙。但当初命运之神的确一度垂青于那个目有重瞳的英武刚毅的年轻人项羽。
项羽是楚国名将之后。秦时,项羽与叔父项梁避仇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其下”。这种政治渊源、家族背景、显赫门第是他的最好包装,对于增强其可信度、扩大其号召力,塑造引人注目的公众形象是十分有利的,无疑远远胜过以小小亭长而举事的一介布衣刘邦。当时看中、看重项氏这一背景而来投靠项梁叔侄者可谓伙矣。有一个东阳令史陈婴,当众人欲立其为王时,他谨遵母教而谢绝之,谓其军吏曰: “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结果“其众从之”。就连日后成为项羽克星的刘邦和韩信最初也是投奔于项氏旗下的。
在这种政治背景映衬下,项羽充满个人魅力的魁伟身影光彩四射地凸现出来。
且看他如何登场。
从公元前219年(始皇二十七年)起,并天下为一统,武功勋业超迈古人的秦始皇连续到全国各地巡游。那车骑滚滚、煊煊赫赫、极尽堂皇的浩大排场,和始皇帝君临四海的无上威仪,给沿途百姓以沛莫能御的巨大心理威压,莫敢仰视,拜伏尘埃。这个难得的历史场景,项羽和刘邦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看到了,并且都不约而同地作出了非常人所可能的反应。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正在咸阳服徭役的刘邦见到秦始皇时这样表达他的内心感受。其时农家出身的他正在社会的底层折腾,虽弄了个小小的泗水亭长干着,但自小养成的贪杯好色、游手好闲的恶习使他仍迹近无赖似的混日子,连他的嫂子都烦他。可当时谁能想得到这个既贪财又好色的乡村小吏竟有如此不臣之心和非分之想呢!但单从此言看,刘邦其时并无造反作乱之意,他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是对始皇权势、享受、排场的压抑不住的艳羡惊叹和自个也想享受一把的强烈欲望。
“彼可取而代也!”这可是项羽见到秦始皇时脱口而出的话,直截了当,掷地有声。其时他和叔父项梁正亡命在外,恰遇帝驾路经浙江。在无数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车轮碾过咯咯有声,护驾甲士兵器的偶然撞击、步履铿锵汇成的一片肃杀中,路人无不噤声屏气。项羽的炯炯目光却越过烟尘旗甲,直盯在千古一帝的皇冠上。“彼可取而代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宣言更能表达出这个24岁的年轻人要将皇帝拉下马的万丈雄心和蔑视威权的包天胆色了。不是感慨“天下苦秦久矣”而要诛“无道秦”,也不是因为被逼到绝路故铤而走险,只是因为国恨家仇。“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楚国曾愚蠢地干过为虎作伥的勾当,自以为能幸免于秦的吞并,但最后还是为秦所灭。连他的祖父项燕都是被秦将王剪逼死的。所以,作为“愤怒青年”的项羽,不可能像与秦无冤无仇的“小资”浪子刘邦那样,气度从容地旁观者似的说“大丈夫当如是”,而是恨恨地要一举灭掉仇人取而代之。
这是何等样气魄!也只有项羽能出此言。史云:“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去。梁怒之。籍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于是梁奇其意,乃教以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后人均以此责项羽学不专一或其学不精,实际上这正说明项羽乃非常人也。在那个靠武力打天下的年代,他断然放弃了无用的“书”和寡用的“剑”,而要学统帅之术,但为将之道绝不能用一个模子来复制,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他“略知其意”即重在了解将帅之道的真髓,之后立即抛弃那些琐屑的刻板教条,凭着自己的天赋悟性(别忘了他的家族世世为将,DNA里必定有此因子遗传下来)去自由地对兵法将略予以创造性的发挥,果然大行其道,大获成功,只要看他后来短短几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的辉煌战绩,即可了然。
西谚有云:培养一个贵族,须用三代时间。项羽是真正的六国贵族之后,其人目有重瞳,身躯伟岸,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有金刚之勇,虽出身尊贵,具王者之风,却待人接物恭谨有礼,吐属文雅,行止雍容,极具风度,这是一种很难得的个人魅力,当时的年轻人都敬畏于他。他随叔父项梁起兵时才24岁,却表现出超人的胆识和勇力。彪炳青史的钜鹿之战将他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时秦大将章邯先败项梁于定陶,项梁死,后又将赵王歇困于钜鹿,形势危急。而项梁所立的楚怀王派去救援的上将军宋义却半道按兵不动。项羽在关键时刻当机立断,一举击杀宋义取而代之,立即发兵渡河去解钜鹿之围,自己尾随跟进。人马刚登彼岸,项羽即下令将船只凿沉,将锅灶砸碎,将住所烧毁,全军只带三天口粮,以示这一仗志在必胜,誓不生还。这种“破釜沉舟”的壮举极大地激励了将士们的必胜斗志,莫不以一当十,与秦军血战9次,喊杀声震天撼地,兵戈撞击如急雨敲篷,其惨烈之象令从四面八方赶来救援的诸侯军为之色变心悸,纷纷作壁上观,却无一敢出与秦军交锋。待到秦军被彻底击溃,项羽身披甲胄高踞大帐凛若天神,召见诸侯。入得门来,诸侯们各个膝行而前,莫敢仰视。自此,项羽以上将军名叱咤诸侯,威震楚国。
接着,项羽数追秦军,一破再破复大破,章邯投降。秦王朝的全部实力在章邯的军队,项羽击溃章邯军,等于是摧毁了秦帝国的最后支柱,从根本上倾覆了秦王朝,功莫大焉。而刘邦的入关,于灭秦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了。“喑鸣独灭虎狼秦,绝世英雄自有真。”前人的诗句,已将灭秦的功劳归于项羽了。
行文至此,停笔细想,在我们所熟悉的古代战例、古代将帅中,好像还没见过谁的出场比项羽更见光彩。一场激战,留下的不仅是“破釜沉舟”、“作壁上观”这样千古不磨、一见即想起项羽咄咄虎威的成语经典,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人的胆气、意志和战斗力可以被激化至超越极限的地步,证明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声威慑人,豪气迫人,英风夺人,这就是上将军项羽的出场亮相。
与之相比,与项羽曾一度共事楚怀王,并肩作战又结为兄弟的刘邦,其出场就平淡无奇了。这一点,连奉他为正统的史书也无法为其编造辉煌。刘邦是在大伙都北上援赵的当儿,受怀王之命西进入关的,一路上虽也打过若干仗,但均非秦军主力,相当顺利地在前206年由武关进抵霸上,再入咸阳,子婴降,秦亡。
有意思的是,刘邦和项羽一道作战时曾打过若干胜仗,攻克城阳,于濮阳东大败秦军,在雍丘杀三川守李由(李斯之子)。但一旦与项羽反目为敌,即屡屡败于项羽。刘邦入咸阳后接受谋士的建议,派重兵守住函谷关,以阻止项羽统率的诸侯军进入。谁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也禁不住项羽的一记重锤,很快被击破,项羽麾兵突进,长驱直入。这才引出了流传千古的“鸿门宴”传奇。以后,凡刘邦亲与项羽对阵,鲜有胜绩,先是五十多万诸侯兵被项羽三万精兵所破;旋又于灵璧东睢水上被项羽击溃,老爸、老婆为楚军所俘;继之又败走荥阳……
从项羽、刘邦较力角逐的态势看,项羽曾很占上风,很具优势。但是,当历史的偶然性因素通过人物的性格、作风越来越多地介入必然性进程后,被必然性支配着的历史场景中的种种人事就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使得所谓“真命天子得天下”的宿命论神话一朝破灭,更多的可选择性导致了“为虏为王尽偶然”(唐·李山甫《项羽庙》)的随机布局……
三
这里首先得摆摆“鸿门宴”。
这是楚汉相争折子戏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其产生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而在这一幕戏演进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多种不确定因素即“变数”的随机出现,是如何彻底改变了项、刘二人的命运和楚汉前程的。
当初楚怀王命刘邦入关时,项羽因秦有灭国杀叔之仇,坚请与刘邦一同入关。但楚怀王听信了帐前诸老将的进言,认为项羽剽悍残忍,不如刘邦宽厚大度,不宜先入关,所以不让他去。没料到项羽在钜鹿大捷后也攻入函谷关来与刘邦争关中了。项羽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将羽翼未丰的刘邦一举歼灭。他的首席谋士范增更是看准了这个难得时机,力劝项羽除掉心腹大患。当时项羽有兵力40万,驻军新丰鸿门,刘邦只有10万人马,驻军霸上。以项羽的神勇和强大兵力,要灭刘邦的确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如果此计施行,刘邦既灭,项羽就搬掉了中原逐鹿的最大障碍,必将横行天下,现在写在史籍和教科书中的秦以后的历史进程在细节上就得重写。即使是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来看当时的政治、军事情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支持,这一仗肯定是要打的,没有任何一个志在天下的统帅会放弃这个机会。因为在任何人看来,这里面的确贯穿着一种“必须如此”、“不能不如此”的必然要求。
可叹的是,这有千个万个理由必打的一仗根本没打,倒弄起了一个成为千古话把的“鸿门宴”。先是项羽的叔父项伯作为第一个偶然的意外因子介入此事,他因为是张良的好友而连夜赶到汉营向张良通风报信,张良大惊之下将他引见刘邦,刘邦见风使舵,除再三剖白心意说自己绝无与项王对抗之心外,还许诺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项伯回营后将刘邦的甜言蜜语悉告项羽:“沛公不先破关中兵,公巨能入乎?且人有大功,击之不祥,不如因善之。”项羽竟答应了。翌日,刘邦亲自到鸿门面见项羽,又是一通花言巧语,指天发誓,再表心曲。项羽疑心尽去,乃设宴以待刘邦,言笑甚欢。
直到此时,事态的发展虽然多少改变了形势,但基本上还是按必然的逻辑在进行。可以设想,如果这下将刘邦击杀,那么虽然还有10万汉军屯于霸上,但蛇无头不行,已不足虑,可虑者张良、樊哙也。在两强只存其一,并世无可与项羽比肩者的情况下,张良很可能为项羽所用,否则,淡出江湖也符合他的性格。当然,更可能的是范增在击杀刘邦的同时也一并将他与樊哙等斩除。然后项羽亲自出马或派范增代传王命,霸上 10万汉军岂有不降楚之理!这以后,天下还不是被项羽玩弄于股掌之上。如此,楚汉之争后的史书记下的就不是汉王朝而是楚帝国了。
但偶然因素第二次发生作用,再次改变了必然性发生作用的形态。这就是项伯和樊哙的介入。先是项伯见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拔剑而起与之对舞以庇护刘邦。 “天云属地汗流宇,杯影龙蛇分汉楚。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宋人谢翱的《鸿门宴》诗道出了当时扑朔迷离的景象。接着樊哙接到张良急讯撞关而入,力数项羽,项羽竟“壮士,赐以卮酒”。刘邦则乘机如厕溜之乎也。这一走,就如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偶然因素的干扰,使得取天下的千载良机在项羽手上仅仅停留了几个时辰就永远失掉了。
读史至此,谁人不为之长太息!
清人王昙《西楚霸王墓》诗云:“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说的就是项羽被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搞得进退失据的这笔糊涂账。
刘邦之成为项羽争天下的劲敌、宿敌,这不是因为个人恩怨或心血来潮、随意设定,而是铁的事实。项羽对此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头天晚上还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翌日却化敌为友,彼动我以情,我活彼以命。就项羽而言,这 180度的大转变依据的不是任何政治考虑、利害计较或者策略需要,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其间起决定作用的只是项羽的“一念之差”,而这看上去似乎带有很大偶然性的“一念之差”,却是深深根植于已内化为他行为准则的旧贵族道德风范,即所谓“妇人之仁”,所谓“穷寇勿迫”、“不杀二毛”,所谓“不忍之心”,因而又带有必然性。就刘邦而言,则是他作为政治家的机谋权变之术,是他的以屈待伸之计在命悬一发之际救了他。项羽在这个事关成败、事关命运、事关历史的重大时刻,遵循的是常人之间的人情关系原则,刘邦遵循的却是政治家为争天下而屈膝妥协退一步进两步的策略。
放走这个曾与自己称兄道弟,却被范增预言为“吾属今为沛公虏也”的大敌之后,项羽大概是出于对有灭国杀叔之仇的秦帝国的深刻仇恨和强烈复仇愿望,一把火烧了阿房宫,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关于“关中阻山滞河,四塞之地,肥饶,可都以伯”的正确建议,一门心思要回江东,理由竟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其时项羽虽贵为西楚霸王,却还不到三十岁,他这种率性而为的性情简直就是个愣小子,哪像个要打天下的西楚霸王!
至此,反秦斗争宣告结束,进入楚汉相争阶段。这个“相争”是项羽一手制造出来的,在竞技场上,他制造出来或曰放出了那个虎视眈眈的敌手。
刘邦深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之旨,为争逐天下,几乎将一切束缚他、不利于他的仁义道德说教和通行的礼法规则通通砸烂,包括敢于摘下儒生的帽子往里撒尿,从而进入一种为所欲为的无羁境地。汉二年春,刘邦会同数路诸侯计56万人东出潼关讨伐项羽,却被项羽以3万精骑大破汉军于彭城,死十余万人;接着,败退的十余万汉军在灵璧东睢水上又被楚军挤入睢水,睢水为之断流。刘邦陷入重围,幸赖风高月黑得以逃逸,但太公、吕雉却为楚军所俘。此后两军相峙于广武,久不能下。项羽乃企图利用手中的人质来作为迫刘邦退兵的讨价还价的重要法码。改变楚汉相峙局面的机会似乎又一次走近了项羽。他命人高高搭起一个砧板,置太公于其上,对刘邦喊话:“你要是再不后退,我就将你父亲煮了吃!”这在今天难以想象,在古代却是说烹就烹的。田横等不就烹过郦食其么。对这一杀手锏,刘邦回答说:“我与你从前一起奉事怀王,曾经结拜过兄弟,我父即你父。你若一定要把你老子煮了吃,那就请你分我一碗汤吧!”项羽怒极,却也无可如何。我想起“文革”中首都红卫兵小将有云:“无私才能无畏”。后来某学生领袖以各种不三不四手段在派性斗争中死缠烂打,毫不顾及舆论,于是红卫兵复指其人曰:“无耻才能无畏”。俗谚也有“力大的不如胆大的,胆大的不如心狠的,心狠的不如耍无赖的”之说。此说古今一理。项羽是从人情道义常规发出“吾烹太公”威胁的,他以为刘邦必会有所顾忌而退兵,却不知刘邦一切皆从政治功利着眼,根本不在乎有“耻”还是无“耻”,一句“吾翁即汝翁”就四两拨千斤,不但将项羽的狠招轻轻挡回去,还使对手陷入尴尬境地。刘邦这种“为天下者不顾家”的本性在对待子女上也表现出来。当项羽在彭城大败汉军时,刘邦乘车狼狈逃窜,途中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随从将他们拉上车一起逃亡。穷奔一气后,马疲而追兵至,急了眼的刘邦为逃性命竟数次将亲生骨肉推下车。幸亏同车的夏侯婴几次将此二子重新拉上车才幸免于难。刘邦不但不感谢,反而大怒要斩夏侯婴。
面对这样一个蒸不烂、煮不熟、咬不动、油盐不进的无赖,项羽纵能拔山扛鼎,也应对乏术。情急之下只好给刘邦传话:“打了这么多年仗,弄得天下不宁,还不都是因为你和我?我愿意和你决一雌雄,免得天下父老兄弟再多受苦难。”项羽竟天真到如此地步,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建议本身就是黔驴技穷的表现。刘邦只嬉皮笑脸地回答: “我宁愿与你斗智,不愿斗力。”这真是看准了对手死穴而蕴力道于无形的一记闷拳。
既然是“鼠”,既然什么道德礼法都被当成儒生的帽子可以尿之,那汉王还怕什么呢?就在“鼎上杯羹弃翁姥”之后不久,楚汉两军由于对峙日久而皆生厌心,最后两家约定以鸿沟划界中分天下,鸿沟以西归刘邦,鸿沟以东归项羽。项羽言而有信,释放了太公、吕雉,引兵东归。刘邦却采纳了张良、陈平的建议,背信弃约,发兵追击项羽,先为楚军所败;刘邦再约韩信、彭越等各路大军云集垓下,这次真使项羽陷于四面楚歌之中。
“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在垓下绝境中发出了这样悲怆的呼喊。对于项羽败亡原因的钩沉抉隐,两千年来几乎没有中断过。可以举出许多失败教训:战略失误。如没有先定关中,失去一统天下的基地;不该分封诸侯,造成割据;用人失误。如韩信得而复失,为汉王所用,终成自己克星;如范增,当世奇士,屡有良谋奇计,却为张良反间计去之,项羽失一大臂助,等等。这些,绝对是项羽兵败身死的重要原因。但是愈往深里探讨,愈发看出个人性格、个人品格不容小觑,历史的偶然性因素往往正是通过个人的性格、作风来起作用的。
“盖世英雄项与刘”。项羽与刘邦的确都是千古人杰,不世之雄,但是二人比较起来又太不相同。出身旧贵族门阀的项羽仪容高贵,天生神勇,深明将略,兼具当领袖人物的各种条件,似乎高高在上,但是他整个人较之平民出身的刘邦更易为一般人所接受,从我们对他的“回望”中,可以真切感受到其性格和行为方式都带着棱角,直白,刚劲,有丈夫气,但又不失人情味,诚如韩信对刘邦所分析的,项羽恚怒作声能使千人失气,其慑人之威一至于此,但他待人恭谨,言语温和,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他不仅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往往处事还容易情绪化,活得更见真性情。当然,他性格中也有韩信批评的“妇人之仁”的缺陷,例如“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忍不能予”,等等。这也是同他遇事往往犹疑不决有关。平心而论,他是一位天才的出色的军事统帅,而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或者说,他从来不是一个政治家。当过市井混混的刘邦,虽然连自己也承认在政治背景、军事才能、战斗实力诸多方面远逊项羽,但天生是搞政治的材料,玩计谋的大师,他善忍、善变、善诈,有急智,圆滑阴柔,就像海潮,每次撞击礁石都无功而返散为水花,但瞬间又聚为海浪,再来阴柔的一击,直至礁石镂空坍塌为止,他就是这样动用策略计谋取得了单靠军事行动得不到的东西,将争夺天下的斗争进行到底。
不妨比较一下项羽和刘邦留下的两首诗。诗言志,歌咏言。在这两首气魄阔大的诗前,其他诗作都将黯然失色。这两首诗反映出两位盖世英雄的独特个性: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尚安所施!
有意思的是,这两首诗都是作者为爱姬而作。项羽兵困垓下,与美人虞姬诀别,诗中虽然也流露出“天亡我”的无奈和愤懑,但更多的是对命运无常、人生短暂莫测的感慨,对恋人死别的悲伤怅惘,性情中人的本色一览无余。刘邦此诗写在欲改立戚姬之子为太子却为吕后所阻,戚夫人泣涕之际,诗中虽然也流露出苦恼无奈,主旨却仍然不离政治,对统一宏图感慨系之。全然是一位政治家的情感抒发。两人差别,于此亦可见一斑。
项羽在个人品格上显然高于刘邦,他身上那些道德化、人性化、人情化的东西让人产生共鸣,产生同情,更多地是属于道德范畴和审美层面,由此导致悲剧性的失败令人遗憾。而刘邦身上那些导致他最后成功的东西如机变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在世俗的道德评价上往往处于负面,但它比之取天下的宏大目标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当年有人在刘邦面前进谗,说陈平盗嫂受金,朝楚暮汉,因而是“反覆乱臣”。于是刘邦召举荐陈平的魏无知质询此事。魏无知回答说: “臣向陛下所推荐的是陈平的才干,陛下问臣的是陈平的德行。如果一个人有古之信士尾生、孝悌之臣孝己的德行,却无益于胜败,陛下会用他们吗?当今楚汉相争,臣推荐奇谋之士,为的是他的计谋能力能够大大有利于国家。用这样的人,盗嫂受金又有什么妨碍呢!”这话用在刘邦自己身上又是何等贴切。
旧贵族的道德当然不敌新兴地主阶级的政治。
计谋和策略永远高于一切。
四
项羽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地……
在颈血如骤雨迸溅的那一瞬间,这盖世英豪的重瞳之目竟是睁得大大的,仰视着风云奔走的天空。
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轻生。
换了任何别的人,比如刘邦,是绝对不会这样痛快地自我了断的。考诸几千年的历史,没见过哪个军政强人会这么轻易退出历史舞台。
项羽虽然伤痕累累,体力透支,但并没有致命伤。几年前他赖以起事的江东是他的根据地,几十万人口上千里地盘,还不够他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与敌周旋吗?更重要的是这儿就只乌江亭长有一只船,只要他登船过江,汉军就只好望江兴叹。以项羽的军事才能和胆识,认真总结这些年逐鹿中原的经验教训,三五年之后,谁说不能东山再起?!
胜败由来不可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唐·杜牧:《题乌江亭》
忍辱从来事可成,
英雄盖世枉伤神。
但知父老羞重见,
不记淮阴胯下人。
—清·何士:《项羽》
后人这些明目张胆为项羽叫屈的诗句,表达着对失败者深深的惋惜和同情: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要能忍得一时屈辱,天下姓刘还是姓项都难说。在这种情形下怎么还会有人从争天下游戏中自动出局呢。
但项羽就是项羽。是真英雄自有真性情。直到生命的尽头,这西楚霸王依然是他那大孩子式的直爽、痛快;对杀刘邦,他是那样忍让、宽容、犹疑,最终放他一马,而对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却是如此果决无情。
他难道仅仅是因为羞见江东父老而不肯过江吗?他怎么会不知道机会在江东,希望在江东,江东“亦足王也”呢?我猜想,在这血性男儿决心将手中利刃加诸颈之前,他一定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在冥冥之中安排中原逐鹿结局和每个人归宿的神秘力量的可畏,也一定痛切地意识到,如果自己这时渡江东去第二次率江东子弟卷土重来,那么,已经临近尾声、行将画上句号的楚汉之争又将重演一次,又将闹得“天下匈匈”!这是自己起兵反秦的本愿吗?秦与自己有灭国杀叔之仇,所以自己成了誓死灭秦的坚忍复仇者。如果要以天下苍生的血泪苦难为代价,那么即使自己消灭刘邦,登上帝位,又有什么意思?现在秦已覆亡,自己不久前还告诉刘邦,“愿与王挑战,决雌雄,毋徒罢天下父子为也”,既然眼下大仇已报,雌雄已决,就该臣服于作出这一命运安排的那个不可抗御的神秘力量,痛痛快快地将这数年的恩恩怨怨一刀了断,又何必学女子纠缠不休呢!……
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本来已杀出血路的项羽,在绝处逢生时却一反初衷,宁愿一死以报天下呢?!
项羽大张着的重瞳巨目开始朦胧了,但虞姬哀怨的倩影此刻如轻烟般在眼前飘舞幻化,诀别的情景又上心头,当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歌竟,这平生唯一与自己真心相爱的女人已泪透罗衫雨洗海棠,悲不能抑……这应该是项羽最后的遗恨,自己英雄一世,江山易手且不说,连心上人也将永远失去,从此幽冥陌路,何处相逢?……
凛冽强劲的朔风悲情万端地呼泣着横扫这中原古战场,地惨云愁。草泽地上铁壁合围的汉军见不可一世的项王颓然倒下,正待一拥而上,却蓦地看见项王身躯动了动,似要挣扎站起,立即纷纷惊退。再定神细看,项王一动不动。于是汉将王翳第一个奋勇上前取了项王首级,吕马童等四人争先恐后各得其一体。此五人以后尽获封侯。
项羽失败了吗?
当然是失败了,—从两军对阵、天下易手、兵败身亡的意义上而言是失败了。然而项羽的失败、他的死,又实在是大有所值:他成全的不是吕马童之流,甚至也不仅仅是欲得天下的刘邦,他成全的是天下苍生,是顺应统一大势运行的历史。项羽虽然败亡,但他却是秦亡汉兴的不可缺少的人物。“剑舞鸿门能赦汉,船沉巨鹿竟亡秦”。清人严遂成的诗句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项羽的两大功绩。项羽在鸿门宴上真不只是放走刘邦这个人,而是放出了一个将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推向第一个繁荣高峰的大汉王朝。更何况,“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清·吴伟业:《虞兮》)在项羽身陷绝境末路悲歌之时,倾国倾城的爱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不是无可奈何地自尽,而是心甘情愿地为项羽赴死—赢得美人心比赢得江山更难,项羽是真胜了。
几百年后,晋朝的狂士阮籍闲游来到广武古战场,登上了山包上的广武故城,“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唐代大诗人李白认为阮籍所说的“竖子”是指刘邦,很不以为然,予以反驳。他认为刘、项都是“龙”,刘邦既非“竖子”,则项羽定是英雄。金人元好问也以《楚汉战处》为题赋诗云:
虎掷龙拿不两存,
当年曾此赌乾坤。
一时豪杰皆行阵,
万古河山自壁门。
原野犹应厌膏血,
风云长遣动心魂。
成名竖子知谁谓,
拟唤狂生与细论。
在元好问看来,刘项之争是龙虎之争,而阮籍竟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指谁为“竖子”?真该将这狂生叫起来细细辩论一番。
其实,阮籍与李白、元好问虽各执一词,但都有一定道理,问题是站在什么角度。项羽在军事上、策略上的失误是摆明着的,如果阮籍是痛惜项羽这种致命之伤成全了刘邦的帝业,恨铁不成钢而出此言,我以为有理。但在率性做人的人格上,睥睨天下的气概上,项羽当真是千古人杰,而击败了这样一位人杰的刘邦当然亦是盖代英豪,李、元理应为之辩护。
“成则为王败则寇”,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封建社会衡人论事的是非标准。但是一败涂地的项羽在乌江边的交颈一刀,却完成了他作为千古悲剧英雄的人格塑造。太史公司马迁惺惺惜惺惺,在《史记》中将项羽事略归入帝王的“本纪”,且将《项羽本纪》置于《高祖本纪》之前。刘邦对一死以成全他的项羽也常怀崇仰敬畏之心,以“鲁公”之号隆重葬项羽于谷城,项氏诸属一个不杀,刘邦本人在项羽坟前率部属哀哀祭悼。想起往事种种,这位胜利者不觉泫然涕下泪湿征袍。斯人逝去留下的巨大真空,使刘邦感受到了难言的孤独和落寞。
距此七年之后,已是太祖高皇帝的刘邦荣归故里,置酒沛宫,将所有的故人父老子弟悉数请来一番畅饮,并且找来120名沛中小孩,教他们唱歌。酒过三巡,达到高潮。刘邦酒酣兴发,亲自击筑,高歌一曲: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命孩子们学唱此曲,一时弦歌之声轰响内外。高祖于是拔剑奋然起舞,袍风浩荡,慷慨伤怀,泪下数行。在那一刻,阅人无数、饱经沧桑的刘邦是否想起了项羽?他的伤怀,是因为惧怕再有项羽一类豪雄危及他的帝业,因而需要大批猛士来严加防守,还是为稳坐江山,需要大批项羽这样的猛士来护卫呢?
刘邦没有告诉我们。永远也不会。
历史却留下了享祚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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