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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时间:2023-08-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到十三世纪,使欧亚大陆发生地震的蒙古民族仿佛一夜之间从草原崛起,大首领成吉思汗则似自天而降,将他的帝国拓展到空前绝后的庞大。这位生就一张典型蒙古人种阔脸的小个子统帅能成就这份伟业,端赖他拥有当时世界上最精锐的战争机器—骑兵。这是真正的铁流。据记载,拳毛、青骓、什伐赤在冲锋陷阵矢石交加之际,分别身中数箭,血染鬃毛犹不歇蹄,真是生命不息驰驱不止,那种忠贞品格、无畏气概让人血脉贲张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这辈子是怎么和马结下不解之缘的—这不是说,我和实实际际的足踏大地疾驰绝尘的马儿有什么特别的瓜葛,比如说,当过骑兵、牧马人之类,因此也演绎不出人和马之间跌宕生姿的浪漫故事—我只是想说,马这种生灵,这个上帝的宠儿,这个造物恩赐给人类的忠实朋友,又被人类赋予独特审美意义的客体、符号,是怎样负载着人类历史的博大深沉、挟带着劲风海浪般的矫健奔放,渗入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的人生轨迹的;我只是想说,正因为如此,马的形象才牢牢地屹立在我的画幅之上,引导着我去探究它的一切秘密……

这是一支参与共产党打天下的宏壮战争的骑兵部队。战士们不管是用刀还是用枪,终归是在马背上大展神威的—

若干年后,当我在宣纸上纵笔泼墨挥写骏马的图像时,每每会感到有淡淡的硝烟从纸上飘过,有隐隐的风雷在纸的深处轰响……

这时,我就觉得我不是在画马,而是在追踪一个横绝六合、在历史的波涛中腾跃的不羁的精灵。

的确,在与人类发生这样那样关系的非人生命体中,没有一种在作用上、地位上、文化内涵上比马更重要、更独特,对人类自身发展有更重要意义的动物了。

不过,多少万年以前,马的老祖宗始祖马却没有它的后代那样雄武俊逸,那是一种似豚类犬的小个子动物;马是在与人类互动的历史过程中进化成为动物中贵族的;在人类驯化的动物中,马一开始地位也并不高,它与牛羊鸡猪等一起被人类功利性地当成可供果腹的食物、可资役使的工具。然而后来,马却以其体魄的健美、行动的迅捷、品格的忠诚从其他动物中分离出来,跃升出来,成为人的坐骑—第一个骑士的出现既是马的命运的历史性转折,更标志着人类工具史上的一场意义深远的革命,它使人极大地超越了自身肉体上的局限,使许多靠自身体能和速度做不到的事情有了实现的可能,—于是,交通、贸易、旅游、狩猎、邮驿、仪仗等各项事业渐次铺开—从而有力地加速了人类自身的发展。而马被使用到战争中—先是战车,后是骑兵—则更是战争手段和战略战术思想上的深刻变革,马作为唯一的非人生命更广阔地更深刻地介入到人类的历史中来。

中国历史上自秦始至汉为烈的匈奴寇边之所以成为大患,就在于这是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骠悍民族—以今观之,无异于坐在坦克上—骁腾的骏马使他们来如飘风,逝如疾电,其机动性、灵活性、冲击力等前所未有,远非步兵所能抵御。只有当汉王朝重整军备、锻炼出自己的骑兵和它的统帅如卫青、霍去病之属,才有以铁拳对铁拳的能力。你看霍大将军墓前那巨石雕成的马,尽管刀法朴拙简洁,并未往深里开凿,尽管蜷曲的四肢几与身躯融为一体,使整个形体浑若一块顽石,但它那骨子里透出的龙虎精神、大汉气魄和作势欲跃的动感却让每一个人为之震撼,它内蕴的那种要向外扩张、向四方爆炸般的力量令一切虚张声势的“艺术”黯然失色。

到十三世纪,使欧亚大陆发生地震的蒙古民族仿佛一夜之间从草原崛起,大首领成吉思汗则似自天而降,将他的帝国拓展到空前绝后的庞大。这位生就一张典型蒙古人种阔脸的小个子统帅能成就这份伟业,端赖他拥有当时世界上最精锐的战争机器—骑兵。

当全副武装的军人与驰骤如风的战马有机结合为一体,并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地成建制地组合起来,按照严格的军纪军规去实现一定的政治军事目的时,就成为可怕的战争机器。

这是真正的铁流。人和马都被金属武装起来,一路铿锵,一路火花,怒涛般地向前推进,没有什么能止住这腾踏不停的铁蹄,除非迎面而来的是一支更强、更硬的武装。

这是壮观的挺进。没有什么在威慑力上、冲击力上比骑兵行进、骑兵搏杀更惊魂夺魄气势撼人的了,那是铁血的撞击,雷电的交鸣。阳刚大气激荡其中,英雄之星闪耀其上。挟风而进,一泻千里……

于是,“以马上得天下”成为一种历史的规律,成为英雄豪杰奋斗的目标,也成为与人共舞的马展现其高贵品格、无伦风采和卓越贡献的良机。

在李世民心目中,这些战马不只是一种可用来骑乘的工具,而是他忠心耿耿、立下汗血之功的战友、伴侣,他深知它们对于李唐王朝、对于他本人的重要性,他和它们之间已从单纯的功利关系转化为道德的与审美的关系,这种关系之深已到生死不渝之境地,以致李世民特命当时的能工巧匠将6匹神骏变成浮雕列置于自己的陵墓前,与自己千秋万世永相厮守。考诸史册,有哪一只特定的冠名动物享受过这么崇隆的礼遇?

距此一千多年后,前面提到的在南岳大庙前驻扎骑兵的解放军的统帅,那位历史上第一次为人民大众的翻身从马背上打天下的马上英雄毛泽东,同时也是一位庸常之才难以望其项背的马上诗人。在艰难困苦的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在指陈方略、克敌制胜之余,还写下了不少彪炳诗史的诗词。这些诗词对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文人墨客来讲,恐怕穷经皓首也不可得,毛泽东却只淡淡一笑,说:这些诗都是马背上吟成的。

马背上不仅可再造乾坤,马背上还可诞生英雄史诗。

从霍去病的雄骏,到李世民的御乘,再到解放军的战马,毛泽东的坐骑,这些天之骄子时代精灵虽然在不同历史时代负载着不同的使命,效力于不同的主人,但是从它们身上都能强烈感受到贯通历史、推动历史、创造历史的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领略到一种难能可贵的历史连续性。

如果说威仪十足、君临百兽的狮虎是动物王国的王者,风情万种、仙姿绰约的天鹅是动物世界的仙子,那么,气度高贵、仪表非凡的骏马就是动物社会的勇士和贵族。

在参与人类历史创造的历史进程中,马也被历史性地再塑了形象。

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动物—马。它和人分担着疆场的劳苦,同享着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着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喜爱它,追求它,以同样的兴奋鼓舞起来。它也和主人共欢乐;在射猎时,在演武时,在赛跑时,它也精神抖擞,耀武扬威。但是它驯良不亚于勇毅,它一点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克制它的动作;它不但在驾驭人的手下屈从着他的操纵,还仿佛窥伺着驾驭人的颜色,它总是按照从主人的表情方面得来的印象而奔腾,而缓步,而止步,它的一切动作都只为了满足主人的愿望,这天生就是一种舍己从人的动物,它甚至于会迎合别人的心意,它用动作的敏捷和准确来表达和执行别人的意旨,人家希望它感觉到多少它就能感觉到多少,它所表现出来的总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为它无保留地贡献着自己,所以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出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法国作家布封满怀深情描写的马,是那样通人性、有灵性,英勇无畏、舍己为人的品格是那样高尚,它难道不正是人类的第二个自我吗?它所具备的这些美德不正是人类所希望、所看重、所珍视的吗?“在它的整个姿体,特别是它的头上,有某种富有精力的同时也是柔和的表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的不能说话只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将这样一种只差不能说话的高贵动物予以征服,就像征服风华绝代的美女一样,真是人类所能做的最高贵的事情之一。它对于人类自身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当周穆王乘黄金碧玉之车巡行天下,将驭车的八龙之骏次第摆开时,展现出的是一幅令人目眩神驰、光华璀璨的壮丽图景:先是沉沉暗夜星光闪烁,继之晨曦微吐、曙色欲染,一股明丽的大气冉冉升腾。蓦地,强光乍现天际,迅速扩张膨胀而成一巨大夺目光球,在壮阔的红色天空中流金溢彩;久之,其中隐隐绰绰有物夭骄宛转、渐行渐近,终于光晕中涌来八骏,其态如龙,或黑或白,或赤或黄,长长的鬣毛似金色缎带凌风狂舞,修长有力的脖子若龙颈屈伸,宽阔的胸膛肌肉虬结抖动,钢打铁铸般的四肢腾挪劲健猎猎生风,张大的鼻孔有若喷筒,强大的气流由此灌入肺部再喷吐而出……它们是龙,又分明是马,真有上天下地之概。“四荒八极踏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正是因为有了这神异的八骏驾车,穆王才得以行遍天下,威加四海,八方臣服。

这世上还有什么动物在气势和作用上能与马相比?

穆天子有马如此,后世豪雄谁又不想效法?有了这样的雄骏,就等于有了改变现状的利器,就等于有了实现梦想的魔杖,就等于有了寄慨抒怀的载体。

于是有了九方皋神乎其技的相马术。

又有了以千金市死马而后一年内千里马三至的君王。

难怪汉武帝孜孜以求汗血天马。

雄伟的王朝需要雄壮的骏马。

至高无上的帝王需要高贵的坐骑。

因此,一旦出使西域的张骞从遥远的大宛国带回一匹汗浆如血般殷红的宝马,整个长安上层社会立即为之轰动。汉武帝派出使者携重金宝物去大宛国换取汗血马,却不料遭到大宛王的拒绝,汉使者亦为其所杀。汉武帝闻讯为之震怒,即派大军西征大宛,首战失利后再派重兵征讨,大获全胜。大宛国臣服,献出的汗血马随凯旋将士来到长安。汉武帝亲眼见到这些“似鹿犹依草,如龙欲向空”的汗血天马,喜不自胜,乃大宴群臣,并亲自作《蒲梢天马歌》以遣兴: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这以后,获取宝马名驹几乎成了上自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的共同心愿。它成了一种有独特内涵的文化,爱马、赏马、驭马、养马同功名、事业、门第、身份甚至友情、爱情、生命联系在一起,马和人一道演出了无数可歌可泣、可圈可点、波澜跌宕、爱恨情仇的故事。

备屯樊城,刘表礼焉。惮其为人不甚用。曾请备宴会,蒯越蔡瑁欲因会取备。备觉之,伪如厕,潜遁出所乘,马名的颅,骑的颅去,堕襄阳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备急曰:“的颅,今日厄矣,可努力!”的颅一跃三丈,遂得过。(《三国志·蜀志》)

这就是被《三国演义》极尽铺陈的“跃马檀溪的颅救主”的故事,过去几乎妇孺皆知。一部三国史,人物万万千,史实浩如烟,而史家略去无数人与事,却将“马跃檀溪”这一细节载入篇幅昂贵的史册,可见对其之重视和叹赏。在这里,有刘备的所谓“命运”问题,也有的颅马自身的体能、素养、品格因素在起作用,更有此马在危急时刻对主人心理的入微体察和凝聚全部体能于一瞬爆发的本领。不难设想:倘的颅此次溺于檀溪不得出,刘备为刘表追兵所执,则后来的三国史可能得改写,历史亦可能演绎不出“三国”这一精彩绝伦的故事。

《三国志》是正史。另据《丰县志》记载:宋代,当高宗还是康王时,曾在金国当人质,后乘靖康之乱逃出。途中,康王筋疲力尽,夜宿于丰县的崔府君庙中。梦中似闻人语:“快起来,追兵至,请上马!”康王惊醒,见身边有马一匹,骑上后日驰七百余里,待至淮水渡口,再怎么鞭策此马都不动弹。下马一瞧,才发现是一匹泥马。康王恍然大悟:此乃神助。后来康王登上皇位,得以延续宋朝国祚。这就是有名的“泥马渡康王”传说。传说是现实的折射,它典型地反映出现实生活中马对于人、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性。

在马与人互动的漫长过程中,马与人的关系甚至超过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了生死与共的境地。马自身的内在品格和审美特征也愈来愈表现得淋漓尽致,愈来愈人格化了。《三国演义》中关云长被孙权所杀,他的坐骑赤兔马亦绝食七昼夜而死,就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距汉武帝作西极天马歌约八九百年之后,“大宛汗血马”的故事还在大唐帝国朝野流传,它激起的英雄气概和对先贤伟业的追慕之情是与大唐王朝的雄厚国力与阔大气魄相适应的。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当诗圣杜甫搦管挥毫写下这样激情喷涌、寄慨遥深的诗句时,他大约也像我现在画马时那样眼前一定风烟滚滚地掠过无数骏马与主人同生共死赴汤蹈火的景象。不同的是,他心中沉积的对社会的感察、对人生的咏叹、对友情的渴求已然力重千钧地凝聚于笔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此十字胜过千言万语,高度凝炼地展示出骏马一往无前的气概和忠勇无俦的品格。除马之外,天地间何物可当此盛誉!此诗写尽了马的威力、马的风范、马的作用和人对马的深情,堪称咏马千古绝唱。而又过了千百年,一匹八路军的忠勇战马为此诗再一次作了最好的注脚。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雄骏非凡的马中之王。它的悟性、它的敏锐、它的通人性令人叹为观止。“飞飞”这个名字是它“所向无空阔”精神的写照。抗日战争中它从新疆伊犁尼勒克草原来到八路军以后,屡建殊勋,又曾从火线上救下负伤的主人。后来不幸被觊觎它已久的日本侵略军所俘,敌酋黑森先是用最优厚的待遇接待飞飞,却被能识别敌方、牢记仇恨的飞飞狠狠踢了一脚;于是又被判死刑,受到残酷拷打。后又被送回豪华马厩,供以美食。但飞飞义不食敌粟,滴水不进,终于绝食而亡,享年8岁。飞飞的死给本来就有反战情绪的黑森以很大震动,他亲笔写下了飞飞的墓志铭:一匹骏马安息在此。可惜,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只亲眼看见,它用它的死写下了我们民族的羞耻。1944年6月,黑森以思想叛国罪回国受审,物证就是这个墓志。在法庭上,黑森在辩护词中说:“一匹马尚不能征服,何况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

吟哦着杜甫“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诗句,遥想着那沉埋在抗日战场上的不朽骏骨,一股慷慨奇气就自胸至腹盘旋激荡。这马真是大自然最高贵最杰出的造物之一,看来,天地间的精华灵秀,不仅钟于人,亦且钟于马!飞飞所体现出来的宁死不屈的凛然气节足以令许多被称为“人”的生物为之汗颜!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马力也与人力一样渐次为机械力、电力乃至更先进的动力所取代,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现在于城市中几乎已见不到马的踪影了,除非去骑马、赛马,或是观赏少见的仪仗队、女骑警。解放军最后一个骑兵连改制的消息曾使人回肠荡气、若有所失。马似乎从历史的地平线上消失了。但造物赋予马的高贵、俊美、轻盈、劲健的典雅气度,那锋棱斧削、四肢如铁、弹簧般伸展自如、内蕴无穷爆发力的躯体,如战旗、如火炬、似泼如倾、如飞似舞的鬣毛,那能察知主人细微内心活动并随机配合的高度智慧和能传递任何感受的湿漉漉的善良眼神,那让人心动、催人泪下、激人慷慨悲歌的忠诚无畏—这一切是任何别的物种、别的物象、别的力量所取代不了的。它们综合成人类永恒的审美意象活在世世代代人的心中。

于是,我又似乎嗅到了南岳大庙前、解放军骑兵驻扎时弥散出来的混合着粮草、马粪味儿的熟悉气味……

马和人共同创造了历史。

马和人有着过命的交情。

更何况,“以马背上得天下”,马与人类社会的英雄史诗、英雄气概是紧紧相连的。

这不能不在艺术上反映出来。而造成世界影响的莫过于秦始皇陵兵马俑了。

那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军阵。秦始皇凭借着古代世界最重要的军力要素—战马打天下,和马一起负载历史,拉动社会,推进时代车轮,人与马同生死共命运之种种,通过兵马俑这与真人真马等大的艺术杰作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1996年6月的一天,我亲临兵马俑坑,俯瞰那从历史堆积层中破土而出的兵马俑队列,心中的震撼和感触难以言表。两千多年了,已然逝去的再也不可能重来的人与他最忠实的伙伴的关系就这样定格了,凝固了,物化了,成为一种可以昭示永远的恒久。

兵和马联系在一起,意味深长意义深远,它竟然使传统的中国绘画艺术专门产生了一个“人马画”科。在“人马画”这个独特的艺术长廊里,连威猛如狮虎、优美如凤凰都得远走高飞,那是一片留给人类最忠实朋友的天地。

最早当可追溯到远古原始人在山洞壁上描绘出的马的形象,追溯到人类与自然界由隔膜对立到逐渐实现“天人合一”、互为依赖的过程。穆王“驭八龙之骏……以匝天地之域”的传说虽然染上了神话的色彩,但的确折射出至少在周代就已有了多马驾车的制度和能力。到秦代达到第一个马政高峰,否则不会有一统六国的车兵、骑兵,也不会有秦兵马俑了。

凡是马政繁盛之时,大体是国家、民族尚武之时,或国力强大,或卫国戍边,或争逐天下。所以,马同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慷慨悲歌、壮怀激烈、沉雄阔大、所向无敌的阳刚大气的审美物象是紧相联系的。以此视角放眼而望,秦、汉、唐、宋、元、清这些朝代,画马高手迭出,笔下之马多有英雄开拓之志。

秦兵马俑不说了,汉霍去病墓前石马也不说了,单看那东汉画像石、画像砖及墓室壁画上的人马车骑,凡马皆颈项后曲,胸部前凸,四蹄弓曲悬空,马尾高举,作猛气横发一往无前之状。这种腾跃之姿与古希腊雕刻中的骏马及文艺复兴时期画马大师鲁本斯油画中的骐骥有相似之处。但在中国,此后除东晋顾恺之《洛神图卷》第四段《辞别》中的驭车之马上还可约略看出这种猛厉之志外,其他时代的马图上已无缘得见了。

但唐代,国势强盛如日中天,马政空前繁荣。初唐和中唐时官马分别达70万匹和43万匹之多。这个时代呼唤良马与呼唤良将的声音一样响亮,由此,一批画马高手如曹霸、韩干、韦偃等就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声中跃然登场。

你看韩干《放牧图》中的马,那躯体圆硕厚重、四肢纤细劲健,马首锋棱分明骨相清奇的造型跟昭陵六骏一脉相承,透着一种沉郁雄浑、武勇华贵的气象。韩干另一杰作《照夜白图》中被拴于马桩的白色骏马为唐高宗李隆基宠物,它不甘于被缚,四蹄腾挪,鬃毛直竖,鼻翼扩张,怒目圆睁,颈肌紧绷,欲脱尽羁绊之桀骜不驯状跃然纸上。此后的马图中再难一见此种生猛形状。

是唐以后的历朝历代缺失了卓尔不群、高蹈远举的汉唐雄风?是士民的精神始终没攀登上英雄浪漫主义的精神层面?抑或是真正到了“龙媒去尽鸟呼风”的末世?还是肉眼凡胎的画家根本没有伯乐的眼光?总而言之,放眼望之,彩笺素纸上的滔滔群马中,竟然找不到一匹可以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达·芬奇、鲁本斯笔下骏马相媲美的雄骏。在大不解之余,我常常为此而太息。

难怪历史上有那么多的高人“相马”、“千金求马”之说。人们历来以此喻示要善于识用人才,说明人才的渴求见用。然而,难道其本来意义上的千里马难求不也是一种悲剧?

历史在等待。

画坛在期盼。

杜甫以降千多年后,终于有了徐悲鸿锻造出来的“一洗凡马万古空”的狂傲不羁的神骏。任何开宗立派、开拓创新之举不论大小都是十分艰难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它意味着对传统、对成规、对世俗、对权威的反叛与颠覆,它需要烛幽洞明、远见卓识,需要舍弃凡俗琐屑凌风直上的如虹气势,需要艺术上脱胎换骨乾坤再造的功力和手段。我佩服徐悲鸿。这从南国水乡走出的恂恂儒雅仅仅活了五十多岁的江南布衣是怎样锻造出这丹青独步的时代精灵的?在徐悲鸿心中腕底,马再也不是帝王将相的厩中之宝,亦非美女侠士的贴身之宠,更不必沐浴水中翻腾地上作凡马俗物状,它已抛却鞍辔缰绳脱尽任何羁缚,“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时刻准备腾波时代大潮负载历史使命。它是一种人格化了的符号,一种社会共识了的精神。横空出世,石破天惊—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徐马的出现似不为过。可以说,徐马一出,世间骏骨龙媒的精气神儿才有了归依,才真正戛戛乎而独立。从汉马的雄强浑朴,唐马的英气浪漫,到徐马的卓立不羁,其间整整经历了千年梦幻,可见神骏产生之难!

说来也巧,当徐悲鸿在画室中孕育他的神骏之时,也正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打天下的鏖兵岁月。“山河百战归民主,铲尽崎岖大道平”。徐悲鸿在一幅奔马图上题写了这样的句子,他将徐马的锻造同共产党对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仅仅是历史的巧合,而不是心与心的相通?—我由此在南岳大庙的战马与徐马之间找到了一种内在联系,一种似曾相识基础上的心灵共鸣。否则,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从小就迷上了画马,在中断二十多年后重提画笔时什么都画,但慢慢地别的物象渐行渐远,唯独马牢牢地屹立于我的画纸之上。

这是心灵的契约。

这是历史的承诺。

事实上,在这个声光化电高科技空前发展的时代,马无论在军事上、民用上都逐渐淡出历史,它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它再不需要依赖于、服从于谁,它就是它—时代的强音。“似鹿犹依草,如龙欲向空”,我们偶然还能在某些地方见到马群在草地上徜徉一派平和宁静景象,而在时代意义上讲它已衍化为龙,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不得一见的灵异之物,一种承载既往历史、承载民族精神、承载人类美德、理想的符号……

奋鬣龙气象,嘶啸虎精神。闻鼙思战斗,蹴踏起风云。

吟就这四句口号,我又铺展开宣纸,握笔凝神,遥望远方,虚空中有那熟悉的不羁身影在夭矫涌动,又似乎嗅到了数十年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马饲料和马身上散发的汗气混合成的气味。我知道,我对这时代精灵的探究之旅在继续向前延伸……

(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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