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华
1950年出生在北京,参过军,当过工人,后提干。1976年因对“四人帮”有不满言论被拘捕,出狱后回到锅炉车间劳动,直到1977年11月得到平反。
1978年底,作为社会人才,沈志华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所,第二年又考入社科院研究生院读研究生,似乎转运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毕业前,一个政治误会使他再次走进监狱。
命运的幻变并没有改变他人生的轨迹,在狱中,沈志华写完了他的第一本书《新经济政策与苏维埃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正是这本书,奠定了他今生要走的学术道路。
被中国学界称为传奇人物的沈志华,曾下海经商,从街头卖梨到开办工厂,从涉猎进出口贸易到漫步图书市场,在资金积累上小有收获。1993年他弃商从文,重操自己的专业——世界现代史研究。
随后,他成立中国史学会东方历史研究中心,并用自己经商赚得的钱设立“东方历史研究出版基金”,资助青年学者研究成果的出版。为了推进史学研究,他自费采购收集大量的档案,他说,扎实地掌握档案,是研究国际关系问题和世界历史的基础。
曾子墨:一年多以前,我读过一本书,它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书名叫做《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从一种全新的角度,从中苏关系的角度来分析这场战争,还因为这本书不再单纯强调抗美援朝,也不再强调帝国主义的侵略。一切从史实出发的态度,在我看来,值得尊敬,更值得提倡。后来我又听说这本书的作者在中国的史学界算是一个异类,这就更加增加了我的好奇心。而今天我想我的好奇心终于可以得到满足了,因为今天的《世纪大讲堂》,我们就很荣幸地邀请到了这本书的作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沈志华先生。
沈先生,刚才我其实也讲到了,很多人都把您称作是中国史学界的异类,或者说是一个传奇人物,我不知道您自己是不是也这么看?
沈志华:就是跟大家的路可能走得不大一样吧。
曾子墨:怎么不一样,跟我们讲一讲?
沈志华:因为一般的人都是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然后进行教学或者科研工作,而我呢没上过高中,也没上过大学,读了三年研究生吧,还没读完,后来又做了十年生意,所以到90年代初才又重新搞这个历史研究。所以可能有一些方法或者有一些想法跟人不太一样,被人称为异类。
曾子墨:您没有读过中学、大学,我想是因为时代的原因,怎么研究生还没读完呢?
沈志华:政治原因。
曾子墨:这个政治原因方便透露吗?
沈志华:说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因为1982年我大概还有16天论文答辩的时候,公安局突然把我给抓走了,说我是中央情报局特务。
曾子墨:这是一个误会呢,还是真的有这种迹象?
沈志华:当然是个误会,你想我一个学生,我怎么能成中央情报局特务?
他主要不是抓我,他主要是想抓一个美国人,正好我认识这个美国人,所以就把我抓进去了。
曾子墨:但是经过调查之后,查无此事,难道不应该恢复您学籍,给您授予学位吗?
沈志华:没有,中国的政治比较复杂,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有人再理你了。
曾子墨:今天心里觉得遗憾吗?
沈志华:没什么,一段经历而已,住两年监狱。
曾子墨:两年的监狱生活是怎么度过的?尤其心里还觉得冤枉,是吧。
沈志华:那些事情都想得很少了,因为人必须要面对现实,你已经是个劳改犯了,你就踏踏实实干活就是了,只不过白天干活,晚上写书罢了。其实我第一本书是在监狱里写的,写苏联的“新经济政策”,就是在我那个硕士论文的基础上扩展的,大要写了有40万字吧。
曾子墨:但是您写的这些东西,难道不会被监狱的管理人员看作是,比如说反动材料或者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沈志华:看,也都收走了,收走看一看都是什么,苏联土地问题啊,雇佣劳动啊,什么地租的问题,他也看不懂,算了,就还给我了。
曾子墨:根本没有的事情,很冤枉地在监狱里呆了两年,心里面能接受吗?
沈志华:能接受,比我冤的有得是啊。我看中国这历史,就我现在研究这点儿东西,我觉得比我冤的人多了去了,所以这两年不算什么,增加个经历而已。
曾子墨:但是这段经历会改变您的想法吗?
沈志华:没有,要改变我的想法我今天就不会坐到这了。我在监狱里当时想过,我可能出去以后什么也没有,没有工作,也没有学历,也没有工资,什么都没了,但是我可以凭我的本事当个农村教师总可以吧,所以当时我真的想过,不行我就到哪个山村里头当个教师,数理化我都能教,没问题,语文、历史、地理也能教,不过后来从监狱出来正好改革开放,就去深圳了,所以就经商了。
曾子墨:到深圳以后做什么呢?
沈志华:从提溜包开始,什么都干,进出口贸易,办工厂。我这10年办过一个农场,两个工厂,搞过进出口贸易,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
曾子墨:10年过程,您给自己评价,算得上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吗?
沈志华:小有收获吧。
曾子墨:小有收获是什么意思呢?
沈志华:你想想,我要没收获,我怎么能到俄罗斯买回这么多档案?我要没收获,我重回到学界以后,去美国啊,去俄国啊,开会呀,访问啊,全是自己出钱。我到去年就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过去攒的钱。所以我说小有收获,是因为它能够供养我后来搞学术研究。如果当时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俄国档案解密,中国人要再晚一步,到现在它又封起来了,你想看也看不到,这就是历史的机遇。所以,要抓住这些机会,我就一直在讲搞历史的嘛,档案就是粮食,你没粮食怎么做菜、做饭,你吃什么呀?
曾子墨:但的确这些经过千辛万苦,花了很多的钱,而且花费了很多努力获得的解密档案,对于我们后来的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下面就用热烈掌声来欢迎沈志华先生进行今天的演讲《毛泽东、赫鲁晓夫与中苏分裂》。
沈志华:60年代发生的中苏同盟的破裂,就是中苏关系破裂的这件事儿,对当时的整个世界,特别是对社会主义阵营所产生的那种震荡,丝毫不亚于90年代苏联的解体。还有一点特别相似的什么呢?像苏联解体这么大的事情,美国中央情报局这么多人研究俄国问题,没有一个人预测到,大家都非常吃惊,说怎么突然一夜之间,偌大个帝国就坍塌了。在六十年代,当时中苏分裂的时候,美国中央情报局所有的美国人没有一个人对这个问题做出过预测。
去年11月我们到美国开了一个会,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解密了一批档案,就是1948年到1976年对中国形势的评估报告,去年10月18号解密了。它请了一批专家对它的主估报告进行评估,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有两件事儿是表示中苏分裂公开化了,一个是1960年苏联把全部在华专家撤走,这是公开的。再一个当然就是1963年的政治大论战,就是双方在报纸上互骂起来了。那么我去年看到的美国档案,一直到1962年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分析,仍然认为中苏之间不可能发生分裂。因为他们一个基本的观点是,中苏意识形态是一致的,都是搞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治目标是一致的,都要搞社会主义,搞共产主义,它们的敌人是一致的,都是美国人,所以它没有道理分裂。因为到1958年、1959年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出来,“大跃进”问题啊等等,但是美国人认为,一旦中苏之间产生一些矛盾,就是如果这个同盟面临着破裂的话,中苏领导人都会各自调整他们的政策,以适应这个同盟的需要。但历史事实恰恰是他们都没有调整自己的政策,当他们发生分裂的时候,这个同盟就破裂了。从60年代一直到今天,所有的历史学家、政治学家都想解答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中苏同盟会破裂。当然这是一个比较大的理论问题,有一个前提就是,中苏究竟是怎么分裂的,是哪些事情使得毛泽东和赫鲁晓夫最后觉得不能再容忍对方了,而且他们之间的分歧是不能调和的、不能妥协的。那么究竟是哪些事情?这个问题在学术界是有比较大的争论的。
过去有两种看法,一种看法认为,1956年苏共召开“二十大”,批判斯大林,搞“三和路线”,提出了一条反对马克思主义或者背叛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路线,那么中共不能接受这个错误的路线,所以分裂。这个主要是当时中共中央的观点,是中苏论战的时候中共中央提出来的。苏联和我们的分歧从何而来呀什么,后来有很多学者同意这个看法,而且把1956年作为中苏关系历史的转折点,这是一个看法。
第二个看法主要是说,1958年联合舰队事件。所谓联合舰队就是苏联当时提出来要跟中国搞一个海军的联合舰队,当时毛泽东反对,说不行,我自己搞,你给我帮助。最后苏联同意了,简单地说就是这么个过程。很多学者认为,这件事反映了苏联干涉或者要侵犯中国的主权,毛泽东为了捍卫国家主权,所以顶了赫鲁晓夫,导致中苏分裂,所以基本上过去是这样两种看法。
但是我这几年看了很多材料,包括中国的,也包括俄国的档案,我觉得这两个看法都站不住脚,都缺乏历史的依据。第一个,首先这个苏共二十大,中苏之间没有路线分歧,甚至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外交上当时中国搞的也是和平外交,日内瓦会议和万隆会议你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在二十大之前,对内政策也没有分歧,因为很多人说,毛泽东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提出了《论十大关系》,所以跟苏联分道扬镳。其实不然,你只要把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的报告,把布尔加宁关于苏联“六五”计划的规划仔细看一遍,对照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是完全一致的。投资比例的问题,要加大这个轻工业投资比例,加大农业投资比例,苏联先提出来的,中国后来也提出。苏联提出要开发远东地区,中国是内地和沿海地区相结合,这也是一样的。还有调整农轻重的比例,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等等各个方面,所以对内政策也是一致的,包括对斯大林的看法。我看了很多材料,其实毛泽东并不反对批判斯大林,他只是觉得赫鲁晓夫这种做法比较幼稚,比较草率,从本质上讲,他几次讲话都讲到,我们还得感谢赫鲁晓夫,如果他不批斯大林谁敢批呀,是赫鲁晓夫,是苏共中央帮我们揭开了这个盖子,这是压在中共头上的石头啊。所以他内心是非常高兴的。至于说他后来有很多想法,那都是事情发生变化以后,人们把它挪到了1956年。所以说苏共二十大是中苏分歧的起点,这没有任何根据。
第二个问题,关于联合舰队的问题,我也看了大量的档案材料,其实这个事情非常简单,就是这个联合舰队,1957年12月,苏联的第一艘核潜艇下水试验成功,成功以后,因为核潜艇可以航一万多海里,苏联方面要求有一个长波电台能跟这个潜艇出去联络,它都到了印度洋了,怎么跟它联络啊,当时苏联海军提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就是在印度建一个中转站,第二个,就是在中国海南岛建一个中转站。这个方案报上去以后,赫鲁晓夫说,印度不行,因为印度是资本主义国家,说中国没问题,这包在我身上,说社会主义国家都是兄弟嘛,建个长波电台有什么,他给包下了。结果跟毛泽东一谈,毛泽东不干。因为苏联提的方案是,因为他要用嘛,所以他们出钱,毛泽东不干。后来苏联说我出70%,毛泽东也不干。苏联说我出50%,毛泽东还是不行。我出钱,你可以用,没问题,这事没有发生更多的争执就过去了。中国知道苏联试制核潜艇成功以后,海军就向周恩来提了个建议,因为中国海军整个是在苏联的帮助下建起来的,那是1954年和1955年,苏联给了中国一批从炮艇到鱼雷快艇到巡逻艇这些军舰装备。后来1957年的时候,中国海军得到消息说苏联这个核潜艇试制成功了,说我们还要更新的技术,就是核潜艇。那苏联当时就不想给,我刚研究试制成功,我还没用呢,就给你?所以它提了个方案,就说这个核潜艇咱们来共同运用,所谓联合舰队就是我先培养你们中国的干部,将来你们都掌握技术了,慢慢再创造这个东西,这就是联合舰队问题的由来。那么当然跟毛泽东一说,毛泽东不干,毛泽东说你要搞合作我就不干,除非你给我技术。那是1958年的7月,那是毛泽东第一次跟苏联人发火,发那么大的火,所以很容易被人看作是中苏分裂的一个起点。但实际上那次事件在我看来,毛泽东是在作秀,他有他的更深层的考虑,否则的话,非常令人奇怪,第一,这么点儿事,你至于发这么大火?毛泽东说到什么程度,说你要搞联合舰队,是不是你要占领中国啊,你要占领中国的这个海岸线,他跟尤金讲,说你回去告诉赫鲁晓夫,中国的一万公里海岸线我都给你了,我上井冈山。非常奇怪,怎么这件事儿惹他发这么大的火呢?这是一个问号。第二,因为这个事情后来赫鲁晓夫就来了。谈了一天,一解释清楚,谈完就过去了。后来苏联就跟中国签了个协定,长波电台的问题啊,联合舰队啊,等于就是提供海军援助等等,基本都按中国的要求办了,这个事儿就过去了。
且不说这里不涉及到损害或者侵犯中国主权的问题,它根本就没有引起分歧,也没有引起两国政策上的分歧,所以我以为把它作为中苏分裂的一个起点,一个转折点,也是没有根据的。
我觉得这个事件它反映了中苏采取了不同的政策,才能表现出它们的分歧。而出现了这种分歧以后,两国的领袖没有一个人肯让步,就是没有妥协的余地,才会导致分裂,是不是这样?如果前提是这样的话,那根据现在我看到的材料,我认为有两件事情导致了中苏的分裂,这两件事情,一个反映在对内政策上,一个反映在对外政策上。
先说对外政策,对外政策就是苏联当时从苏共二十大以后,越来越倾向于对美国要取缓和政策,特别是1954年苏联的氢弹试制成功以后,我看了很多苏联专家给苏共中央写的报告,他们认为呢,从现在开始绝对不能再打仗,一旦打仗就是人类的毁灭,还提出了很多分析的数据和理由。他说因为,主要是你不能解决第一次打击的问题,它就可以反击,它只要反击就是两败俱伤。我觉得这个事对赫鲁晓夫的影响特别大,他就认为到了现代社会,至少是大国之间不能再爆发战争,一旦爆发战争就是核战争,如果是核战争就是人类的毁灭。整个苏联对外政策的基调是放在这儿,所以他要求缓和。再一个就是1956年苏共提出发展经济,发展经济就需要有一个和平的环境,你就别老跟这儿那么紧张,像朝鲜战争那个时候那种紧张的状态。那么基于这一点呢,他反复地强调要缓和,不要什么事儿都跟美国人吵架,通过谈判,提出来什么限制核武器问题呀,什么禁止核试验,高峰会谈啊,日内瓦跟艾森豪威尔会见之类的,他都去参加。但是当时中国不行,特别是1957年以后,毛泽东认为紧张的状态才能推动革命的发展。这都是他的原话,大家可以看看毛泽东文集、毛泽东文稿里头类似的话非常多,我给它概括一下。他认为紧张的状态,一方面可以刺激美国,可以拴住它,不让它去镇压全世界各地的革命运动,另外也能刺激中国的生产。非常紧张嘛,大家就只知道干活,所以他这种思路就认为紧张没有什么可怕的,战争边缘政策没有什么不好的,特别是从1957年底在莫斯科会议上,其实他已经表露出这么个思想,赫鲁晓夫在谈和平发展计划的时候提出,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要认清楚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什么意思啊?就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究竟谁怕谁。毛泽东说,我不怕它,打原子弹怕什么?我有六亿人,死一半儿我还剩三亿呢。这番话当时真是语惊四座,所有的共产党领袖都听着,都以为听错了,三亿人死了,他觉得没什么。当然毛泽东本身他不是那意思,他是一种比较形象的说法,就是说革命就不能怕牺牲,所以他那种革命的激情反映到对外政策上就是一种冲动,就是要跟美国对着干,你怕,我不怕。这个时候中国在设计什么呢?在设计炮击金门,就是要打台湾。
跟苏联产生分歧的,就是因为第二次台海危机引起的。1958年7月14号的时候,毛泽东已经决定炮击金门,因为1954年打过一次,现在不行,为什么?福建没有铁路,没有机场,所有制空权都在国民党手里,准备了三年,鹰厦铁路修成了,福建空军基地也建好了,这会儿彭德怀认为可以打了。这个报告现在还有,毛泽东认为,可以。说你现在就开始准备打,什么时候,具体什么时候打,你不用问我,你们前敌指挥部就可以决定。但是7月19号突然尤金来了,说要建联合舰队,毛泽东就发了一大通火,这个事情,我不清楚啊,当时尤金吓得回去就中风了。他认为是他的责任,是他把话说错了,要不为什么毛泽东发这么大火。回去给赫鲁晓夫打了一个电话,赫鲁晓夫也吓傻了,说毛泽东同志怎么了,我们就提个建议,你不同意就算了,至于发这么大火,他说不行,我去一趟。这就是毛泽东的目的,就是要赫鲁晓夫来一次。我看了8月3号那次会谈记录非常有意思,事情都和平地解决了。刚才我讲了,这个长波电台的问题,这个联合舰队的问题,它都解决了,合同也签了。最后要走了,毛泽东说了句话,说,赫鲁晓夫同志,明天你走,我到机场送你去,不但我去,我让在北京的所有外交使团都到机场送你去。赫鲁晓夫就说为什么呀?我是秘密来的,谁都不知道。他说没关系,秘密来可以公开走嘛。不但你要这样公开走,我们还要发表一个《联合声明》,我都起草好了,你看看。赫鲁晓夫一看,果然中国已经起草好了《联合声明》,因为他来时,不但赫鲁晓夫来,国防部长、什么海军司令来了一大批人啊,全给列上了,中苏领导人就当前国际重大问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其实他们根本没谈这些事儿,为什么?毛泽东就是要把《联合声明》发出去。后来1958年11月20号郑州开会的时候,毛泽东说了一番话,1959年10月2号赫鲁晓夫第三次来中国的时候,毛泽东又说了一番话,讲的什么意思呢,他都讲的这个意思,是说,哎,赫鲁晓夫同志,当年我们炮击金门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想好。但是,我们一打炮,调得美国人军舰来回跑。说美国人以为我们是商量好的,毛泽东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因为23号中国一炮击,杜勒斯马上做了个判断,这一定是赫鲁晓夫跟毛泽东商量好的,因为赫鲁晓夫刚走啊,中国就敢炮击金门,这得注意,这事儿搞不好就把苏联也惹上了。哎,这就是毛泽东要的。就是他让美国人以为中苏是商量好的来打这个事儿,其实赫鲁晓夫一点儿都不知道。所以回去以后赫鲁晓夫特别生气,一方面他认为,你中国整个政策,包括外交政策和莫斯科会议的精神不一样,莫斯科会议讲缓和,你这儿却到处惹事儿,人家不打你,你没事儿闲的你打它干嘛呀,你把美国人给调来,你要打就真打,后来他不是派葛罗米柯来,问中国到底要干什么吗?说是不是要解放台湾,毛泽东说,不,不,这个台湾不解放。他说要不然你们是要登陆金门?说金门也不登陆。他说又不解放台湾,又不解放金门,你打炮干什么?他说打着玩儿啊,就是引起美国人注意,逗美国人嘛。我这一打炮,他就紧张了,一紧张,他就把军事力量都调到台湾海峡来,其他的,什么黎巴嫩的、中东的革命啊,就蓬勃发展了嘛。你看他的思路完全跟苏联不一样,那么这个事情,我认为是造成了中苏之间在外交政策上的一个根本的分歧。而这个问题毛泽东是不会让步的,赫鲁晓夫也不让步。
曾子墨:谢谢沈先生。每次遇到像沈先生这样的历史学家,特别是一些研究和中国相关的近代史、现代史这样的专家,我总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那就是还原这段历史的真实面貌,在目前的环境下是不是真的可能会存在,因为毕竟长久以来,我们所习惯听到的历史都是教科书里面归纳出来的历史,而且在目前的学术环境当中,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大家都感觉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当前的政治来服务的。您觉得像您这样一位学者去还原历史的真实面目,它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沈志华:这里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历史学家的事情,一个是政府的事情。历史学家是干什么的,我一直认为历史学家他就是要把历史的本来面貌描述出来就行了。所谓以史为鉴,古为今用,那都不是历史学家的责任。我没这个责任,我也不挑这副担子。我只告诉你,我只应该告诉你,历史原来是什么,那么你怎么解读这段历史,你怎么从这里头找到什么经验来指导你当前的行动,是政治家的事情,那是政府的事情。为什么这样讲,我认为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本来就非常困难。因为历史已经过去了,以后人们研究就有很多困难,现在还好一点儿,有录像了。那过去没有,靠什么,它没有形象的东西,完全靠文献,还有口述,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些东西,那么你想想,你要把它还原成过去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是很难的一个事情,如果你要再加上一些额外的导向,说你需要它是什么样子,那就完了,那你就别搞历史,你搞出来也是假的。历史学家只能忠实于历史。所以我在看材料,我在解读档案的时候我既不是中国人,我也不是俄国人,我就是一学者,如果你站在中国人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很容易出事儿,你总有民族感情吧,你总有你的喜好吧,你不能因为你喜欢他,你明明看到是这样,你不这么去说,那是不对的,就没有资格做一个历史学家。就么第二个问题,是你就算这样做,可能在一定的时候,你的东西不会全发表,有些话你是不能讲的,我可以不讲啊,况且我以为这二十多年来,中国的状况一步一步在好转,你想想20年前,我要是敢坐这儿说这番话,早进去了。所以呀,前途是光明的,但是历史学家要把握住自己的真谛。
曾子墨:谢谢沈先生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尽管道路是曲折的,但是前途还是光明的。
观众:主持人,沈教授,你们好!我是传媒大学的学生,我想问的问题是当时外蒙古的独立,是中共和苏共究竟基于什么基础上达成一个共识呢,因为我所知道的国民党,他们说如果反攻大陆成功的话,他们不会承认外蒙古的独立,我就想问一下这个问题。
沈志华:外蒙古的问题是这样,首先是斯大林的一个外交战略。斯大林的外交战略,他要求在苏联的周边不能有敌对国家,这和沙皇时候是一样的,所以你看斯大林在处理战后整个欧洲问题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处理的,所以外蒙古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实际上外蒙古已经在苏联人的手里,因为在1921年苏联内战的时候,当时有很多白俄,包括哥萨克不是打苏联红军嘛,最后他们打败了,苏联红军就追,这帮人就逃到外蒙古,苏联红军就追到外蒙古,追到外蒙古以后就跟当时的共产党建立了联系,于是就扶植像乔巴山等人夺取政权,建立了蒙古共和国,当时中国的中央政府呢,根本就顾及不到那儿,自己打仗还打不完呢。第二次世界大战快结束的时候呢,斯大林想起这个问题,当时美国人有一个考虑,就是打败了德国人以后就要打日本,所以他就想让苏联人帮着打,那么苏联人帮着打呢,斯大林说,没问题,但是我有条件的,什么条件呢,外蒙古保持现状,他用的词是外蒙古保持现状。东北,苏联在东北的所有利益都要收回。这指的主要是旅顺港的海军基地他要强行租用,再就是控制中国长春铁路,另外控制大连海港。这些都是1904年以前沙皇俄国在中国的特权。后来1905年日俄战争的时候被日本人夺走了,结果现在把日本人要打败,这个你得给我。这两个问题是罗斯福跟斯大林在雅尔塔商量好的。
这个事儿实际上当时国民党确实不知道,但是7月份的时候,苏联也准备调兵了,这边也准备弄了,斯大林提出要跟中国人签条约了,就是中国人你得承认,外蒙古独立划分出去,然后东北的特权得给我。去那儿一谈,当时双方就吵起来了,蒋介石也知道,把外蒙古丢了,那不是千古罪人嘛,所以坚决不能同意,但是后来斯大林跟他讲,实际上我已经占上了,你不过就是承认一下而已,当时蒋介石就不能承认这个,你可以占领,但是我法律要承认,那就是我这届政府的责任,我对中国人担不起这个责任啊。斯大林讲的是如果中国不签这条约呢,我就不出兵,我不打日本,我让你美国人自己打,结果没想到8月6号,美国在长崎扔了一颗原子弹,啪,原子弹一扔日本就要投降,这个架势一出来,斯大林一看,不行,这要日本投降,还让我出兵干嘛呀,我要不出兵,我哪能得到这些利益呀,所以他决定立即出兵,不等条约签订,8月8号,苏联150万大军分三个方向占领了外蒙古和东北,那么跟着日本就投降了。这个时候斯大林跟蒋介石讲,说你签还是不签,你要签了,第一,我承认国民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我不支持共产党;第二,我占领东北三个月以后我就撤军,你要不签,那我就不一定支持谁了,我已经占了东北,什么时候走,不知道。最后弄得没办法了,那宋子文回来都不敢回去呀,后来让王世杰去的,谁都知道谁签这字,将来都是千夫所指啊。最后没办法,王世杰去签的字,果不其然,回来国民党开国民大会就一通地骂,说他卖国贼。后边发生什么事就是国民党要垮台了,这个时候,当苏联斯大林知道他将来的合作伙伴要是毛泽东了,他觉得这个事儿麻烦了,如果中共要不承认1945年那个条约,那他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所以他2月份就派米高扬,政治局委员来探听消息来了。当时毛泽东也不好明跟他说,毛泽东是这么跟他讲的,说你看米高扬同志啊,说我们中国共产党马上就要夺取政权了,有一个资产阶级民主派,他们认为说如果中国要是共产党掌握了政权,是不是外蒙古就能合并进来。米高扬一听当场就跟他讲,说这个问题不行,说这是有条约的。第二天斯大林来了个电报,口气非常强硬,说你告诉毛泽东,如果蒙古要统一的话,它就不是外蒙古统一到内蒙古的问题,而是内蒙古要统一到外蒙古去。他这么强硬的态度,当时毛泽东就觉得那算了,以后咱就不提蒙古问题了,所以这事儿1949年就搁下了。
1949年底,毛泽东再去莫斯科的时候他有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否定1945年那个条约,重新跟苏联签一个条约,就国家利益而言,当时他们主要争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中长铁路的问题,就是中国长春铁路和旅顺港。因为当时苏联海军太平洋舰队基地就在旅顺港,如果中国要收回了,他就很麻烦,他得迁回那个海参崴去,而且将来苏联再进入太平洋的话,就得绕西伯利亚大铁路,绕远东,绕一大圈儿。苏联的意思就是维持那个旧的条约,所以这个问题上双方产生了比较激烈的争论,当时并没有提到蒙古问题,因为毛泽东说了,以后不提这个事儿了。那么这个事儿后来是怎么解释的呢?就是1月26号的时候,中国提出一套方案,就是让苏联归还旅顺港和中长铁路等等吧,归还大连的什么行政权职等等,就这个讲了很多跟苏联的方案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看过那个俄国档案原件,人家斯大林在上头全给打的叉子,不是叉子就是杠子,然后问号、叹号,差不多我看没留三行字,就说明他极其地愤怒,周恩来搞的这套东西,他根本没法儿接受,所有苏联在东北的利益,大概在两年到三年以后就荡然无存了。但是两天以后呢,苏联就同意这方案了,几乎就按照这签的,是什么问题呢?就是蒙古。那天周恩来就找斯大林去了,跟他讲,说斯大林同志,我跟您谈点儿事儿,斯大林说你谈什么,他说我想谈谈蒙古问题,你看师哲那回忆录写的,斯大林一听这脸儿就白了,不是你们都不提这事儿了吗,不是,说我们是准备发表一个声明,承认蒙古的独立,哎,这斯大林一听,挺高兴。说但是您先看看我们这声明,给斯大林了,斯大林一看,周恩来是这么说的,先讲的是中方的这个条约,就是关于什么中长路啊,什么旅顺港和大连的一个综合协定,说如果苏联同意这个协定,我们可以发表声明,就是承认外蒙古独立,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所以我看苏联最后接受这个条约,当然有他的战略上的考虑,中国要不跟他好,他就完蛋。所以斯大林没有什么选择。
那么关于蒙古问题呢,到1950年基本上就这么解决了。出了个什么问题呢,就是蒋介石认为他是中央政府,你毛泽东是伪政府,你跟他签的条约不算,但是苏联人承认废止了1945年条约了,于是他认为内蒙古就回来了,因为你苏联自己废止了嘛,所以他的地图就改了。那么到现在就国民党政府而言,他一直这样认为呢,当然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了,至少蒋介石和蒋经国在世的时候,他们认为他是正统的政府,所以他不承认外蒙古已经分出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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