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弟 王宇英
【摘要】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大分裂,社会大动荡,各种矛盾交汇在了一起。封建统治者迫于战争需要和权利争夺,加之世家大族的牵制,无暇顾及思想界的统一,传统主流意识——儒家学说遭到削弱和挑战,多元理念得到张扬,士人自觉意识空前强烈,玄风劲吹,道教炽烈,佛学日盛。一批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乃至高僧、道士、隐逸之人纷纷著书立说,或阐述对宇宙、社会、人生的看法,或扬榷古往今来历史发展的脉络,或抨击战争给黎民百姓带来的苦难,或讴歌祖国壮丽河山的景色,或传授揆天治病的技艺,从而治世、弘道、医人的佳作迭出,十分繁富。这些书籍经过书佣们传抄生产,官府、私人和寺观收藏保护,遂传承下来。
【关键词】魏晋南北朝;佣书业;官府藏书;私家藏书;寺观藏书
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大分裂,社会大动荡,各种矛盾交汇在了一起。在意识形态领域,传统主流意识——儒家学说遭到削弱和挑战,多元理念得到张扬,士人自觉意识空前强烈,玄风劲吹,道教炽烈,佛学日盛。一批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乃至高僧、道士、隐逸之人纷纷著书立说,阐述自己对宇宙、社会、人生的看法,从而佳作迭出,十分繁富,这一点在《隋书·经籍志》中颇有反映。[1]从汉末黄巾大起义(184)至隋朝统一天下(589),400年间(除西晋取得短暂统一外),战争频繁,人们颠沛流离,生命朝不保夕,而此时在图书文化上却取得如此成就,很值得研究。本文拟就此问题及当时图书传承方式略作探讨,以就教方家。
一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多事之秋,当时的政治生态是国家大分裂,社会大动荡,战争频繁,政权迭更,社会上存在着许多问题,各种矛盾交织在了一起。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2]那确是一个最痛苦的时代,烽火连绵,[3]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确是一个最混乱的时代,龙争虎斗,割据称雄,四方扰攘;那确是一个极自由、极解放的时代,玄风劲吹,道教炽烈,佛学日盛;那也确是一个最富智慧和热情的时代,奇谋妙计,名篇佳作,频出屡见。那更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英杰俊彦,各展风采:有谋略的,鞠躬尽瘁,投死为国;有思想的,奋笔疾书,鞭弊伐腐;有技艺(此处之“技艺”,指书法、绘画、音乐、医药、天文、科技等等)的,尽献才华,传艺弘道,正是风云际会,群雄辐辏。
魏晋南北朝持续的战乱,削弱了中央集权,封建统治者迫于战争和权利争夺,加上世家大族的牵制,无暇顾及思想界的统一,秦汉以来封建政权对于学术文化的控制有所放松。又由于当时民族的冲突,阶级的交锋,国家的前途,百姓的境遇,佛、道理念和传统文化的碰撞等等,这些现实问题使众多仁人志士在宽松的环境中独立思考,以寻求解决方案。尤其广大士人,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们把参与国家政治视为天职,当社会、民族、国家遭遇危难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语),他们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此时,他们的自觉意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他们中一批有责任感的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乃至高僧、道士各骋胸臆,纷纷著书立说,针对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阐述自己对宇宙、社会、人生的看法(即使避世隐士,也著书授徒,传播着各种学说和技艺)。激烈的论争,深入的探讨,相互的吸纳,勤奋的笔耕,使各种学科蓬勃发展,硕果累累。当时的学术思想空前活跃,出现了我国历史上的第二次“百家争鸣”。思想的自由和解放带来了著述的丰富,而著述的丰富是图书大规模生产的前提条件。
封建政府为借鉴资治,巩固政权,宣扬自己以文德化天下,组织人员编写图书,并奖励优秀作品,这种政策导向,也刺激了士人的写作欲望。
随着社会各方面对书籍的需求,随着书籍商品化的发展和文字载体的革命,生产书籍的佣书业十分兴隆,逐渐形成产业化规模。它迅速生产出大量书籍,快速传播了社会精英们的思想和学术成果。佣书业在这场社会巨变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前,我国书籍文献全靠手抄生产传播。所谓佣书业,是指图书文献再生产和出版的行业,它是以社会上一个贫穷的、有文化的群体为主力军,受雇为政府、私人、书商、寺观等抄书,以此获取报酬的一种行业。它肇始于汉代,[4]兴盛于魏晋南北朝,至唐代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发明而逐渐衰落。佣书业对于泽惠世人,传播中国典籍与文化的功德是无量的,毫不夸张地说,此前的一切文明(除口耳相传外),皆靠它才得以传播,佣书业和雕版印刷业是对中华文明先后做出巨大贡献的两大行业。
汉代的长期安定,使政府积蓄了大量典籍。在简帛为文字载体的写本时代,初编典籍难以大量生产。为了不同需要和防止散佚,于是政府出资,将其重要部分雇人抄写复制,分藏各处,这就是佣书业的开始。武帝时“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5]这个“写书官”就是负责佣书的官员。西汉成帝时,刘向、刘歆整理国家藏书后,将上万卷简帛书籍命人逐一缮写,那些缮写之人就是佣书人。东汉官修《东观汉记·班超传》载:班超家贫,“恒为官佣写书以供养。”(范晔著《后汉书》据此改写为“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这是史籍中关于佣书的首次纪录。又《太平御览》卷四二六引东汉侯瑾《汉皇德传》亦载:盖晋敦煌人(今甘肃敦煌),“贫为官书,得钱,足供而已,不取其余。”遍阅现存汉代典籍,偶尔见到此类记述。从记录内容上看,早期佣书仅局限于封建政府中,未见社会其他层面有此现象,这说明当时佣书尚未形成市场机制。
到了魏晋南北朝,佣书在社会上全方位展开。《三国志·吴书·阚泽传》载:阚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班超等是“为官佣书”,官府出资,雇人抄写。而阚泽是“为人佣书”,私人付钱,雇人抄书。可见从这时起,佣书已从政府扩展到有钱人家,这是一个进步,它说明佣书已走向市场,成为一种社会职业。随着书籍商品化的发展,随着纸写书的普及,佣书业越来越红火,佣书人也大量产生。《南史·张缵传》载:张缵晚年,“颇好积聚,多写图书数万卷。”这个数目,他个人难以完成,肯定是雇人所抄。如果说这里间接反映了佣书群体存在的话,那么,《北齐书·祖珽传》中则有直接的证明,该传称:“州客至,请卖《华林遍略》,文襄多集书人,一日一夜写毕,退其本,曰:‘不须也。’”由此可知,当时社会上佣书人众多,极易招雇。《华林遍略》是萧梁编辑的一部700卷的类书,这部卷帙浩繁的书籍一昼夜抄毕,是需要很多佣书人的。由此可见,此时佣书业已很有市场。
为了需要,当时政府设有负责抄书的胥吏。如《魏书·蒋少游传》载:少游因佣书而知名,“被召为中书写书生”。又《北齐书·张景仁传》载:景仁因“工草隶,选补内书生”。有时,政府临时召集一些学者和抄书人,抄撰急需书籍。如北魏孝文、宣武时,瘟疫频发,人多疾病,孝文帝“集诸学士及工书者百余人,在东宫撰诸药方百余卷,皆行于世”;[6]宣武帝也“更令有司,集诸医工,寻篇推简,务存精要,取三十余卷,以班九服,郡县备写,布下乡邑”。[7]另外,一些高官和贵族也雇养着抄书人。《北齐书·赵彦深传》载:彦深“初为尚书令司马子如贱客,供写书。子如善其无误,欲将入观省舍”。《宋书·吴喜传》亦载:喜少时知书,“领军将军沈演之使写起居注”。显然,此时佣书人也备受青睐。
随着社会各方面对书籍的需求,佣书业遍布大江南北。梁释慧皎《高僧传·释慧果传》载:刘宋时,京师瓦官寺僧释慧果,“得钱三千文,为造《法华》一部。”由是而知,当时雇人抄一部《法华》佛经需花三千文。同书《释慧进传》云:慧进发愿,“造《法华》百部,以悔先障。始聚得钱一千六百,时有劫来,问进有物不,答云‘唯有造经钱在佛处’。群劫闻之,赧然而去,于是聚集信施,得以成经,满足百部”。《魏书·刘芳传》又载:“芳常为诸僧备写经论,笔迹称善,卷直以一缣,岁中能入百余匹,如此数十年,赖以颇振。”刘芳因书法佳而获高酬,且为寺院抄书“数十年”。道籍《云笈七签》卷一○七《纪传部·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亦载:刘宋陶贞宝,秣陵(今南京附近)人,“家贫,以写经为业,一纸直价四十”。又《陈书·徐孝克传》载:“后主敕以石头津税给之,孝克悉用设斋写经,随得随尽。”可见,当时雇人抄写佛、道经书极其普遍,且出资巨大。刘宋的余齐民,晋陵(今江苏常州)人,“少有孝行,佣书以养”。[8]《南齐书·周山图传》载:山图义兴(今江苏宜兴)人,“少贫微,佣书自业”。《梁书·王僧孺传》载:僧孺东海郯地(今山东、江苏交界处)人,少时“家贫,常佣书以养母”。同书《沈崇傃传》载:崇傃吴兴武康(今浙江湖州)人,“及长,佣书以养母焉”。又《南史·朱异传》载:朱异吴郡钱塘(今浙江钱塘)人,“居贫,以佣书自业”。同书《庾震传》载:庾震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双亲病故,无钱安葬,“赁书以营事,至手掌穿,然后葬事获济”。这里的“赁书”就是佣书。
在北方,佣书业也很盛行。《魏书·崔光传》载:光“随父徙代(今山西大同)。家贫好学,昼耕夜诵,佣书以养父母”。同书《崔亮传》载:亮徙于桑乾(今山西山阴东),“居家贫,佣书自业”。又《刘芳传》载:刘芳因战乱流落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处穷窘之中……昼则佣书以自资给”。《蒋少游传》亦载:少游“见俘入于平城……以佣写书为业”。《北史·房景伯传》载:景伯生于桑乾,“家贫,佣书自给,养母甚谨”。
西部长安,也现佣书业。《高僧传·僧肇传》载:东晋张肇,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年少家贫,“以佣书为业”。至隋初,长安佣书业依然兴隆。《隋书·沈光传》载:陈灭,光家于长安,“甚贫窭,父兄并以佣书为事”。同书《虞世基传》载:“陈灭归国,为通直郎,直内史省。贫无产业,每佣书养亲。”
不仅如此,此时的文学作品中对佣书也有描述。东晋王嘉小说集《拾遗记》卷六载:汉安帝时,王溥“家贫不得仕,乃挟竹简插笔于洛阳市佣书。美于形貌,又多文辞,来僦其书者,丈夫赠其衣冠,妇人遗其珠玉。一日之中,衣宝盈车而归”。这是晋人王嘉借王溥事迹来反映当时社会生活情况。佣书业在此时已完全市场化,形成一种传播书籍与文化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产业。
提到佣书业,我们不能不讲它的主力军——佣书人。在我国古籍中,佣书人有不同称谓,或称“书人”,或谓“书手”,或云“书工”。他们都是贫民,因被雇抄书,故统称书佣。这些人有文化,书法佳,凭此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可以说,他们是我国最早的出版工作者。从文献记载看,当时书佣较易寻到雇主,且收入不菲。在经济利益驱动下,书佣们将最新信息,以最快速度进行传播。如《晋书·左思传》称:左思《三都赋》写就,“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梁书·刘孝绰传》载:孝绰“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同书《萧秀传》载:刘孝标撰《类苑》,“书未及毕,而已行于世”。《陈书·徐陵传》亦载:“徐陵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在此过程中,书佣们既获得了报酬,亦嘉惠了世人。同时,一些好学者,在佣书中也饱览了各种书籍,增长了知识,日积月累,满腹经纶,日后成为名儒硕学。如梁朝王僧孺,“既笔耕为养,亦佣书成学”,[9]后为著名学者;北魏刘芳、蒋少游,早年贫困卑微,佣书自修,他年终于“博通洽识,为世儒宗”;[10]东晋张肇,少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11]嗣后成为高僧,他们皆有著作流行于世。
此时,书佣们所以能够抄书迅速,除时代需要和经济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书写材料的革命。东汉以降,随着造纸技术的革新和原料的扩大,纸张得到丰产。由于纸易得易写,有诸多方便,所以纸写书在此时逐渐代替了简帛书。纸的广泛使用,使记录知识、传播信息非常便利,它对于佣书业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正是书写材料的革命,成就了书佣的历史使命。
二
魏晋南北朝时期,书佣们传播书籍的途径主要有三:一是自抄自卖。如《北史·阳俊之传》载:“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有些书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二是书商雇其抄写,自己出售。当时在洛阳、西安、大同、南京等大城市,经商的人很多,尤其江南,商业十分兴隆。《隋书·食货志》载:“晋自过江,凡货卖奴婢马牛田宅,有文券,率钱一万,输估四百入官,卖者三百,买者一百。无文券者,随物所堪,亦百分收四,名为散估。历宋、齐、梁、陈,如此以为常。以此人竞商贩,不为田业。”在这些商业交换中,自然也有售书者。书商或设肆出售,或沿街贩卖。《晋书·葛洪传》载:洪“至洛阳,欲搜求异书以广其学”。又《魏书·崔玄伯传》载:“延昌初,著作佐郎王遵业买书于市。”同书《崔亮传》亦载:“自可观书于市。”《南史·萧锋传》又载:“(齐)武帝时,藩邸严急,诸王不得读异书,《五经》之外,唯得看《孝子图》而已。锋乃密遣人于市里街巷买图籍,期月之间,殆将备矣。”《梁书·傅昭传》还载:傅昭年“十一,随外祖于朱雀航卖历日”。前面提过的州客卖《华林遍略》,显然那是一个沿街叫卖的书商。三是书佣们被官府、私人、寺观雇养起来,专职抄写各类书籍,以为庋藏、使用和流传,如前述蒋少游、张景仁、赵彦深、吴喜、刘芳等人一度的抄书活动,属于此类。
在当时战乱状态下,这些贫穷书佣是怎样产生的?他们大多是由私学培养出来的。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时期,官学因战乱时兴时废,不绝若线,而私学却昌盛发达。在记录魏晋南北朝史事的史传中,文人、隐士、高僧开门授徒,屡见不鲜,且规模不逊官学。《晋书·刘兆传》载:兆“博学洽闻,从受业者数千人”;同书《杜夷传》载:夷“闭门教授,生徒千人”。又《魏书·高允传》载:允“还家教授,受业者千余人”。《北齐书·张买奴传》载:买奴“经义该博,门徒千余人”。《梁书·太史叔明传》载:叔明精三玄,“每讲说,听者常五百余人”。《高僧传·释道融传》亦载:道融“常讲说相续,问道至者千有余人,依随门徒数盈三百”。以上数例,足见其盛况。另外,史传中也频繁出现一些人“负笈从师”、“负笈游学”的记载,可见当时私学繁荣发达的景象。此时的私学无论在数量上、规模上,还是在种类上、传授内容上,都有很大的发展,私学培养了大量的人才。这些人中,既有从政者,也有治学者。正如罗佐才先生所说:“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王朝更迭频繁,社会动乱不安,但私学一直存在。尤其南北朝时期,不仅有儒家的私学,还出现了佛家私学、道家私学和儒、佛、道、玄各家兼综的私学。私学的昌盛,繁荣了学术思想,推动了儒、佛、道、玄各家思想的合流,扩大了以儒学为主要内容的汉族文化的传播,加速了少数民族汉化和封建化的过程,促进了民族大融合……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名流学者和从政人员。”[12]社会问题的产生,为精英们阐发思想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们抒怀命笔,撰成著作,书佣、书商们进而传抄售卖,最后由官府、私人和寺观承担了庋藏和传承这些精神产品的任务。
三
我国古籍是靠古代官府藏书、私家藏书、寺观藏书和书院藏书这四大系统传承的,其中官藏和私藏居主流地位,传承着中华文明。我国有悠久的藏书历史,早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官、私藏书,至魏晋南北朝,官、私藏书不仅有了飞速的发展,而且又出现了寺院和道观藏书。是时,封建政府、私人和寺观都十分积极地搜聚图书,精心储藏,用来借鉴资治、弘宣教道、学术研究和传经布道。政府方面,如曹魏代汉,建立秘书制度,“采掇遗亡,藏在秘书、中外三阁”(《隋书》卷三二《经籍志》);西晋建立后,创置秘书省,全面负责官藏事务,“晋氏承之,文集尤广”(《隋书》卷四九《牛弘传》);东晋大将刘裕平定姚秦,“收其图籍,五经子史”,共四千卷(同前);南朝梁武帝践祚后,立即诏求亡佚,迄武帝末,其官藏达8万余卷,[13]“于文德殿内列藏众书,华林园中总集释典”(《隋书》卷三二《经籍志》);梁元帝紧追其后,在江陵聚书14万卷;[14]陈文帝和后主“又更鸠集”,[15]使其秘藏逐年增加。前秦苻坚,也曾劝学聚书,“比年缀撰,正经粗集”;[16]北凉沮渠蒙逊灭掉西凉后,从西凉宰臣宋繇处获书“数千卷”,[17]并求书于宋,“太祖并赐之,合四百七十五卷”;[18]北魏道武帝在汉人李先启发下,布告天下,大索书籍,旋即“经籍稍集”;[19]太武帝承继其业,继续征书,并奖赏献书多者[20];孝文帝“求天下遗书,秘阁所无、有裨益时用者加以优赏”,[21]迁都洛阳后又“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宣武帝即位不久,就“诏重求遗书于天下”;[22]西魏文帝庶事草创,即命人“抄集经籍,四部群书,稍得周备”;[23]北齐高氏,“颇更搜聚,迄于天统、武平,校写不辍”(《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北周武帝平齐之后,“先封书府”(同前)。魏晋南北朝政府在图书搜集、典藏、整理、编目、利用、流通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24]广聚了书籍,完善了贮藏制度,发展了校雠学,创立了图书四分法,组织编纂了新型图籍,如类书、总集,等等。尽管当时官藏在朝代更替时,屡从兵火,损失严重,但它仍然传承了中华典籍。
此时还出现了专藏某一类书籍的藏书家。如《魏书·江式传》载:江式六世家传书法、文字之学,故其家多藏“古篆八体之法”。《南齐书·贾渊传》载:“渊祖弼之广集百氏谱记,专心治业。晋太元中,朝廷给弼之令史书吏,撰定缮写,藏秘阁及左民曹。渊父及渊三世传学,凡十八州士族谱,合百帙七百余卷,该究精悉,当世莫比。”其家专藏谱系之书。又《陈书·徐伯阳传》载:“家有史书,所读者近三千余卷。”只有在图书极其繁富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藏书家们为保存和繁衍图书,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他们不仅藏书,而且随时进行整理,以除去谬误。写本书籍,一经抄录,极易出现鲁鱼虚虎之误,这就需要不断校勘。藏书家们不畏艰辛,乐此不疲地躬行其事。《三国志·蜀书·向朗传》载:向朗“潜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犹手自校书,刊定谬误”。《魏书·李谧传》载:李谧羸弱多病,犹“鸠集诸经,广校同异”,终致英年早逝。又《宋书·刘穆之传》载:刘穆之“内总朝政,外供军旅……裁有闲暇,自手写书,寻览篇章,校定坟籍”。还有刘宋的傅隆,萧梁的孔休源、萧静,元魏的张兖等人都曾整理过自己的藏书。
他们利用所藏进行著述和讲学,充分发挥藏书的功能。他们学术成果卓著,桃李满天下,这些成果或阐述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或总结、发展某一学科,如王弼的《周易注》、杜预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葛洪的《抱朴子》和《金匮药方》、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萧子良的《四部要略》、陆澄的《地理书》、崔慰祖的《海岱志》、王俭的《百家集谱》、萧秀的《寿光类苑》、沈约的《宋世文章志》、任昉的《地记》、王僧孺的《百家谱》、萧统的《文选》、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徐勉的《流别起居注》、阮孝绪的《七录》和《高隐传》、明山宾的《吉礼仪注》、元晖的《科录》、元延明的《器准》、阳尼的《字释》、李谧的《春秋丛林》等等,这些新著在当时和后世都极具影响。他们还编了许多个人文集(见《隋志·集部》别集类),创造了丰富的文化产品。通过这些活动,提高了藏书质量,推动了学术发展,传播了典籍文化。
许多藏书家将己所藏对外借阅,愿为人用。在史书中,此期私藏外借的例子不胜枚举,前面提过的向朗,“积聚篇卷,于时最多。开门接宾,诱纳后进。”又《北史·元晏传》载称:元晏好集图籍,“诸有假借,咸不逆其意。”《魏书·李彪传》亦载:“悦兄闾,博学高才,家富典籍,彪遂于悦家手抄口诵,不暇寝食。”李彪后来成为藏书家,也借书与人。《南史·张率传》又载:“时陆少玄家有父澄书万余卷,率与少玄善,遂通书籍,尽读其书。”《北齐书·裴诹之传》亦载称:“尝从常景借书百卷,十许日便返。”有的藏书家十分关爱读者,不仅热情出借,而且还为贫者提供住宿,筹办衣食。《晋书·范平传附范蔚传》载:范蔚藏书七千余卷,“远近来读者恒有百余人,蔚为办衣食。”《北史·刘昼传》载:刘昼“知邺令宋世良家有书五千卷,乃求为其子博士,恣意披览,昼夜不息。”又《南齐书·崔慰祖传》载:慰祖“聚书至万卷,邻里年少好事者来从假借,日数十帙,慰祖亲自取与,未常为辞。”向朗、范蔚、元晏、宋世良、崔慰祖等人以己所藏嘉惠他人之义举,也起到了传播典籍与文化的作用。当时,许多人是靠阅读私家藏书而成为文彦俊才的。
更有藏书家将自己多年心血未狭隘地传与子孙,而传给了可传之人,使书逢其人,免遭散佚,充分发挥作用,如徐勉将自己上万卷藏书赠与蔡大保(《周书》卷四八《蔡大宝传》),沈约、刘显也将自己所藏分别赠与王筠和孔奂(《梁书》卷三三《王筠传》和《陈书》卷二一《孔奂传》),萧纶将二万卷藏书赠与马枢(《陈书》卷一九《马枢传》)等等,许多图书赖此得以流传下来。
我国古籍生生不息,代代传承,最根本的原因是私藏与官藏的互补互动。魏晋南北朝时期兵燹屡现,每及于此,官藏首遭厄运。如西晋末期,五胡乱华,“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东晋苏峻作乱,“文籍无遗”(《南史》卷五九《王僧孺传》);齐末兵火,“延烧秘书,图书散乱殆尽”(《梁书》卷二一《王泰传》);梁朝侯景之乱,梁室藏书,多从兵火;北周攻破江陵,元帝尽焚其书;元魏尔朱氏作乱,秘阁所藏,“并皆散亡”(《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官藏的散出,有些被毁,有些则流入私藏家之手。官藏流入私家的另一种方式,是皇帝赐书[27],每次赏赐数千卷,不仅成为私家藏书的来源之一,而且分流了官藏,使之免遭覆灭之灾。另外,官藏目录在社会上广为流行,[28]这为私家聚书提供了参考信息,大有裨益,这是官藏对私藏的补充。而私藏回补官藏,则往往是在朝代更替、新朝甫立之时。一般规律,新政权建立后,总要搜求遗书,所得书籍,基本上来自私藏。如《魏书·江式传》载:江式祖父江强“上书三十余法,各有体例,又献经史诸子千余卷,由是擢拜中书博士”。有时政府还派人到私藏家中或借用,或强取,以补充官藏。《晋书·张华传》载:张华“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华之本以取正焉”。檀道鸾《续晋阳秋》载:“王谧为秘书丞,乃表前尚书殷允、中书郎张敞、太子后率郗检之、故太常桓石秀是多书之家,请秘书郎分局采借。”[29]《梁书·任昉传》亦载:任昉家虽贫,“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昉卒后,高祖使学士贺纵共沈约勘其书目,官所无者,就昉家取之”。另外,政府组织人员整理官藏时,也常向藏书家借书,以作参考。《北齐书·樊逊传》载:樊逊整理官藏时,曾建议秘书省“即欲刊定,必借众本。太常卿邢子才、太子少傅魏收、吏部尚书辛术、司农少卿穆子容、前黄门郎司马子瑞、故国子祭酒李业兴并是多书之家,请牒借本参校得失”。结果,“秘书监尉瑾移尚书都坐,凡得别本三千余卷,《五经》诸史,殆无遗阙”。官、私藏书的互补互动,是中华典籍绵延不绝、流传至今的根源。
魏晋南北朝时期,传统主流意识——儒家学说遭到削弱和挑战,佛教、道教借人们迫切需要精神支柱和心灵慰藉之际,乘机快速发展。为得到官方承认和支持,为争取更多的信徒,传教者们一方面拉拢统治者,一方面广译佛经,大造道籍。他们不惜重金,雇人缮写,四处流播。在统治者(尤其梁武帝)支持下,佛、道二教及其典籍如洪水泛滥。时人僧祐说:“经藏浩瀚,记传纷纶。”[30]据《魏书·释老志》载:当时全国“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保守估计,道士亦有百万,宫观林立。北齐文宣帝谓:今“馆舍盈于山薮,伽蓝遍于州郡”。[31]这些寺观都设藏经阁,以藏佛经、道籍及其他图书,供僧人、道士及他人诵读。(《梁书·刘勰传》载:勰“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寺观有经济来源,故可雇人抄经。前云刘芳“为诸僧备写经论……卷直以一缣”,陶贞宝以写经(指道经)为业,“一纸直价四十”,便是例证。有些贵族,信教虔诚,自出家财,雇人写经。《魏书·冯熙传》载:熙“自出家财,在诸州镇建佛图精舍,合七十二处,写一十六部一切经”。僧尼、道士平日也有抄经教规,他们的这项宗教活动,也传承了宗教典籍。
魏晋南北朝之所以产生如此丰富的图书文献并流传下来,是因为有当时时代的需要,有传统理念(立德著书,可以不朽)的影响,有私学教育的因素,有方便的信息载体,有繁荣发达的佣书业,有众多的书佣,有官府、私人和寺观不断的收藏、整理和繁衍,这些因素,熔铸了它辉煌的成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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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略统计,此时期共发生较大规模的战争约500余次。见朱大渭.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页。
[4]按:应该说,自简帛图书产生之后,就有抄书者,但出资雇人抄书或以盈利为目的的为人抄书,此前不见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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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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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魏书(卷五二)[C].宋繇传[A].1153.
[18](梁)沈约.宋书(卷九八)[C].氐胡传[A].中华书局,1974.2415.
[19]魏书(卷三三)[C]李先传[A].789.
[20]《隋书·经籍志》史部《霸史序》称:“后魏克平诸国,据有嵩、华,始命司徒崔浩,博采旧闻,缀述国史。诸国记注,尽集秘阁。”又《魏书》卷九一《江式传》载:祖江强“太延五年,凉州平,内徙代京。上书三十余法,各有体例,又献经史诸子千余卷,由是擢拜中书博士”。
[21]魏书(卷七下)[C]高祖孝文帝纪[A].178.
[22]魏书(卷八)[C].世宗宣武帝纪[A].204.
[23](唐)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三七)[C]寇俊传[A].中华书局,1971.659.
[24]陈德弟.魏晋南北朝官府藏书事业述略[A].中国中古史论集[C].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184-210.
[25](清)汤球黄奭辑.众家编年体晋史[C].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下引此书版本皆同)263、291;(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八)[C]刘善明传[A].中华书局,1972.527.
[26]众家编年体晋史[C].276;(唐)李百药.北齐书(卷四五)[C]樊逊传[A].614.
[27]《宋书》卷一○○《自序》载:沈家有“赐书二千卷”。《梁书·王暕传》载:“居无尘杂,家有赐书。”又《陈书》卷二七《江总传》载:“家传赐书数千卷。”
[28]《宋书》卷五九《殷淳传》载:“在秘书阁撰《四部书目》凡四十卷,行于世。”又《梁书》卷五○《臧严传》:“王尝自执四部书目以试之,严自甲至丁卷中,各对一事,并作者姓名,遂无遗失,其博洽如此。”
[29]众家编年体晋史[C].276.
[30]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4)[C].中华书局1958年版(下引此书版本皆同)3385.
[31]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4)[C].3828.
(作者工作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古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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