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鲁渤
温暖的九姑
巴金早年主编文学丛刊的时候,辑录过一本题名《信》的散文集,作者是方令孺,虽然对作品的印象说不上深刻,但也知道她是“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之一,另一位是林徽因。后来两人在重庆北碚靳以的家中相识,方令孺已是复旦大学教授了。
杭州现在的武林路,过去叫西大街,“文革”初期,临街的群众艺术馆是张贴文艺界大字报的主要场所,我对浙江文学最初的一知半解,可以说大多也是来自那些特殊的文字。但真正在那里与前辈的不期而遇,却仅有一次。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一片悬似挽幛的大字报背后,传出温文尔雅的低语声,转身看去是两个衣着朴素、气质雍容的女人,年轻点的挽着年长者的胳膊,倘佯其间,两人在看大字报时的平和神态令我惊讶。事后我才知道,她们是当时的浙江省文联主席方令孺和《东海》主编朱明溪。
方令孺1958年从上海来杭州任职。据说一开始“她自己下不了决心”,离沪前还对人说,“换一个新环境她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她是桐城派散文大家方苞之后,留美学者,专攻西洋戏剧,回国后在青岛、重庆和上海出任教授,创作上则以诗歌散文见长,无论家学和资历,都并非等闲之人,即使浙江有着中国现代文学半壁江山的底子,又汇聚了一批出自延安、上海、重庆和桂林的文化界名流,想必也不至于令她感到惶恐吧?况且杭州对她来说虽是新环境,但山明水秀之地浓郁的文化氛围,应当为其所喜爱。
事实上,所谓的害怕在方令孺身上并没有显现,她只是忧郁而已。来杭州工作的次年,巴金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这种忧郁,相聚时,见“她老了些,身体不大好”,“几次讲到她的寂寞”;随后的几年,每每去方令孺灵隐白乐桥的寓所叙谈,分手时总见她“频频挥手,那么善良的笑脸,多么真诚,又多么孤寂”。给人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
不久前我和人谈到方令孺先生时,很少见有谁提到她在省文联主席的任上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举措,说的依然是她孤独、清高,喜欢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然就孤单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与她早先在群众艺术馆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吻合,却也给了我另一种感觉。
方令儒家中排行第九,侄辈们均称其九姑。后来文艺界的朋友和熟人,大多也都这样称呼她。现在想来,是因为她总是与人坦诚相待,任世事变幻不改正直善良之心,表面的孤寂和柔弱,只是非常岁月的一道微痕,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喧嚣中保持其一贯的宁静,让颠簸的文化扁舟能见到港湾。
所以那个时期,几乎每年清明前后,巴金都会来杭州,否则“总感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巴金说,“不再是美丽的风景吸引着我,我们只是为了报答一位朋友的友情”。这个朋友便是方令孺:“一连几年,都是方令孺大姐在杭州车站迎接我们,过四五天仍然是她在月台上挥手送我们回上海”。他甚至从九姑那里学会了一道杭州名菜“三杯鸡”:一杯香油,一杯老酒,一杯酱油,不加水,将鸡砍烂干蒸即成。
对当时的方令孺来说,记住自己文艺界领导的身份也许并不重要,她只是朋友们的九姑而已。九姑给人的是温暖,巴金说,就像是“冬天早晨晒太阳,心里暖和”。这样的温暖似乎已经久违了。
合起来就是宋江了
新中国成立前夕,应中共领导人的邀请,20多位知识名人自香港乘华中轮北上赴京,为即将成立的新政府出谋献策,时任香港文化供应社总编辑的宋云彬先生亦在其间。
宋先生抵达北京后的主要工作,是作为国文组的召集人,参与国家“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的事务。宋云彬是文史学家、编辑家,早在20多年前,就曾担任过黄埔军校政治部的编纂股长,后为商务印书馆和上海开明书店的编辑,抗战前后转辗于武汉、桂林、重庆和香港,亦均操此业,对一向讲究学问的宋云彬先生来说,这项工作应是很适合的。
但是这一次在北京,宋云彬却只呆了两年多,1949年3月抵京,1951年就调回了故乡浙江,出任省文联主席兼文史馆馆长。北上不久即南返,可见书生意气的宋云彬对环境并不是太适应,他在日记中写道:“迩来情绪不佳,一念在港之妻女,一憎友朋多无聊……令人闷闷也。”他只是和同船北上的叶圣陶、郑振铎等人相投,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无话不谈,积闷尽抒”。
从宋先生的日记来看,他所以郁闷,多半在于当时的北京主要是一个政治中心,千篇一律的座谈会、晚会、学习会,几乎天天不断。一个座谈会,“到者二百余人,欲‘座谈’何可得也?”更有一种被他称为‘人民八股”的习气时时弥散在人们的行文言谈中,“凡开会必有报告,报告必冗长,此亦一时风气也”。即便宋先生自己,也感觉难以超脱,自嘲应约给《人民日报》“五四特刊”写的文章,“无非说些知识分子应与工农结合云云,亦八股也”。
散发山林和晋身庙堂的矛盾,始终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袢。既然被新政权请到北京,当做文化栋梁礼以上宾,宋先生当然也是识大体的,会场上坐不住了,他会中途离席,和叶圣陶去听戏:“感觉北平非久居之地”的想法,他会与人坦诚言说,但“牢骚太盛”的柳亚子“精神亢奋,言动屡越常规,而二三无聊之徒复围集其周遭,图有所凭借”时,他即怀挚友之情写了一封长信,“恳切规劝之”,后来送儿子宋剑行去东北,也再三嘱咐其“今后当多看新出版书报,庶几思想日有进步,认识不致错误”。这段不长的“北游”经历,似乎预示了宋云彬的未来。
宋云彬的杂文大多作于20世纪50年代早期,据说现在会写字的人都写散文,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似乎也都写杂文,勤思索、少顾忌、直言不讳者,文章尤其写得漂亮。宋先生的杂文拿到今天来再读,也许有些隔膜了,但从其成集的书名来看,自有一种骨鲠在喉不得不吐,且力求破除清规戒律的精神面貌。没有精神面貌的文章,是谈不上境界的。
宋先生在任时的浙江省委书记是江华,宋说,一个宋,一个江,合起来就是宋江了。这话在今天听来无非玩笑,那时候这样口无遮拦却很糟糕,1957年后他被免了职,调到中华书局,干他的编辑本行去了。
将情诗进行到底
杭州湖畔诗社1922年成立时的四个成员,固然如朱自清所言,都是“专心致志做情诗”的,在一起的时间倒并不长,其中三人不久即投身革命,做了共产党员,应修人和潘漠华在斗争中牺牲了生命,冯雪峰参加长征,为新文化摇旗呐喊,后为党的文艺领导,始终只是一名诗人的,唯有汪静之,尽管他也在北伐军政治部做过一段时间的编纂。
江静之少年成名,创作作品时还是中学生,不到20岁,已和俞平伯、朱自清等前辈大家一起,在《新青年》、《新潮》这些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诗作,其最著名的诗集《蕙的风》完稿于湖畔诗社成立前,并大胆寄给了胡适先生,后来也是经胡适阅改,作了序,介绍给亚东书局出版。
朱自清说湖畔四诗人中,“漠华君最是稳练、缜密”,对汪静之,他只说《蕙的风》是“向旧社会道德投了一颗猛烈无比的炸弹”,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汪静之,应是最年轻、最无所顾忌、也最具诗人气质的一个了。
汪静之和他的三个同伴,可以一起在湖畔写情诗,却没有走上同一条路,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想做个纯粹的诗人吧,毕竟《蕙的风》的出版,使汪静之声誉鹊起,少年诗人觉得没有什么能比写情诗更令他魂牵梦萦了,他要将情诗创作进行到底。
和许多文化名人一样,汪静之也是先在北京,后返故里。在北京做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1956年回杭州,专事诗歌创作。其时,越剧里叫着“西湖山水还依旧”,但汪先生似已难觅湖畔情诗旧踪了。那个时候提倡群众写诗,铺天盖地的都是“红旗歌谣”,专业诗人汪静之做不了那样的诗,就有些落寞,作品不多了,两年后匆匆结集出版的,仅21首,干脆就以《诗二十一首》作了集子的书名,与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本爱情诗集的《蕙的风》相比,到底差强人意,少年诗人年华老去了。
除以情诗著称之外,汪静之先生也写过小说,出版过诗歌研究论著,但自出版《诗二十一首》后,他的身影更多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页里了。然而近乎尘封的岁月,改变不了汪先生的个性,骨子里的诗人气质,依旧倘佯在他心目中的湖畔。20世纪80年代初,浙江省作家协会在莫干山举办诗歌笔会,众多与会者皆对其时兴起的朦胧诗推崇备至,唯汪先生大光其火,拍案抨击,言辞之激烈,令人瞠目。在汪先生看来,将情诗进行到底是朦胧不得的。
我也是在那次笔会上,初见汪静之先生的,感觉80岁的人尚能如此,少年成名时的汪先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汪先生是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也就是现在的杭州高级中学就读其间,被胡适发现并赏识的。汪给胡写了信,“向来承先生培植,感激莫名!”感激之余,便是向胡适借钱,“在欠债里生活的我,现在又过不去了,所以又无路可归地找到你了,请快快寄30元来借我罢!”哪怕诗集《蕙的风》出版得了“稿费一笔大款150元”,也还是要借,而且要求“请快快寄下,切勿久延”。在《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收录的12封汪静之写给胡适的信函,有三分之一谈及借钱。
或许在胡适看来,无所顾忌的汪先生多少有些孩子气罢了,且不忍诗人当衣借债度日,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前后借给汪静之的钱,与《蕙的风》的稿费几近相当。看来将情诗进行到底,也是需要钱的。
花前月下是无须用钱买的
先是来了不到一年,就迎接了杭州的解放。在1949年 5月3日那个初夏的午后,他和方然站在中山中路方正大茶庄的门口,与市民们一起,目睹了国民党军队的仓皇溃逃,翘首以待解放大军的到来,深切地感受着“伟大时代的伟大开始”,“心里荡漾着喜悦感、幸福感”。
冀先生沉浮于50年代浙江文坛之际,我尚未上小学;30年后,底气不足地试图跻身其间时,初见这位传奇前辈,方知文人之重,乃在其风骨;再后来读李辉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写下了一段文字:
新中国早期批判斗争“胡风集团”的暴风骤雨伴随了整个一代人的成长,而这一代人的目光曾为风雨所蔽,也许最难穿越历史的迷离云烟,对数十年来颠簸在旋涡中心的胡风及其友人究竟是些怎样的人,这些人都说过什么、写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们的所知其实不仅很有限,而且还有误。然而时过境迁,不再关注被雨雪慢慢养出的青苔封遮的史实,当然也并不影响既得的闲适,但想必终究还是有人如我这般,目光躲不开书脊上那老是触目惊心的一行文字,试图借此穿越历史。
原载《美文》200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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