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救国论发凡

吴稚晖的姓名就带三分孩子气；他的言论思想，更不必说了。近来在民间，又有一个自称为“疑古玄同”的办了一个不相干的小报；不知他靠哪个小餐馆的酒饭，拉去了稚晖的一篇“白话调”；这篇白话调，自身已经够讨厌了，而况满纸是嘲笑章教长的话；嘲笑章教长或者也不论，然而他千不该万不该嘲笑“读经救国”的主张。你们要晓得，读经救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条真理甚至于用后生小子们所醉心的进化论，还可以证的明。读过古生物学的，谁不知道在亿万年前，地球上曾有过多少种又大又凶的动物。这些大动物，后来都渐渐绝了种；而狗子这样东西，却至今遍于五大洲高下，寒燠，干湿，文野之地。夫可贵莫如生存，悲惨莫如灭种；既然皇古的大动物已成陈迹，而狗子尚能到处繁殖，吾人旷观今古，遂结论狗必有大于古代他种动物之智慧，不亦宜乎？希腊罗马埃及巴比仑之文明，不可谓不高，然请问那些国家如今都到哪里去了，而中国固依然存在，像一棵后凋的老松树。然则遂谓中国文明必有特别优长之点，不亦宜乎？我们胜于狗子者无他，我们有经，狗子无经耳；然则就断定中国文明的优长之点，全在经内，不亦宜乎？

不尊经将下侪中国人于狗子，吾侪不甘心为狗子者，岂能闭口结舌，任稚晖们直吠？

本次长的尊经论和读经救国论，得间于《礼记·月令》与《淮南子·时则训》。今日天气晴和，大学又“开……”而不“上……”，就此偷闲写起来，也使“献媚小子”者流，知道我们作官的人不是不尊经不读经的，更不是不能通经致用的啊。

《礼记》里的《月令》，和《吕氏春秋》十二月纪的篇头，差不多完全相同。《淮南子》里的《时则训》，其内容与组织，均与前二书一致，所不同者是少些节目，而且篇末多一段文字。究竟这三篇书的出世，谁后谁先；《时则训》与前面二书，既然文字上有详略相差之处，那么全体的主旨是否因而也不同；又这三种古作品，根本上应被认为什么东西，他们对于后来的人有什么影响？这些一般的问题，虽然都极值得讨论，但我却要把他们暂时放在一边，先来论论其中的某一部分，是为与天子的个人生活特别有关的若干条目。

这三篇古书，无论同时是旁的什么东西，至少是天子顺天道以治民养身御鬼事神的指南书或云程序单，易言之，是备天子用的月历季历——这样说，大概不至于错。上面所写的“天道”，是实有所指的：即一年四季寒暑的来往，阴阳二气的运行。所谓“顺天道”，就是说为天子者无论治人自治，无论对幽对明，务必处处与四季十二月的气候相应而不相悖。其中所定的每月里天子的职务，可以分为由他积极导行以及消极禁止的两大类，也可以分为关于兵，刑，赏，农，工，商的第一大类，（如孟秋的“修法制，缮囹圄”，孟夏的“命太尉……行爵出录”，孟春的“布农事”，仲秋的“易关市，来商旅”，又仲秋的“筑城郭”）关于法术宗教的第二大类（如季冬的“命有司大傩”，孟秋的“迎秋于西郊”，季秋的“以犬尝稻；先荐寝庙”，仲夏的“雩”），以及关于天子个人的起居衣食之第三大类（如孟夏天子，居“明堂左个”，季冬居“玄堂右个”，春季“建青旂，衣青衣”，秋季的“建白旗，衣白衣”）。最末一大类，正是我此刻要讨论的。

我们普通岂不是以为天子至尊至富，而况中国古人是狠尊敬天子的，那么古人对于天子的衣食起居，必定给他一百分的自由了，他必定是爱吃，穿，戴什么就照样吃，穿戴好了，爱住在哪里，就住在那里好了：他既然是万民之主，谁敢干涉他的自由？天子必定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活神仙，否则作天子有什么乐处？但是我们把上记的三篇古书翻开一看，你猜怎样？咦！它们竟然是希图限制天子的自由了，它们竟敢把一年四季里面天子该吃，穿，戴什么颜色的东西，该住在朝什么方向的地方甚至于该听什么音乐，都替他死板板的制定了！吕不韦和淮南子等竟这样与天子爷开玩笑，真是我们后人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的啊！

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古书以为天子的衣食起居该怎样变动才能够顺天成道。我们在列举节目以前，有一点不能不先交代明白：古人在计时用的春夏秋冬“四时”之外，另有所谓木火土金水“五行”。四季与五行之说，自然是各自出生的，但是二说并盛之后，古人又想把他们配合起来成为一个系统；正义有云，“四时五行，同是天地所生”，既然如此，其间怎能没有关系；这也是人心要求统一的表现，虽则统一的结果，真是牵强附会，令人看了生气。不幸时虽止四，行却有五；时不能增为五，行又不能减为四；于是古人只得以五行里的木火金水配春夏秋冬，剩下的土，勉勉强强，划归季夏末。《吕氏春秋》（及《月令》）有鉴于此，故将天子每年的衣食起居，定为改变五次：春季夏季各一次，夏末一次，秋冬又各一次。淮南子就比较聪明些——也许该说比较笨些——简直把土划归季夏之月，所以天子的饮食起居，他以为应该是春，夏初二月，季夏，秋冬，各变换一次。以下是《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所立的节目的比较表。《月令》既与《吕氏春秋》同，故不须另列。

《吕氏春秋》　　　　　　　　　　　　　《淮南子》

（春）天子居青阳　　　　　　　　　　天子朝于青阳

　　　　孟春居左个

　　　　仲春居太庙

　　　　季春居右个

　　　　余三季仿此

乘鸾辂

驾苍龙　　　　　　　　　　　　　　　乘苍龙

载青旂　　　　　　　　　　　　　　　建青旂

衣青衣　　　　　　　　　　　　　　　衣青玉

服青玉

食麦与羊　　　　　　　　　　　　　　食麦与羊

其器疏以达

　　　　　　　　　　　　　　　　　　服八风水爨萁燧火

　　　　　　　　　　　　　　　　　　东宫御女青色衣青

　　　　　　　　　　　　　　　　　　采鼓琴瑟

　　　　　　　　　　　　　　　　　　其兵矛

　　　　　　　　　　　　　　　　　　其畜羊

（夏）天子居明堂　　　　　　（仲孟）（夏）天子朝于明堂

乘朱辂

驾赤骝　　　　　　　　　　　　　　　乘赤骝

载赤旗　　　　　　　　　　　　　　　建赤旗

衣赤衣　　　　　　　　　　　　　　　衣赤衣

服赤玉　　　　　　　　　　　　　　　服赤玉

食菽与鸡　　　　　　　　　　　　　　食菽与鸡

其器高以粗

　　　　　　　　　　　　　　　　　　服八风水爨柘燧火

　　　　　　　　　　　　　　　　　　南宫御女赤色衣赤

　　　　　　　　　　　　　　　　　　采吹竿笙

　　　　　　　　　　　　　　　　　　其兵戟

　　　　　　　　　　　　　　　　　　其畜鸡

（夏末）天子居太庙太室

乘大辂

驾黄骝　　　　　　　　　　　　　　　乘黄骝

载黄旗　　　　　　　　　　　　　　　建黄旗

衣黄衣　　　　　　　　　　　　　　　衣黄衣

服黄玉　　　　　　　　　　　　　　　服黄玉

食稷与牛　　　　　　　　　　　　　　食稷与牛

其器圆以掩

　　　　　　　　　　　　　　　　　　中宫御女黄色衣黄

　　　　　　　　　　　　　　　　　　采

　　　　　　　　　　　　　　　　　　其兵剑

　　　　　　　　　　　　　　　　　　其畜牛

　　　　　　　　　　　　　　　　　　服八风水爨柘燧火

（秋）天子居总章　　　　　　　　　　天子朝于总章

乘戎路

驾白骆　　　　　　　　　　　　　　　乘白骆

载白旗　　　　　　　　　　　　　　　建白旗

衣白衣　　　　　　　　　　　　　　　衣白衣

服白玉　　　　　　　　　　　　　　　服白玉

食麻与犬　　　　　　　　　　　　　　食麻与犬

其器廉以深

　　　　　　　　　　　　　　　　　　服八风水爨柘燧火

　　　　　　　　　　　　　　　　　　西宫御女白色衣白

　　　　　　　　　　　　　　　　　　采撞白钟

　　　　　　　　　　　　　　　　　　其兵戈

　　　　　　　　　　　　　　　　　　其畜狗

（冬）天子居玄堂天子朝于玄堂

乘玄辂

驾铁骊　　　　　　　　　　　　　　　乘玄骊

载玄旗　　　　　　　　　　　　　　　建玄旗

衣黑衣　　　　　　　　　　　　　　　衣黑衣

服玄玉　　　　　　　　　　　　　　　服黑玉

食黍与彘　　　　　　　　　　　　　　食黍与彘

其器宏以弇

　　　　　　　　　　　　　　　　　　服八风水爨松燧火

　　　　　　　　　　　　　　　　　　北宫御女黑色衣黑采

　　　　　　　　　　　　　　　　　　击磐石

　　　　　　　　　　　　　　　　　　其兵铩

　　　　　　　　　　　　　　　　　　其畜彘

合二书而观之，我们可以看出与天子个人生活有关的东西：他乘的车，驾的马，树的旗，穿的衣，佩的玉，食的谷类与肉类，饮的水，上朝的地方，夜宿的宫，以至于所御之女穿的衣，饰的采，和奏的乐器都是每年换五次花样；这些物件，凡是有颜色的，都必须春青，夏赤，夏末黄，秋白，冬黑；凡是有位置的，都必须春东，夏南，夏末中，秋西，冬北。五色与四时，自然没有名理的关系之可言，但古人也硬将五色分配四时了。

闭上眼睛想想，假使天子真照着此二书所定的样式作去，他的生活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想你最先或者觉得这样变换着吃，穿戴，住，颇不单调；而且每时众物一色，也颇雅观。但是你若再下细点一想，只怕又不免觉得天子而这样的生活，岂不是多少有点“玩把戏”的派头：如经师姚际恒所云，“计天子一岁之中，凡迁徙其居者，一十有六次（十二月徙十二次，季月徙四次，是十六次也。又如朱元晦九室之说……则亦十二次也）。不将日无宁处乎？又车马旗衣服悉分五色，几同近世梨园子弟演剧，花簇好看矣”。也许你又进一步心里在那儿想了：旁人看玩把戏固然觉得好笑，但是玩把戏的人，自己却许觉得趣味盎然。不过是月令等书，以为天子是到时必须照样扮演的；天子既然非玩把戏不可，我们不能不说他的生活简直非常苦了。姚际恒似乎多少想到这一层，所以他说“人之食性嗜好不同，恐不能拘某时而食某物。又一切器用什物，熟习既久，岂能屡易？大抵皆可言而必不可行者也”（见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卷二十五）。这位善疑的姚公，所说的话非常聪明，虽则我们总觉得还不十分痛快。所以不如让我们自己拣一两件说说吧：大热的六月天，赤日当空，我们的天子爷偏穿着一身红，坐在红车里面，而拉车的牲口也是红的。固然天子爷的身旁，一定有人给他老人家打着扇，然而我恐怕这些男女们也是红袄红裤，连扇子也许是红的。那么天子爷被红太阳晒的遍身出大汗的时候，向上看是红车顶，向外看一片红旗红值仗，心里一不高兴，早把头低了下去，而所看见的，又只是自家金体上佩着的红玉。请问此时的天子爷，能否不眼里出火或者冒金星，一阵烦闷早晕过去，尤其可怜的是即使他死了，也不过是去见夏季之神“炎帝”。秋凉之时，连枫叶都变红了，而天子倒反白起来了。想像一个秋夜，皓月放出一片银光，笼罩着西宫外迟眠的天子；他自立秋以来，阅兵选将，征不义，戮罪人，总算够忙了；他那日退朝后，吃饱了一顿“麻与犬”，坐在那里赏月，不禁发了点诗文上所谓幽情，于是向穿白的侍女开口了，说“我的乖乖，你看今夜月白风清，何等可爱；取出那古琴来，为寡人奏一曲平沙落雁，岂不好煞。来吧来吧，别害羞咯。”此时这位侍女，摇徐碧云之步，作梅兰芳之声曰，“陛下有所不知，那琴瑟乃是春乐；虽有谕旨，婢子怎敢违背《时则》、《月令》，重我皇上之过呀。”“哼！世间还有什么春乐，难道还有夏乐不成。”“据时则说，竽笙为夏乐。”“好，好，好，我索性请教了你吧，照那《时则》说来，现时秋乐又是什么”。“回陛下，时则有云，孟秋仲秋季秋之月，‘天子西宫御女，白色衣白采，撞白钟’。这白钟就是秋乐阿。”“真是岂有此理：寡人想听琴，《时则》却只须撞钟。等到寡人真想听钟之时，只怕《月令》、《时则》那些劳什子，又命令寡人听琴了。衣服换季，自是正理；耳朵换季，岂有此理！寡人拼一个不作天子，也不守这种不合理的礼。寡人今夜非听琴不可！”“啊——啊。皇上之言差矣。《月令》说过的，仲秋行春令，‘秋雨不降，草木生荣，国有大恐’，只怕使不得啊。”“哼，也罢，寡人不与你们女流争口舌，也不必违背什么《时则》不《时则》，又惹那般经师骂我无道，就下令为我撞钟。”正是——

月里兔魄捣仙药，地上天子听白钟。兔儿爷，你是否不爱捣也只得捣，我真是不喜听钟也得听。不知前生造了什么孽，来作这天子，活活听《月令》摆弄！？！

总而言之，你第一次读《月令》与《时则》训之时，也许只觉得他们为天子制定的生活，真是整齐严肃，悦目快心；那时你手舞足踏，口里不禁叹曰，原来这两篇古书的作者，也懂得“生活的艺术”，可佩呀可佩。但是你过细一想，天子爷一年里穿红穿绿，撇东撇西，活像一只猢狲，一忽儿扮古官，一忽儿扮皂吏，你忍不住笑起来了，说“嘿！吕不韦真缺德，竟敢同天子爷开玩笑；幸亏我下细想了一想，否则必定被他骗过了。”过了几天，或者你又转念道：天子究竟与一只猢狲不同，硬要他按照着刻板的规条去吃喝玩乐，岂人情所能堪。必也生活上无拘无束，作天子才有点乐趣；像他这样受重重的束缚，岂非冕旒成了僧冠，皇宫等于戒寺，世上除了寡妇苦，乞丐苦，出家苦之外，又出了天子苦？

新近我读了这些古书，也发生了一点感想。我以为（一）他们所以要定天子生活的款式，目的决不在创造生活艺术；也不是故意与天子“耍骨头”；更不是安心叫天子爷吃苦，出出自己不能做皇帝的气；他们所以不惮烦立出那些节目，是另有一番用意的。（二）他们虽然不是存心与天子为难，暗地里使他不胜其苦，但他们所定的款式，却是野蛮时代祭司酉长们所过的不疏服的生活之残影回声。简言之，我以为这几段古书里的思想，正合周启明总长所谓“文明的野蛮”。

（一）他们的用意，上面已经提过了：这两篇古书里面所载的名条，无论是关于天子个人生活的或其余的，其所从出发之思想，只有一条，曰“顺天道。”一年间寒暑阴阳的起伏是一定不可移的，任你多么聪明强有力，也莫想变动它丝毫。所以顺之者吉，逆之者凶；社会的一切活动，皆应顺天道；天子的个人生活，亦应如此。不过是假使他们一方面从生理卫生和人性要求上着眼，一方面按照着一年的气候和四时之宜，去支配天子的个人生活，他们岂不真的成了生活艺术的先驱。其实他们没有这种眼光，他们所谓“顺天道”，除几条常识外，全是法术的观念，以五色五方强配五时十二月，于是天子的器服，车马之色，与其行政宴居之方，一年须各变换五次了。饮食与用器，也须各择能象征五时者了。故知《月令》等书作者，其为天子所定生活项目，不外乎法术性质的和象征主义的顺天或曰法天思想。我们读古书的人，应该觉得他们的浅陋，切不可以为其中有什么高深精微的道理。

（二）细节目的一般意义，以上一节解释的够清楚了。但是古人何故特别提倡天子的生活应该顺天道而不及一般人呢，他们何以不明令天子以下的人也一年换五次行头搬五次家，好顺从天道呢？既然天子的个人生活顺天，可以帮助阴阳的运行，使天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那么，假使一切人的生活都顺天，岂不是足以使上记的目的加保千万倍的险吗？这个疑问你或者可以这样回答：古人知道强天下人顺天道难，导一人顺天道易，故不得不专在天子身上下功夫；而且《月令》、《时则》等篇，本是专为在上者说法的。你这样立说固然可以，但我以为我有一个可能的解释，要比你所说的，或者更与事实相近。旧野蛮时代的人因为认他们的酋长为地上的活神，而且又为人神间的媒介，所以总是把他们当作不可轻渎的，神圣的，与普通人不同的特殊人物，他们必须保持他们的康健，寿命，精神，与洁净，才能上通于神，他们必须与普通人和物少接触才能不伤害这些人和物。野蛮时代的人既然一面要酋长做人神间的好媒介，一方面又要他们不伤害凡人和凡物，所以就强迫他们守许多戒律，或云禁令：有些东西和地方，是他们万不可吃万不可去的，有些人物和事，是他们万不可接触，万不可作的；也有些是他们必须吃，必须去，必须接触，必须作的。野蛮时代的酋长正因为比普通人须多守许多规矩和礼法，所以他们的生活并不一定是自由自在的，可羡慕的，乐的，而倒反是处处受拘束的，没人羡慕的，苦的。大概中国古时的酋长，其生活亦复如此。天子出现之后，众人照常把他看做神秘的神圣的人物，所以天子也是不得不守许多规矩礼法——限制他的自由，剥夺他的生活乐趣的规矩礼法。这种思想和礼法到吕不韦之时尚存在，故他或他的门客，即以之为根据而排成整齐的系统。《吕氏春秋》孟春纪“本生”节有云，“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这虽不是“天子”一名的本义，然他心目中的天子之未脱去神秘的意味，却可以从这句话里面看出。他所以特别约束天子，正是特别看重天子，他所以要天子特别费事，正是特别保证众人的安全。应用五方五色配十二月之法术思想与象征主义，来制定天子一年中居住的地方和饮食衣饰车马等等的颜色与种类，是比较晚出的；但是天子应守许多特别的规矩礼法之思想与事实，却似乎是早于吕不韦等若干年的。换言之，《十二纪》或《月令》里面关于天子个人生活的规定，其款式有些许很新，其背景却是皇古时代传下来的。要显示野蛮人，和甚至于文明国家的酋长君王生活上往往受种种束缚，莫如抄几段洋书；此虽有裨贩学术之嫌，但本次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非洲西海岸”“下几内亚（Guinea）近Padron海角的Shark Point，祭司王Knkulu居焉，他是单身人在一个树林里住着的。他不得接触女子，也不应离开他的房屋。他甚至于连他的坐椅也不得离开，夜里只能坐在上面睡眠。因为据说他一躺下，就不起风，航行之事，岂不也停止了。他管理风雨，并从种种方面，维持气候上和顺平衡的状态。Agu山上的Togo有一个叫Bagba的活神人住在那里，他和四围的全部地方有莫大的关系。大家信他有唤雨和阻雨的本领，他也是风之王……他手下的祭司，住在那座山最高的峰上，那里有大瓮若干，他把风存贮在里面。请雨的也到他那里去。……虽然他的权极大，而且他简直是那地的真酋长，但是照费提西的规条，他永不得离开本山，他必须在山顶上过一辈子。每年只许他下山一次到市上去买东西，而且当天就得回他的隐居之地。”

“Loango的君王，生就了的超自然的本领。据说这里的君王本领愈大，他不得不守的禁令（Taboo）愈多。他的一举一动，行立咯，饮食咯，觉眠咯，都受这些禁令的约束。接位的人，从幼时就受这些限制；年事愈长，他所必须遵守的禁戒和仪礼的数目便愈增，‘直到他登位之时，成千成万的礼节禁令，差不多把他淹的无影无踪了。’Fernando Po土酋的国都Riabba是一些小舍和薯田，七零八落的散在一个火山的死口上面，四周围是长满了草的斜坡。这位神秘的大人物，住在死口的最低层，他的左右有后宫四十人，遮身的据说是古的银币。他虽然是个赤身露体的野蛮人，但他在岛上的权却比驻Santa Isabel的西班牙总督的还大。Boobies人（该岛的土著）的保守精神，好像是荟萃在他一人身上。他终没和白种人见过面，土著都深信他一看见淡色的人，立死无疑。他是看不得海的；据说甚至于从远处看海也万不可以，所以他只得带着脚镣在他那半明半暗的小舍中过一辈子。他始终没在海边上散过步，是千真万真的事实。除去他的枪和小刀之外，他不用旁的欧产物品。欧产的布尚来没近过他的身，淡白菰，蔗汁酒，甚至于盐，他都不屑用。”

“埃及的君王被人当作神崇拜，他们每日的起居饮食，件件有明晰的不变的格式为他们订明。Diodorus说，‘埃及君王的生活与那些不负责任的，爱作什么就作什么的君主大不同。埃及君王与其余的君王正相反，不但他们的政务，而且甚至于他们日常生活的细节，总而言之，样样事，都是法律制定了的。……日里夜里的钟点都是排定了的，到时国王必须去作他照章应做，而未必是他爱作的事。……因为不但他处理国事和坐堂审案的时间有规定，而且他步行，沐浴，以及和妻睡眠的准时准刻，简言之，他作无论什么事的时间，都订的分明。埃及的风俗，只许他进简单的饮食；他可以吃的肉类只有小牛肉和鹅肉，他饮的酒也有定量。’Diodorūs虽这样说，但是我们可以据某种理由，断定这些律令不是备古时法老王遵守的，而是第十二朝代之末在Thebes和Ethiopia执政的祭司王们遵守的。”

从上面引的前两节书，我们可以知道人类在政教未分的时代，一群的政治首长就是它的主祭或大法士。他因为是人神间的媒介或控制自然界的术士，故被人认为有超自然的能力。他的一举一动，都与众人有关，因为假使他能尽职自然是众人之福，他不能尽职便是众人之祸。众人为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幸福起见，要强迫他们的首领守许多律令，这些律令的用意决不是维持他的尊严，也决不是使他的生活疏服，而只是把他们包裹起来，庶几乎他们做神人媒介的资格的和控制自然的能力，得以保存。这些律令往往使酋长们的个人生活成为艰苦的，但他们也不暇顾及了。上面引的第三段书，也颇有意味：它足以显示政教分离之后，从前酋长们守的律令，改由宗教界的专门人物去守了。

中国民族古时的酋长，其生活想亦当如此。我们至少可以看出那时操各群最高主权的，就是当时的巫的一流人物。关于此点，我引《国语·楚语》观射父之言为证：

再看下面一段：楚“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王患之。谓史老曰，吾欲巳子张之谏若何。对曰，用之实难，已之易矣。若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中’，身也，礼记曰，‘其中退然’），右执殇宫。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灵王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未必能左执鬼中，右执殇宫。但他以前总有君王能如此。能如此者必被人认为危险的神圣的人物；被认为危险的神圣的人物，如巫，祝，宗等等，其生活必定受种种束缚。但是到了吕不韦等的时代，民智较前已有进步，而且天子又必有重要的政治事务待料理，所以他个人的生活，不能仍像从前那样的处处受约束。不过天子同时又是大主祭，负有顺天道以治万民的责任，所以当时的人终不能放心，给天子们完全的自由。古时的禁令已不能恢复而且也无须乎恢复，所以就使用五色五方配四季的法术思想和象征主义的思想，略将天子的个人生活纳于或种规范之中。月令等书所制定的天子个人生活，姚际恒见之讥其把天子爷变成梨园子弟，又讥其可言不可行；不知若拿这些和野蛮时代大人物的生活一比较，已经是“一大进步”“一大革命”了。

《月令》等书关于天子个人生活的条文，我们可以断然的说不是周总长所谓生活艺术，而只是他说的“文明的野蛮”。其中的思想，是比较文明的中国社会，半意识的把野蛮时代约束君王的办法承继了来，又改造一番的结果。

读这篇礼部文件的人，有些恐怕早已经因为我的话唐突古人，所以腹非我，等到看见上面的结论，说不定要勃然大怒，说，“我早料定你们这般写白话调的人们，是不配读经的。果然：你看，你先说卫经，但是周公的《月令》到了你的手里成为什么‘文明的野蛮’了。这究竟是毁经还是尊经；像你这样的次长又怎能‘通经致用’——我倒要问问你。”

您不要心急，下面才是我的尊经论和通经致用，读经救国论呢。

盖《月令》等书里关于天子个人生活的规定，虽是“文明的野蛮”，然同时又是救亡医国的良药，善读经者苟能窥破其中真意并应用之，中国之强，可坐而待也。

要说明我的主张不难，但仍须抄几段讲野蛮人的洋书。野蛮人中兼握政权及教权者，因为必须遵守无数的规矩礼数，致个人生活感受很大的痛苦，故往往竟没人愿意作君王。然众人不能一日无君，于是只得用强硬手段去拉人做君王，略如今日军队之“拉夫”。请看下面的实事。

“非洲西部有若干地方，其王死后，由家族会议秘密决定继位之人。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将被选者捕去，绑起来掷入费提西之室而软禁之，直至他承认接受王冠时为止。有时此人亦能设法脱身，不受众人强给他的荣誉。曾有过一个凶恶的酋长，因为抱有决心，抵挡他人的抢王，所以终其身武装来往各处”。

“Sierra Leone的生番Timmes人的王，是由众人公推的，他们保留在新王即位之时打他一顿的权利。他们非常的善用这一条宪法权利，所以有时那可怜的君主升座不久即有大行之喜。故大酋长们如与某人有隙，且有除害之心，即设法举之为王。……此地既然通行这种风俗，难怪我们看见书上说‘除Mandingo和Suzee部落之外，只有少数的王是本地人。他们的思想与我们的是如此的不同，所以干求为王的荣誉的人非常少，竞争之事简直不大听见。’”

“在Savage岛后来因为劝不动人接受这危险的高位子，那里的王国竟因而寿终正寝了。”

呜呼，吾观野蛮人之事，方悟《月令》为古圣之书也。夫皇古对于君王限制既不可复，《月令》作者又何必创为不澈底之礼以难天子哉？无他，惧后世人心不古，争作皇帝致兵连祸结，众生涂炭耳。故古礼虽不可尽复，仍于天子生活的规定中，稍示限制天子自由之意，庶几天下皆知皇宫与天堂不是一样的地方，不敢妄想作里面的主人翁；且备叔季之世，研读古经之识者，参透其中真义，加重其中苦味，制为新礼，以寒野心家之胆而回神洲之命。呜呼，古人制礼，既不泥古以苦当时，又不湮古致百世以下的人没办法，其用心良苦矣。

此文初属草时，北京大学“开”而未“上”，各省军阀“备”而未“打”。中途因内外感交攻，辍稿者再。使吾力疾为之，并将总统应守的时令，早日拟定发表，则军阀或不至于有此一打。然他们已经打矣，悔之何及，我唯有速将下列的仿古新礼公布之，以图将来耳。

军阀何故爱打乎？执三尺之童而问之，必曰他们想做总统也。有钱者且以白花花之银子买猪仔而驱之投他的票于议会。社会纲纪，荡然无存。此所以章教长兴代议体不适于我国之叹，救亡之士有捧溥仪上台之谋也。然不配做代议士者，也不见得配做谏官；溥仪还能卷土重来，人人将改总统之梦为皇帝之梦。故知谏官之制与复辟之举，皆非立国大计也。然则唯有倡礼治哉。礼者防淫杀佚，治内感之良剂也。今日应制之礼甚多，然最要者莫过于关于总统个人起居饮食之礼。苟能仿月令之意而广之，使此部分的礼具有极严重的痛苦的色彩，则想做总统者流必能恍然于总统之不可羡，不复抢做；Sierra Leone的不争之风，必能弥漫中国。不过是方今白色赤色的帝国主义据说都狠猖獗；制礼者切忌持之过严，致我良好国民皆如Savage岛人之望白宫而却步，而大好江山，亦不免入异族之手也。兹制定总统时令如下，其中规定，比《月令》里的苦，比野蛮社会中所通行者则较甜。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春季　总统居东海，衣青衣，冠穗用青羊毛，出门坐青汽车，张青旗，顿顿吃麦皮粥八小碗，外加醋溜羊肉，愈酸愈好，夜御蒙女八人，遍体敷黛，扎青头绳，戴老天利的法蓝首饰。

夏季　总统居南海，衣赤衣，冠穗用红鸡毛，出门坐红汽车，张赤旗，顿顿吃赤豆粥七大碗，搭苦瓜鸡，愈苦愈好，夜御汉女七人，遍体厚擦胭脂，扎红头绳，戴红骨头簪子。

（注：总统如系粤人，苦瓜须以川连代之，此物色黄，应先拌朱砂煮成赤色。）

中央　总统居中海，衣黄衣，冠穗用黄牛毛，出门坐黄汽车，张黄旗，顿顿吃黄米饭五升，并饮糖煮牛肉茶，愈甜愈好，夜御满女五人，遍体涂黄栀子，扎黄头绳，戴黄铜首饰。

秋季　总统居西海，衣白衣，冠穗用白狗毛，出门坐白汽车，张白旗，顿顿吃白芝麻团子九个，辣子狗肉九碟，愈辣愈好，夜御回女九人，遍体涂石灰，扎白头绳，戴白骨头簪子。

冬季　总统居北海，衣黑衣，冠穗用黑猪毛，出门坐黑汽车，张黑旗，顿顿吃炒焦的黄米六升，咸猪肉六片，愈咸愈佳，夜御藏女六人，遍体涂煤胶，扎黑头绳，戴黑骨头簪子。

说明：所用的五色，五方，五味，五谷，五畜，五数，均系古说，可参看《月令》等书。

上记时令，应由本部参照民国三年政事堂礼制馆所刊《祀天通礼》的样式，敬谨印出，并附图解，各省军民长官处，各送一份，概不取资。每次内乱，本部认为必要时，并得分电各交战团要人，其文曰：

“某某某鉴。道路传说，先生有作总统之心。先生功在国家，本部岂有异议。唯谨案总统为一国元首，颇有守时令以承天庥之必要。其条文早经本部长官准今酌古，详晰制定，煌煌令典，童孺皆知。近来您治军狠操心，大概全忘记了；现在我们急电奉闻，千乞早注意之。阅后，如觉背上浇了一桶冷水，请及早带兵回家；假使心里全不在乎，就通电郑重宣誓。尊意如何，限于三日内答复。附时令全文……礼部衙门叩。”

溥仪那里，本部一定送一份“总统时令”给他，教他知道做总统尚不易，当皇帝更不消说了。又本文所引洋书，全出英国Frezer爵士的大著“金枝”。溥仪如不信，可问问他的庄士敦师傅。

大局紧张，以上文件急于发表，不及推敲。批评家谅之。

绍原先生，虽与外舅师石先生非交好，也久已钦仰他的为人，现在时常遇见他。《读经救国论发凡》，约略读过一遍，取材甚是精当，加上说明也应该有的恰恰有了：想不到在现今这世界还能够看见这样的文章。

岂明

（载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六日《语丝》第五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