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路，背着书包的小天涯

长乐路是上海的“潮街”，马路两边被一家挨一家的时髦小店占据，那些热爱夜生活的男男女女，把这里当成是白天的补给站。在长乐路上挑衣服、比腔调的人们，都是要在晚上去附近“88”那种夜场消磨的，并且在半夜又返回到长乐路的新旺茶餐厅。有人说，长乐路上“白相人”很多。

我是长乐路第三小学毕业的，有时候自己都难以相信，童年是在这样一条小马路上“白相”大的。上世纪80年代的长乐路一点也不潮，由于几百米内有两所小学、两所中学，所以马路上每天来来往往的，不是学生、老师，就是家长。想当年，曾经背着书包，随了一群比我更有主张的孩子们，在长乐路上追逐来追逐去，我们这些弄堂里出来的小孩心目中倘若有“江湖”，那是大不出一条长乐路的。

小学同学大多住得离学校很近，近到课间休息时可以跑回家拿支毛笔，所以放学后总是不急于回家。长乐路一带那些深深浅浅的弄堂，就成为孩子们游荡的乐园。女孩子们就地拉开一串橡皮筋，可以一直跳到天黑；热闹一些的是玩“老狼老狼几点钟”的逮人游戏。有更刺激的游戏，是去看疯子。在通向巨鹿路菜场的一条弄堂里，有一个疯子，他天天嘴巴里不晓得在念什么，蹲在地上拣菜叶吃。无事生非的小孩们远远躲了过去，等稍微挨近一点的时候，纷纷用橘子皮扔他，直到把他激怒，他会咆哮着追过来，大家便豁出命一般逃走。有时候他距离我们只有几米远，张大嘴巴，能看见獠牙。

那时候，男生中有打架最野的“男大王”，女生中有成绩最好并且心眼最多的“女大王”，假若你不想被孤立，就必须跟在大王后头。像我这种成绩中庸、胆子又小的孩子，只有做臣民的命。领头的孩子会经常召集跟班们围在僻静的弄堂里，仿佛开国务会议一般，商讨如何对付老师或者某个风头很健的同学。

童年固然美好，但残酷的痕迹却难以消失，由不得你。人会怀念自己成长初期那个记忆力不好的阶段，其实是有道理的。一旦记事起，总归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会潜入到小孩的心里去，它们如同鬼怪一样，在美好的童年时光里狼奔豕突。我至今记得某一天，在长乐路的一条弄堂里，同学们欺负一个肥胖的新生，大家砸了她的书包，撕了她的作业本，“女大王”强硬地命令别的孩子上去抽她耳光。那个“女大王”平日在老师面前，甜美温顺，俨然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所有同学虽然怕她，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和她做朋友。这种违背内心感受的“友谊”，使幼稚的小世界里有了最初的成人化。长大的过程中，天真无邪可以被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推倒。

因为种种纷扰，我讨厌同学，讨厌老师，有时候，宁可一个人拎着书包在长乐路走。由东向南一直走下去，走过老锦江饭店，走过兰心大戏院，越往前走，越以为自己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会不会走到有火车铁轨的地方呢？可事实上，每次一走过陕西路就肚子饿了，站在生煎馒头店外踌躇不定，然后打退堂鼓乖乖掉头回家，浪迹天涯以失败告终。

小学时去春游的集体照。后排右二的那个穿小西装的男生，长得最漂亮了，是所有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他住在南昌路，有一位异常美丽的母亲，每次他母亲来学校，都会引起瞩目。小王子很蛮横，爱欺负人，让我有一些惧怕，常常梦见他。摄于1986年。

前些年，十多岁就去了法国的表哥回到上海，他出国前在长乐路第一小学念书。已经有些发福的表哥，调好时差第一件要做的事情，竟然是去长乐路找一家老面馆，说要吃一碗焖肉面，那是他小时候每天一早上学前的早饭。他在时尚店铺聚集的长乐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了面馆，已经无法确认这是否是当年同一家，价格也翻了不知多少倍。总算焖肉面是吃到了，表哥心满意足，问他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他连说“是”。

也许，他的感受是一厢情愿的，好多滋味，早已不是当年的。只是，纵然时光飞逝，人们宁愿一切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