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与天鹅阁

前几天与亲戚聚餐，席间堂姐夫说起以前成都南路的瘦西湖馒头店，顿时神采飞扬，激动地连连叹道：“瘦西湖的‘双档’——哎呀——格米道没闲话了！”

他所说的“双档”，就是一碗粉丝百叶包汤，之所以叫“双档”，是一碗中有两只结结实实的百叶包。20世纪80年代的瘦西湖馒头店，其扬名在外的“双档” 真是鲜美得可以叫人忘记一切苦衷，那迷你枕头一般的百叶包里塞满精肉丁、笋丁、香菇丁、开洋，就着汤水一口咬下去，满嘴锦绣。

一碗“双档”，加上用搪瓷小碟子盛放的瘦西湖肉包子三只，那曾是上学前的早餐，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丰盛得让人不好意思。当时的小学生大多起早摸黑，要赶去学校早自修，苦不堪言，到点心店吃一顿早饭，好歹松一松神经。瘦西湖的清晨总是挤满了住在附近的学生和家长，小孩们个个表情迟钝，只因刚爬起来，睡意未消。通常是大人让小孩坐在店堂内的长板凳上占座位，自己在店外排队。记得每天店里生意都很好，好不容易占到一个座位，父母也是让小孩坐了吃，替孩子拎了书包站在一旁。孩子直到吃饱的时候，脸上才有渐渐醒透的表情。有谁会在吃过瘦西湖的肉馒头以后，还无知无觉呢？

上海人习惯把包子叫成“馒头”，肉包子叫“肉馒头”，菜包叫“菜馒头”。瘦西湖的肉馒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肉馅包子。每当点心师傅把大蒸笼的盖头一下子掀开的时候，一片热雾腾起又散开，只见那新鲜出笼的肉馒头雪白雪白，整齐一溜地饱满。吃的时候，大人怕小孩烫嘴，会先小心翼翼地把馒头和百叶包汤吹一下。肉馒头的皮子厚薄正好，个个里头有汤汁，却不似生煎包那般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溅，瘦西湖肉馒头里的汤，只恰好让肉馅的口感更玉润鲜活。那个肉馅也做得很特别，掺和了笋和香菇，特别的鲜，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类似的肉馅包。

堂姐夫曾经在歌剧院工作，从前是长乐路上长大的布尔乔亚小K，会多种乐器，尤其精于黑管，每次一吹黑管，身体如一只海中的龙虾，微微佝偻，并轻轻摆动。他成家以前，容易招惹歌剧院里的年轻小姑娘。据他自己回忆，以前经常带了体态轻盈的女演员去瘦西湖吃点心，两碗“双档”加肉馒头，让那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演员“捂心”至极。

但堂姐夫是个明白人，待到他追求堂姐的时候，并没有带她去瘦西湖，他们经常去的是淮海路襄阳路的天鹅阁西餐社。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待各种女人的“吃重”程度，显然是不一样的。天鹅阁是上个世纪颇有名的老字号西餐社，经营的是意式西餐，我小时候最初吃到的管状通心粉面，就是在那里。不过，天鹅阁最出名的却是一道葡国鸡，大人每次去必定点这道菜。印象中，葡国鸡端上来的时候，陶钵的外沿烫得无法触手，可以先撕一点面包，蘸着葡国鸡厚稠的汤汁吃下去，等葡国鸡稍微冷却一点，就可以吃内容了，鸡酥烂得连骨头一抿也能化开。天鹅阁还有一道鸡丝奶油焗面，也很经典。吃面的时候用叉子转绕些许送进嘴里，这个动作假若让美好的女子来做，必定打动坐在对面的男子。堂姐夫与堂姐交往期间，经常相约在天鹅阁，吃完葡国鸡与鸡丝焗面，两个人在梧桐树荫下随意走走，然后再去国际礼拜堂附近老洋房里跳国标。那时候他俩的体型一点未发胖，他穿吊带西装裤，她着丝绸连衫裙，领口一双长长的飘带系成一枚蝴蝶花。音乐一响，他们就领头在舞池中转起来，堂姐的碎花褶皱裙摆如喇叭花一样旋转盛开起，引来四周羡慕的眼光。从开头到结束，舞池里很难有别人能盖过他俩的风头。

堂姐与堂姐夫，他们都三十岁，在当时算标准的大龄青年，却时髦得很。堂姐身上这件设计独特的风衣，是堂姐夫在老锦江食街的商铺里，用外汇兑换券为她买的进口货，放到今天穿，也不过时。摄于20世纪80年代末，茂名路老锦江北楼。

这样想来，当年堂姐夫安排的也比较妥当，正因为一天约会中的重头戏是跳国标，所以才要去吃天鹅阁而非瘦西湖，这样前后衔接才得体。否则吃完肉馒头以后，更容易产生的灵感是去江阴路花鸟市场买甘蔗，如若真的那样，估计堂姐心里要嘀咕了——这人怎么这么没情调。

不过后来，堂姐倒是经常主动要求去吃瘦西湖，那时候，堂姐夫已经“搞定”了她，心里紧张的事情已然放松下来。正所谓，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哪怕一起吃的是肉馒头，也是有无限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