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的永嘉路,旧称西爱咸斯路。“西爱咸斯”这个名字可比“永嘉”布尔乔亚多了,仿佛代表了一道香喷喷的西式糕点,味道居然咸而不甜。
永嘉路383号,它的西洋情结是从法租界时代开始的。
最早的383号与上海同济大学有些渊源。一百年前同济工学院的校址就在现文化广场一带。当时工学院院长想在学校附近建一幢教授宿舍楼,于是,在永嘉路383号,一幢三层的德式小洋楼落成了。而与这宿舍楼隔墙为邻的,是385号孔祥熙的私宅。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国被稀里糊涂地卷了进去,1917年中国对德国宣战,这样一来,德侨在上海的产业纷纷被政府没收,永嘉路383号也在其中。那时住在隔壁的孔祥熙手头闲钱多,就把383号买了下来,两幢房子墙头相隔,一门相通。1949年解放后,永嘉路383号作为官僚资本产业被国家没收,荣华风光就此打住。
1976年上海电影译制厂搬入永嘉路383号,并在里面搭建了简陋的录音棚。
或许因为以前的上海到处都是老洋房,并没有多少新造的楼。像383号那样破落的花园宅子,竟然就成了一座专业译制录音棚。这倒继承了以前唱片公司的做法,想想当年百代,不也在徐汇小红楼里吗。
于是,在永嘉路383号,产生出大量水准精湛、让人难以忘怀的译制片。《佐罗》、《悲惨世界》、《铁面人》、《尼罗河上的惨案》、《追捕》、《蒲田进行曲》……这些外国电影让中国的电影院跨越了只有苏联、阿尔巴尼亚、越南和朝鲜电影的进口片饥馑时代。
以前,我们不仅仅崇拜偶像,还崇拜“偶声”。
“偶声”在一盒盒译制电影录音磁带里,供听的人享受。比如一盒电影《简·爱》的录音磁带,里面有一个孤傲乖戾的男人罗切斯特,确切地说,那是一副高贵的嗓音,一副用罗切斯特的灵魂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嗓音。这就是曾经迷倒众生的“偶声”,他的面目五官被抽象化了,但那说话的声音响起,形神皆备,具体到能渗入听众的毛孔。人们可以用耳朵“看见”、遇见他,他比眼下随处可见的漂亮偶像完美多了。
但听众也会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掌握着那些遥远的灵魂之声呢?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骑自行车吗?他们吃食堂吗?住使用公用卫生间的钢窗洋房吗?很多年后,我看见替罗切斯特配音的邱岳峰先生的肖像时,他已经离开人世,我很惊讶于他的长相,竟然是那么西化的一张脸,生得像个外国人。难怪他的声音会那么轻易地出卖其灵魂的血统。可惜在一些过于狭隘的,容不得人看重个人感受的年月里,许多恶意没有放过他,所以他走了。
有邱岳峰的时代,并没有太长。“偶声”只属于中国配音事业最辉煌期间,它是资本主义文化与中国语言嫁接孕育成的灵童。那是资讯贫瘠的时期,我们所能看见的太少了,以至我们异常地顶真起来,一部在国外艺术造诣只能算一般的电影,往往到了中国就能牵动亿万观众的心。
所以,那个年头的配音工作是用“疯狂”的认真来完成的。邱岳峰、毕克、尚华、乔榛、丁建华、童自荣、刘广宁……这些天才的配音艺术家,他们更应该被称作是人声表演大师。我们几乎没有见过他们的脸,我们甚至不以为他们像所有其他中国人一样生活。他们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是“外国”的,“文艺”的,超越现实的,他们只能是从银幕上外国人嘴唇里溢出的“偶声”,让我们在刻板单调的岁月中血脉膨胀、在刻骨铭心的声音里做梦。
有过“偶声”情结的人都清楚,在看过许多译制片后往往会潜移默化地以为,银幕上的这张脸就应该是用这样的声音、语调说话的。
这多少带有美好的误解,以至于在多年后,原版的声音背叛了我们一相情愿的愿望。比如,我从电视里看见阿兰·德龙访华时对镜头说话,就纳闷:“他怎么讲话不瓮鼻子?”
再后来VCD、DVD普及,更有机会看原版外国电影,我满怀期待去重温《茜茜公主》、《追捕》,一看有一点失望。因为里面的“偶声”被毫不留情复原成完全的原声,那是具体的演员在说话,不是我们心目中抽象的角色的声音。原汁原味话的意思都到了,但声情却大不同。罗密·施奈德一开口,她的声音顿时让茜茜老了几岁;而高仓健的声音虽然也低沉沧桑,却生生的干涩,不及毕克有磁性,帅得有点陌生。
在“偶声”时代,去永嘉路383号的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看一场内部电影,也是影迷们“扎台型”的事情。那就相当于现在去大剧院看一场隆重演出,时髦又有格调。而反复收听译制片的录音剪辑,模仿译制片中的台词,也成了那时的文化爱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当年朗诵一段《远山的呼唤》中的对白,所产生的风雅不亚于朗诵一首北岛的《回答》。
理想主义的年代,却没有延续太久。当全球化的信息时代大行其道以后,中国的年轻人越来越便捷地接触到西方的文化与资讯,某些曾经感动过我们的事物被悄无声息地淘汰。上世纪90年代末,译制片与译制片厂一起搬出了人们主要的视线。永嘉路383号人去楼空,声情散尽。有人记得,无人来听。
现在那些只看原版进口电影,拒绝配音版的年轻人不会理解,曾经,我们只爱听银幕上的外国可人儿,用美丽的普通话谈情说爱。
二十出头的陈翠莹女士,沉静时好像苏联电影里的女演员,身上衣服穿得再朴素,也比周围人洋气,人家说她活脱脱是个外国美女。她在陕南邨长大,父亲是美国军官,母亲是香港人,父亲在解放前夕与她们母女失散至今。摄于1969年,陕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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