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南路、建国西路交界处的步高里,拥有一个特别好看的门面:中国式的牌楼顶着斗拱与飞檐,近9米高的门楼上,同时用秀润的黑体字刻着中文名“步高里”与法文名“CITE BOURGOGNE”,前者是后者的译音,两个名字的中间还有醒目的“1930”。
1930年的上海是什么样子呢?至少是华洋共处的。所以那一年,有个法国人亲手画出了步高里的设计图稿。法国人建造的步高里融合了西洋联排房屋的风格,整条弄堂里共有砖木结构二层石库门建筑78幢。
我一直以为张爱玲某些小说里的人物,就应该住在像步高里这样的弄堂里,比如《创世纪》中那一大家子。从前很多上海人,家里祖孙三代十来口人住一栋房子,辈分最高的老人住在朝南最里间的厢房,一到老人做寿的日子,几位儿女以及各孙小,一个一个轮流进老祖宗的房间去磕头,那种场面蛮有意思的。一般来说,那样的人家可能更早的时候家境殷实,渐渐坐吃山空,所以老老少少只好住进石库门,既要维系一点家道的考究,又比较经济。
步高里的老居民,不见得是什么有钱人,但绝对是那种哪怕一家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厢房里,也能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并不失去情调的人。房间里少不了这些家什:钟声浑厚的三五牌座钟,五斗橱上瓶瓶罐罐的擦面膏,悬挂于墙壁的上了色的陈旧肖像,被玻璃台面压住的白色镂空勾花小桌布……在逼仄的空间里维持一点精致与体面,只有上海人能做到。这其中有属于庸常的尊严,并非是田子坊那类时髦复古的地带所能复制的。
一般石库门房子里大大小小五六间房,常常分别被几户人家分享着,房门一关,或者走廊过道里布帘一落,各自的私密范围就得以成全。而天井、晒台、灶披间、卫生间,则成了彼此的公共空间,女人们一边炒菜倒酱油一边聊婆婆妈妈和各家小孩,男人们在拖把与水龙头边上聊世界局势。你家老外婆烧的面拖小黄鱼我家能闻得到香味,我家“小八辣子”刷牙时搪口杯的盛水声你家能听见,这种生活倒不大容易寂寞。
春节,所有小孩聚集到外公外婆的卧室合影。我和表姐、表哥身上的绒线衫,都是外婆和大阿姨结的。右边书桌上有一只银色铝制过滤型咖啡壶,是外婆每天烧咖啡用的。背后落地长窗的窗帘,是泡泡纱的,舅妈用缝纫机自己裁制而成。摄于1985年,成都南路淮海巷。
不过每条弄堂里,总是会寄居那么一两个寂寞的灵魂。
认识一位老太太在步高里居住了几十年,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解放前女校念到一半,父亲病故,于是去片场当小演员。演员饭不好吃,只能瞒着家人混舞场,人家都叫她“芳芳”。这个名字,会让人想起法国男明星钱拉·菲利普主演的老电影《郁金香芳芳》。后来她好歹嫁了个小K,男人却是个浪子,他们在“文革”前夕离婚了。如今年过八十的芳芳老太太,依然习惯性地抹上口红,戴上珍珠项链、翡翠耳环后才肯出门。她每个礼拜去老锦江吃一次打对折的早茶,每次吃毕,总要点一支进口女烟来抽。抽着抽着就开始对身边的人翻起陈年旧账:“我格辈子苦啊,才是被小胖拉爹爹害额。”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声调开始发抖。小胖是她儿子,在加拿大,一直给她寄钱用,却很少回来看她。
巴金先生也曾经在步高里52号住过,那时候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陕西南路当时还叫亚尔培路。上海以前有“亭子间文人”的传统,许多才气纵横的文化名人,都曾住过某一间朝北的亭子间。虽然巴金先生住的不见得是朝北的亭子间,但是石库门生活里的那些小和睦、小纷扰,一定让他在市井众生相里寻得写作的另一种灵感。他在步高里里头,想必也觉察到了散落在人间的苦情与伤怀。那么,其中有属于孤寂芳芳的那一份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