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管洗澡叫“汰浴”。在过去,“汰浴”是颇重要的活动,只因来之不易。
以前,上海的居住条件紧张,不如现在都是独门独户,经常一栋老房子里两三户人家合用一间卫生间,而且每一户都上有老下有小,于是洗澡就不那么方便。过去邻里关系处理得好不好,会直接牵扯到生活质量,因为连洗澡这样私人的事情,都须邻居间相互协商、安排档期。比较常见的办法,是一个礼拜里专门提供一天给某一家,然后这一家子成员轮流排队洗澡,其他住户则被分配到其他日子。总之,大家都有的洗,只是要等。那时候每天洗澡对于普通家庭来讲是不大现实的事情,一般好几天才轮到一次,有的索性一周洗一次澡,平时每天只能打热水“汰脚”、“汰屁股”。今天的人恐怕理解不了,甚至认为那样的卫生习惯很落后。不过从前的人似乎并不见得邋遢,即便无法每天洗澡,照样能把仪表修饰得清清爽爽。
还有些家庭,采用一个土办法来洗澡,就是在自家房间里摆一个大木盆,热水瓶一瓶接一瓶,铜吊一把接一把朝木盆里倒入刚烧开的沸水,待水温调和得差不多了,便让家人轮流在房间里洗,一个人洗一盆水。洗的时候,房门紧关,窗帘拉起,其他家庭成员在屋子外的阳台上,或者小天井里搬张椅子等候。边等边听完一集半导体里的广播剧,屋子里的人就洗完把门打开了。这种洗澡的办法比较吃力一点,因为须不断烧开水,房间内打蜡地板上还容易弄湿,要备一把拖把来回擦。不过,这也倒能体现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神,即便条件再有限,也一定要创造出条件洗一个澡。
比较省心的办法,是一家子上公共浴室——“浑堂”。老街区里,总归有那种水汽弥漫、充满欢声笑语的“浑堂”,老老少少脱得一丝不挂围了大毛巾走进浴池,把身上的污垢统统洗掉。男小囡们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妈妈们进了女浴室,大男人但凡一进“浑堂”是只顾自己擦背快活,不乐意管小孩的。于是带孩子洗澡的永远是女人。那些从小被妈妈带着在公共浴室里泡得满身通红的小男孩,都有一点女气,因为女人的身体对他们缺乏神秘感。
也有一些条件好的人家,尤其是有女儿的,不愿意去“浑堂”洗澡。宁可全家到国营的宾馆去住一晚上。宾馆里有热水器、暖气汀,还有卫星电视。过去物价没有现在这么贵,金陵路附近很多国营老饭店,里面一间套房一夜的费用,对于双职工夫妻是可以承受的。房间里大床、沙发都很宽敞,地毯上还可以加床垫和被褥,让一家老小四五口人睡觉都没问题。大家舒服地洗完热水澡,围在一起看卫星电视里播放的香港电视剧,或者一起玩从家里带去的“强手”游戏,好像过节一样欢乐。
上海人尤其喜爱“盆浴”,而不是“淋浴”,他们对椭圆的大浴缸格外钟情,哪怕这只浴缸是被很多人轮流洗的。既然去不了海滨、湖泊游泳,那就在几平方米的卫生间里,孤零零地躺在一只浴缸里走神,善于在窄小的空间里寻找自在,这就是上海人的性格。住在带有抽水马桶与铸铁搪瓷浴缸的房子里,哪怕这个房子里上上下下住了“七十二家房客”,也会有一点优越感。浴缸,是一种体面生活的标志,即便这份体面被瓜分得很寒酸。
所以以前,那种老洋房、老公寓里独门独户有独立卫生间,独享浴缸与抽水马桶使用权的人家,是真正家境好的。
我有位阿姨住在太原路那里,她一辈子没结婚,她的养母有白俄血统,墙上挂有老太太在世时的照片,生了一张外国面孔。记得我小时候去阿姨家做客,每每上卫生间,总是被那张足以完整躺入一个成年人的大浴缸吸引,并越看越害怕,因为浴缸里有一大摊一大摊发黑的焦痕,看上去很恐怖。这样一只浴缸怎么敢坐进去洗澡呢?听大人讲,在动乱的年代里,有人诬陷阿姨的养母是苏修特务,家里的水都被停了,不能洗澡,她的养母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在浴缸里点火,把以前穿过的连衫裙一件一件烧掉,还有很多照片也烧掉了,于是浴缸里就留下了再也擦不掉的黑色焦痕。
女人一焦虑,似乎就爱把浴缸当成是一个荒凉的庇护所。很多影视剧里的女性角色一不开心,就泡在浴缸里发呆,或者坐在浴缸边抽烟喝酒。
我还有个女朋友,她一直记得青少年时期洗澡的事。十二岁之前,她跟随父母在安徽插队,洗澡是去公共澡堂;独自回到上海后,在重庆路奶奶家寄住,一栋老房子里所有人共用一只小浴缸;念高中开始,寄居到高安路舅舅舅妈家,他们家的浴缸带四只脚,光洁得站不住一只蚊子,本白色浴缸的边沿朝外微翻,让人想到马蹄兰。在那样的浴缸里洗澡是美妙的事情,可舅妈却关照她,洗澡的时候不许锁门,舅妈的用意,是为了防止她偷偷涂抹梳妆台上进口的凡士林。于是,每次洗澡她总归有一些不安心,害怕有人闯进来。还有过几次,舅妈为了浴缸里几根头发,当着舅舅的面训她弄脏浴缸。因为那一段经历,女朋友踏入社会之后,就狠狠下了决心,一定要找一个能让自己天天很舒服地洗澡的男人。
高温天,咪咪小朋友从延中幼儿园放学回来,热死了,赶紧跳进搪瓷大浴缸洗澡,非常“老举”地拧开水龙头,抬起腿冲一把。洗完以后会擦很多痱子粉,脖子上胳膊上好像精白粉打翻。摄于1979年,延安中路福明邨。
后来,女朋友嫁给一个日籍华人,她现在住在浦东滨江边,据说躺在她家的按摩大浴缸里,能看见窗外的黄浦江。可她前几年得了忧郁症。
待到有高级的按摩浴缸时,人感受快乐的能力也许已经下降。倒不如少年时,与大人们排队挨个洗澡时所感受到的欢悦。当年洗完澡以后浑身干净到通透,洒上痱子粉,坐在十四寸彩电前一边喝冰冻汽水一边看《大西洋底来的人》,会相信自己和电视里那个只穿游泳裤的美国男人一样,是个纯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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