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
十二月十六日,大亮在电话中说:“老爹身体很好。每天睡觉二十小时以上。这几天常尿裤,每天三四次,起先我们用‘尿不湿’,老爹难受,后来我妈跟老爹买了许多棉裤,比较厚,吸水性强。这几天,我妈住院,打点滴,她累了。”
二〇〇五年
二月九日。林青在电话中说:“昨天,章克标下楼一起吃年夜饭,吃完就睡。他每醒一次就尿一次裤子,天不好,棉裤都要烤。每天五六条。今天我去烧香,求章克标(一百零六岁)长寿,再长寿。他每月退休工资一千一百多块,一年的医药费限额九百。当初浙江省文史馆给过他一份补贴,上海单位替他落实政策后也给他一份退休工资。章克标就把文史馆那份退了,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一份收入就可以了。没想到文史馆的医药费比社会统筹好许多。这次浙江省文史馆来人慰问,我向他们反映了。章克标是个老实人。”
三月九日,林青从上海来电话说:“章克标病重住进医院,医生已两次下达病危通知单。昨夜,我还扶他上厕所呢,真是没想到。”大亮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血压升至二百二。经检查肺炎和脑萎缩、血糖比常人高一倍等数症并发。”
三月十日,章克标继续深度昏迷,高烧三十八度多。林青及她的两个儿子伺候在旁,林青的另一个儿子正从湖北赶往上海。上海《申江服务导报》记者、章克标学生蒋山青均去医院探视,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等去电话问候。
三月十一日,大亮在电话中说:“老爹(章克标)继续昏迷,今天上午睁了一下眼睛。昨天老爹的外甥从海宁来看他。今天浙江省文史馆来两个人看他。”
三月十二日。一九九五年章克标寄给《中国文学家辞典》的“章克标自撰简历”底稿:“章克标,现代作家。字恺熙,别名章建之,笔名岂凡、许竹园、杨南天、杨恺、辛古木。光绪廿六年(一九〇〇)生。浙江海宁庆云人。民国七年毕业于嘉兴省立二中,同年赴日本留学。翌年春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攻读数学科。民国十三年在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发表处女作,自此开始诗歌、散文等文学写作。民国十四年从东京回国,先后在浙江省立六中、二中、杭州工业专门学校、上海立达学园及国立上海暨南大学任教。民国十五年在上海与滕固、方光焘、张水淇、黄中等十多人结成狮吼社,出版同人杂志《狮吼》(月刊、半月刊),开办金屋书店。民国十九年前后曾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两年。民国廿一至廿四年任上海时代图书出版公司总编辑兼代经理;与林语堂、邵洵美、李青崖、全以嘏等创办《论语》半月刊,提倡幽默,闲适的艺术风格。在《小说月报》、《申报·自由谈》发表文章。后在嘉兴中学任教。民国廿六年抗战爆发,逃难上海。廿八年冬入《中华日报》社翻译日文资料。第二年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曾任宣传部科长,担任《南京新报》(后改为《民国日报》)主笔。后赴杭州任《浙江日报》总编辑,旋兼代理社长至民国三十三年。次年退隐回乡。一九五二年上海少儿读物出版业联合书店任出版部主任。后到新华书店上海发行店宣传科工作。一九五六年调上海印刷学校,主持编译室,翻译编辑印刷技术教材。一九五八年被判处管制三年,开除公职。一九八〇年由浙江省文史研究馆聘为馆员。一九八二年参加海宁县文联,任县政协委员。一九八五年其错案平反。在海宁从事写作。主要著作有杂文集《风凉话》(民国十七年,开明书店)、小品文集《文坛登龙术》(民国廿二年,开明书店)、长篇小说《银蛇》(民国十九年,金屋书店)、短篇小说集《蜃楼》(民国十九年,金屋书店)、《恋爱四象》(民国廿年,金屋书店)、译作《菊池宽集》(民国十八年,开明书店)、《谷崎润一郎》(民国十九年,开明书店)、《现代日本戏曲集》(民国廿年,中华书局)、《杀艳》(民国廿一年,水沫书店)、《现代日本小说选集(一、二)》(民国三十一年,太平书店)、《癞院受胎》(民国三十一年,太平书店);还编辑有《文学入门》(与方光焘合作,民国十九年,开明书店)、《开明文学辞典》(民国廿一年,开明书店)等。”
三月十三日,林青在电话中说:“上海闵行区区长今天来医院看望章克标。明天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也将来上海看望章克标。文学馆的领导在电话中说:‘章克标是现代文学重要人物,是国宝。希望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章克标病情稳定,手脚偶然能动。我喊他:‘章—克—标—’他睁了一下眼,说:‘谢谢。’”
三月十四日,钟伟绩在秀州书局买《瞧,这群文化动物》(李冰)时说:“提起章克标,人们总会想起‘汉奸’和鲁迅说他‘为人恶劣’,还想起‘百岁征婚’的闹剧。”章克标在《世纪挥手》中写道:“我在南京,可以说是陷落在泥淖之中难以自拔就是了。只是自己决心不大,勇气不足,否则要脱出也是没多大困难的。确实也曾有许多人,脱身出去找寻到了正确道路。但大多数人,我们在汪伪组织任职的中下级工作者,大都知道这是一种不光彩的而且是罪恶的事,是为了生活吃饭问题,而来做工作的,心里虽不顺遂,却是认为由于是生活压迫,也不过如做小偷做强盗一样,不过没有像小偷强盗那样的危险和明显地直接损害人民,以此来自己宽解。有时也会发生自责之念,但过后也就自己麻痹了,这是可以原谅的,来自己曲谅自己,自己麻痹自己,自己宽慰自己。既然同一路道的人不少,全都有这种心情,也很容易一天天糊里糊涂过去了。这样的一批人,成了心灵相通的朋友,可不必吐露心曲,而在行动、行为上表示出来,都能相互理解。”章克标在《关于鲁迅》一文中说:“我与邵洵美编《金屋》月刊,也写点对《呐喊》的读后感之类的文稿,这些篇什批评《呐喊》的稿子相当长,其中一个主要论点,认为鲁迅这位作家是有点精神病的,说他的《狂人日记》及其他的几篇作品中,都有这种征兆,这种现象。平时把这些想法讲出来时,反而是很有人赞同的,并且进一步说:‘凡是伟大的作家,都有点神经病。’……”
三月十五日,梦晨在上海说:“章克标是最后一位健在的现代文学作家,他的作品很有影响。上周六我接到林青的电话,就马上向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汇报。中国现代文学馆党组书记金炳华、馆长陈建功都相当重视,表示先救治再考虑医药费用。……”梦晨说:“两年前,我曾来上海看过章老。他的风趣、幽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曾请他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写一句话。他写道:‘中国现代文学馆是作家的老家。’当时我在《文艺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呼吁对章克标这样的文学前辈,给予多一点关心。”林青说:“昨天,我告诉章克标,说:‘你有救了。领导都重视了。’章克标眼泪淌了下来。住院的前两天,章克标对我说:‘我要死了。’他从来没说过‘死’。我觉得他的一生太坎坷了,太可怜了。我们全家都愿意尽力让他多活。”
三月二十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前天已转到干部病区,现在烧已退,间断性昏迷。医生叫我做好思想准备。经中国现代文学馆梦晨介绍,全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特批,明天章克标将填表加入中国作协。”
三月二十七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病情稳定,还处于半昏迷状态。我讲话,他能听见。今天上午还讲了一句话。”
四月十七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命大。昨天,章克标喉咙阻塞,经抢救脱险。今天已稳定。一周前曾连续四天高烧,三十九度。我不奢望章克标再能下床,只要能醒来,能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四月十九日上午九点林青从上海来电话说:“章克标快不行了,抢救也没用了。衣物等,刚住院的时候,他侄儿已送来。我已跟现代文学馆的梦晨联系。章克标海宁的亲戚过一会就到。”今年三月九日,一百零六岁的章克标因肺炎和脑萎缩、高血糖等数症并发住进上海莘庄瑞金医院,林青及林青的三个儿子轮流看护,细心照顾。病区主任医师蔡女士说:“林青的三个儿子对章克标的照顾,比亲生儿子还好。章克标与林青的结合,是老先生的幸福。”
五月九日,林青从上海来电话,笑着说:“章克标出现奇迹啦。他不仅睁开了眼睛,还能说‘谢谢’和‘好’。”林青让章克标在电话中说:“好!”电话里有林青儿子大亮的声音:“老爹,说‘好!’”章克标在电话中说:“好——”
五月二十一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终于死里逃生,现在每天吃粥,也吃点馄饨。医生说,营养不够,还要输一些营养。”林青在电话中对章克标说:“章克标,说两句话。”章克标在电话中说:“好。”林青说:“英子正在为他擦身。”英子是林青的毛脚儿媳。
林青与章克标
六月二十二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好多了,前天下午大卫、英子拿了一块写字板叫他写字,他躺在病床上写了‘章克标’三个字,歪歪斜斜像鸡爪似的。我想找个相机拍下来。抹了。英子说,过几天再叫他写。两个人扶着,章克标可以下床上厕所了。由于医保的关系,医方建议我们先出院,过七天八天再住进去。医生问章克标:‘出院好吗?’章克标不停摇手,他指着自己的头。因为他每天需要输氧,不输的话,嘴唇就会发青。到目前为止,医药费单上已显示出十二万元。我急在心头。相信总会解决的。我去过了章克标的单位,上海印刷学院。我寻思着家里有两幅章克标写的‘龙飞凤舞’,大幅整张的。一幅我想自己留作纪念,一幅我想,如果哪一个好心人能帮帮我们的话,如果有十万,我就送给他。”林青说:“凡是来医院看望章克标的人,都会问:‘金庸知道章克标住院吗?’本月九日,我发传真去香港。第二天,金庸的秘书就来电话,说金庸去英国讲学了,还说金庸一定会关心章克标的。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非常关心我们,明天梦晨将来医院,会带来全国文联领导的消息。”林青还说:“章克标的一生太坎坷了。我的心里只有他。”
七月七日,林青从松江九亭家里来电话说:“章克标出院了。昨天,我叫了一辆救护车接他回家。他吃得少,我担心他营养不够,每天给他鼻饲营养品,章克标不时要用手拔那饲管,我们必须看着他。他说话不多,心里可明白哩。现在医院的账还挂着,医保规定,三万元以下自己付百分之八,十万元以上自己要付百分之三十。”林青没谈浙江省文史研究馆这方面的意见,只是说:“浙江省文史研究馆,前几天寄来五百元冷饮费。”
七月十九日,林青从松江九亭来电话说:“为了给章克标治病,我买了二三百块钱的书,有中医的,有饮食料理的。出院以后,我和我儿子每天都逗他,因为他不说话,快成哑巴了。有一天,他说了许多话,他说:‘你是我老婆,林青。我脑子不拎清了,你拎清。’他问我:‘你发财了吗?’他说:‘我不能做生意。’他还说:‘我为什么不去医院?’我含着泪哄他说:‘大夫说你可以在家里疗养了。天太热,在家里方便。’章克标每天起来两次,活动活动,从床上走到凳子上坐一会。他不要我们搀扶,那哪成啊。”林青说:“章克标,太可爱了。我的儿子们也好,儿子们不帮我的话,不行。”林青说:“跟章克标在一起,我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都听我的。”
农历七月初一(八月五日)早上,林青替章克标穿上新买的大红T恤衫后,到上海静安寺烧香,求菩萨保佑章克标身体早日康复,林青向庙里捐了一百零六元。然后到店里为章克标买血压计和生日蛋糕。林青的大儿子大卫,今年三月从湖北到上海,一直服侍着被他称为“老爹”的章克标。目前章克标因为经济原因,在家养病。老人白天睡觉,晚上清醒。大卫休息时间通常是早上四点到上午十一点,其余时间都看护着章克标。大卫说:“我们全家都围着老爹转。每天抱老爹下床,扶着他锻炼。老爹平时能走十几步。阴茎上套一只塑料袋,每天替换二十来次。老爹尿不少。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老爹有时会比划一个字:‘出。’意思是让大便快出来。躺在床上的老爹,不时辗转反侧,有时用右手活动左手。空闲时,我们不停搓摸他的全身,用木梳梳他的头。”现在章克标白黑相间的头发油光发亮,指甲恢复了粉红色。问:“章先生,回硖石吗?”章克标摇摇头。大卫说:“我们每天用三只鸡蛋,一碗粥,一条鱼、驴肉、鹌鹑肉,打成浆,大部分鼻饲,少量喂吃。家里吊着七盆兰花,制氧。所以氧气瓶放在旁边可以不用。老爹四五年前捡来的遗弃猫,现在我们叫它老猫。它每天踡缩在老爹身边。老爹住院的日子,猫就守候在老爹平时睡的床上,赶都赶不走。”林青说:“有一天,章克标对我说:‘我犯了一个错误:死了。’前几天,章克标又对我说:‘我死了,你哭两声就可以了。’”林青眼泪直流,说:“章克标太可怜了。我已经哭出两面盆。”林青说:“我的儿子们真好,毛脚媳妇英子也服侍章克标。大卫成了章克标的‘妈’,每天将章克标抱上抱下,抱进抱出。自己总是满头大汗。章克标太重了,我抱不动他。”林青说:“书上说,驴肉和鹌鹑可以长力。我每天买来煮,让章克标吃。希望他活到一百二十岁。”中午,林青全家吃章克标的长寿面:“今天是章克标第一百零七个生日。”林青还说:“最近,吴峥嵘编了《章克标年谱初编》,程清慧编了《章克标作品年表》。”
八月二十一日,大亮在电话中说:“老爹又进医院了,昨天。一直昏迷,不醒。上次住院是左手抬不起来,经过按摩和治疗稍稍能抬了,这次连右手都不行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妈和我大哥大卫正在医院。医药费用,家里凑着,先看。”傍晚,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的病,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我握住章克标的手,他能用力回应。”林青哭着说:“他舍不得我们。他爱我们。章克标太可怜了。在医院就有生的希望。”
九月三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仍旧浅层昏迷,都是脑血栓所致。他没什么病。我每天跟他唠嗑,告诉他已在医院接受治疗,叫他一定要坚持。他心里明白,轻轻抓我的手心,还流泪了呢。”林青说:“章克标有什么幸福?我们没钱为他治病。医保规定,住院不能超过二十五天,要回家七天,再重新住院。章克标毕竟是一百零六岁多的老人了,不能再折腾。这次,上个月二十日住进医院。我着急。”
十一月八日,林青在电话中笑着说:“章克标的眼睛睁开了,就今天,可把我乐坏了。我说耳朵呢?他拉拉自己的耳朵。我说胡子呢?他又摸摸自己的胡子。章克标使我感动,他是那么坚强。我寻思着:章克标,我们一定会救你。我们不救你谁来救你呢?!大卫仍在伺候,等章克标的病情稍稍稳定,大卫也可以出去挣钱。大圣、大亮挣的钱都贴补着,给章克标治病。”林青说:“有好消息,我会去电话的。”
十一月十八日,林青从松江来电话说:“嘉兴电视台昨天来拍章克标,正好碰到海宁市的领导也来。章克标睁开眼睛,没说话。他心里明白。我忘记对电视台的记者说了,章克标住院期间,金庸来过两次电话,说:‘章克标是我的老师,他有困难,我不会不管。’”林青说:“大夫曾对我说,你如果是百万富翁,章克标的病就能治好。我说,不要说百万富翁,就是有一万,我都会让他治病。我力不从心,很焦虑,有时想,这样还不如我先死算了。章克标因为卧床不起,脚上的肌肉都快没了。今天,他的手开始了颤抖。他好可怜,他心里明白,像个孩子。”
十二月一日,林青从上海来电话说:“昨天,北京寄来章克标加入中国作协的表格。表格填完,要缴二百七十元。其中审读咨询费二百元,全年会费四十元,会员证工本费三十元。”林说:“前天,章克标上吐下泻,高烧三十九度二。可把我吓坏了。打了一针,当晚就好了。真是命大。昨天,章克标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逗他。他朝我眯猴眼,两次。还发音,想要说话。可把我乐的。以前,他开心时,常眯猴眼。”林说:“大卫与大圣回湖北了。大卫,在章克标住院后,今年三月九日放下手头的工作来上海服侍老爹,单位定员时,把他刷了。我们从湖北保康到上海,章克标需要有人照顾,大圣当时跟我们一起到了上海。现在大圣也被刷了。兄弟俩这次回湖北办买断手续。一周后回上海,重新找工作。所以,接下来白天由我自己服侍章克标,再请一个护工,每天付酬金二十二块。晚上仍由我三个儿子轮流照顾。”林青说:“只要有钱,章克标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像章克标这样的作家,还有谁?服侍他,是我们的职责。章克标的一生太坎坷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林青在电话中说:“上周到北京,想找有关部门帮助章克标。领导们出差了。我先到辽宁妹妹家住几天,下周再去北京,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章克标心里明白,我心急如焚。”大亮在电话中说:“大卫买断了,仍是他服侍老爹,我和大圣替换陪。老爹现在每天睡二十三小时,一小时眼睛是睁开的,说话困难,脑子仍清楚。这段时间没用药,欠了医院许多钱,医院催得很紧。总之,我们会好好照顾老爹的。这是我们的义务,再说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有感情了。”
二〇〇六年
七月一日,林青在电话中说:“上个星期天,浙江电视台来拍电视,七月十日左右播放。二〇〇〇年,章克标百岁征婚的事,他们拍过一个专题片。当时章克标是说过‘虽然打不死老虎,但还有能力打死猫’。”林说:“章克标的病情稳定,他想说话还不能说。章克标的手能比划,他心里可明白哩。他是农历七月初一生日,还有二十来天。今天是党的生日。”
七月十七日,林青从上海来电话:“今天收到章克标加入上海作协的证书,是特批的。章克标身体稳定,我叫他手抬起来,他就会抬起来。他心里可明白哩。”
八月十八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恢复得不错,昨天一天都能睁开眼睛,今天一阵睁开一阵闭眼,每天把床摇高两小时。有一天,我不在,护工逗章克标:‘章老,林青待你这么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林青走了,不管你了。’章克标说:‘不可能。’把大家逗得那个乐呀。章克标还能开口说话,大家都认为是奇迹。其实,章克标的心里可明白哩。”林青说:“经济越来越困难,儿子们都出去找工作。挣钱补贴家。”
十月六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不太好,肺部积水多起来了。在治疗。章克标心里可明白哩。我这两天在哈尔滨,我妈去世十周年。离开上海时,我对章克标说:‘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有眼泪。平时他能睁眼,前一阵能说话,现在喉咙口还能发声音。毕竟岁数大了,能保持稳定就不错了。”林青说:“我走了,大卫服侍着。大圣、大亮挣钱补贴家用。”
重阳节,大亮在电话中说:“老爹(章克标)与前段时间差不多,前几天有过一次,吐。”林青说:“恢复了。只是肺部有积水。他心里明白。他家海宁的亲戚,前两天来上海,看过他。”一百零七岁的章克标,去年三月九日起因病住进医院。章克标一百岁时娶的老婆林青,和林青的三个儿子,一直守护在老人的病榻前。
十二月十六日。林青在电话中说:“上个月去海宁办事,回来的火车上,我脚受伤了。终于痊愈。现在正从医院出来。”林青说:“章克标很稳定,常常发出喔喔哇哇的声音,像是又要开口说话了。他心里可明白着。湖州朋友来电话,说要来看看章克标。我说不要来,因为我儿子正要去湖州,看他。章克标听见了,喔喔哇哇。我问他是否希望老朋友来看看,他就没有声音了。”
二〇〇七年
一月四日,林青在电话中说:“章克标很稳定,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发出声音,像是在叫我们。我对章克标说:‘八岁了,怎么还不开口说话呀。快起来,上学去啦。’我说:‘叫章—克—标—’他的喉咙口就在喊‘章—克—标—’,只是听不到。”林说:“我对章克标说,一定要坚强,你会好起来的。我看见他的眼角有眼泪。”林青说:“要是章克标能够说话就好了。不可能。”
一月二十三日,林青从上海来电话说:“章克标走了,今天凌晨一点四十。一百零八岁。”林说:“我舍不得。我没用,不然他还不会走。”林还说:“章克标一生坎坷,磊落。”
一月二十三日,摘录章克标《世纪挥手》中的一段:“我在南京,可以说是陷落在泥淖之中难以自拔就是了。只是自己决心不大,勇气不足,否则要脱出去也是没多大困难的。确实也曾有许多人,脱身出去找寻到了正确道路。但大多数人,我们在汪伪组织任职的中下级工作者,大都知道这是一种不光彩的而且是罪恶的事,是为了生活吃饭问题,而来做工作的,心里虽不顺遂,却是认为由于是生活压迫,也不过如做小偷做强盗一样,不过没有像小偷强盗那样的危险和明显地直接损害人民,以此来自己宽解。有时也会发生自责之念,但过后也就自己麻痹了,这是可以原谅的,来自己曲谅自己,自己麻痹自己,自己宽慰自己。既然同一路道的人不少,全都有这种心情,也很容易一天天糊里糊涂过去了。这样的一批人,成了心灵相通的朋友,可不必吐露心曲,而在行动、行为上表示出来,都能相互理解。”
一九九九年一月,章克标《百岁征伴求侣广告》:“本人,一九〇〇年生,年正百岁不老。前年老伴仙逝以来,初时颇感得到解放自由之乐;但一年之后,又渐觉孤独单调难耐,深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大道理有道理。为此广告征伴求侣,以解孤寂。征求对象:女性,别无条件,但希望她亦知道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的小道理;所谓伴者,照测字先生讲,就是半个人,也是说明这个道理的;还有侣者,是二口人,表示两人可以开口谈话,自然不患孤独寂寞了。征伴求侣一个字已经说明了问题。其他可以不管了。作此广告以广而告之。此布。章克标百岁启。一九九九年一月(盖章)。”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三日,章克标、林青《结伴成侣通告》:“敬启者:我们两人经‘人间鹊桥’章君征伴求侣广告,林君热诚应征,先借书信往来,沟通思想,复经相晤相谈,互陈衷曲,共抒理想,逐步开发,在交往中,各人言论自由,既有共同语言,亦有不同见解,且亦因此而促催交谊之进展。人各有志,思想岂能统一,社会有秩序,发展有规律,尊重各人的自由思想,符合社会生活发展进步的趋向,自然两情融合,谊日见深厚也。兹于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双方同意结伴成侣,共同生活,互相照顾,而且各尽所能,以求有所贡献于社会。一向多承各方广大亲朋友好的一贯支持帮助,使得我们能够达到所期望的境地,特写此通告,以表谢意。章克标、林青同启。”
一月二十七日,上海龙华殡仪馆,四楼梧桐厅,林青捧着章克标的遗容,流着泪:“章克标,走好,到天堂去找你的夫人,她会照顾你的。”随即,林青在章克标的枕边塞了六、七叠冥币,被子上放了许多黄纸。跪着,听人用榔头敲打着最后的棺材钉。有人把林青扶起。章克标告别仪式后,都有一份纪念品:一条白毛巾、一块牛奶巧克力、一只碗和一只调羹。碗和调羹上烧有鹤鹿和老寿星图案。据说:“家属准备了一百零八份。”还剩二十来份。金庸送了花篮,绶带上写着“老师章克标千古,学生查良镛敬挽。”全国作协、中国现代文学馆、浙江省文史研究馆、上海作协、海宁多家政府部门等送花圈。林青说:“章克标走了,脸是圆乎乎的,跟活着一样,一点都不僵硬。我们付出许多。我要感谢我的三个儿子,没有我的儿子,不成。也要感谢章克标,是他给我家带来欢乐和幸福。”林青说:“大卫,我的大儿子,今天代表家属致了答谢。大圣,是老二,昨天嚎啕大哭了一场,一个大男人这么哭,是因为他舍不得章克标。老三大亮,也伤心,昨天喝醉了。”林说:“这几年,虽然艰苦,却也快乐。章克标把我们当成他的孩子,从来不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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