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树下，名媛风云

1943年，张爱玲依据自己在香港的亲身经验——香港沦陷为背景，写出了一对男女的倾城之恋。

少帅张学良与赵四小姐赵一荻是中国大历史背景下的又一出倾城之恋。他们个体命运的背后，是战争，是政治，是国家、民族和家族。

上海皋兰路1号，一栋西班牙小楼，淡淡的轻柔的乳黄，如同婴儿的呼吸。

故事从这张照片说起。

六位名媛，在门厅的圣诞树前，清一色旗袍，英国料子，淡淡妆，天然样。

圣诞树下六名媛。右一：上海总商会创建人严筱舫的曾孙女严仁美，右二：民国代总理朱启钤的九女儿，右三：赵四的姐姐赵三，左一：黑龙江督军吴俊升的大孙女，左二：民国财政次长张寿镛的五小姐张涵芬，左三：赵四小姐。拍摄：朱启钤五女儿湄筠。

赵四在张爱玲笔下是六角脸，这种脸型，在灯光下，变化莫测。六位名媛，修长圆润的胳膊闲闲地垂落下来，正好搁在膝头，因为旗袍开衩的限制，也因为严格的训练，坐姿严谨里，有舞蹈的美，含蓄的美。

当时，西安事变已经发生，事态严峻，性命攸关，前程未卜。

宋美龄、宋子文急速飞去西安。

外界，一点消息也没有。

各路党派纷纷政治密谋。

赵四的闺密集结上海，陪伴和安慰赵四。

适逢圣诞节，都是教会学校出来的，尽管心情抑郁，还是打起精神，草草装点了圣诞树。

闺密之一，美丽的朱家五小姐朱湄筠指挥众姐妹排好队形，她则后退几步，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

照片中的六位女性，每一个的家庭背景都与中国的历史、政治有着很深的瓜葛。

右一：严仁美，学校里年年考第一。曾祖父严筱舫，宁波帮鼻祖，中国第一家银行——通商银行行长，上海总商会创建人。这张照片，便是她捐献的。

右二：朱五的妹妹朱九。父亲朱启钤在北洋政府中，曾出任交通部总长、内务部总长，直至代理国务总理。退出政坛后在津沪一带经营实业，并致力于中国古建筑、织绣、漆器艺术的研究，是当时的社会名流。他子女众多，与原配夫人陈光玑、继室于宝珊共育有五子十女，由于他游历过欧美，思想开放，从不限制子女的社交活动，因此他家小姐们活跃于交际场合，在社会上颇有名望。比如三小姐朱淞筠，当时有人曾写竹枝词，其中曰：“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姐出风头。”

朱家和张学良家是世交，往来密切，彼此之间也颇有渊源。

四小姐朱津筠，1925年在张学良的撮合下嫁给他的副官吴敬安。五小姐朱湄筠1930年结婚，夫婿是张学良的秘书朱光沐，主婚的即为张学良本人，张学良晚年接受唐德刚采访时说：“我最恨马君武的那句诗了，就是‘赵四风流朱五狂’……她小的时候，我就认得她……我跟她不仅没有任何关系，我都没跟她开过一句玩笑！”少帅一生风流，女朋友不少，对此也从不讳言，偏偏被人把他与他敬重的朱五小姐扯到一起，他大呼冤枉。朱家十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朱启钤家女公子，从右至左：湄筠、浦筠、洪筠。

右三：赵四的姐姐赵三，嫁给宁波小港李家。小港李家，作为宁波望族之一，也是宁波诸多家族中发迹最早、财力最雄厚、影响最大、传世时间最长的家族之一，有着“近代中国实业缩影”的美誉。至今，李氏家族已经跨越七代，家族成员遍布世界各地，俊才辈出。

左一：朱九的大姑子，吴家大小姐，祖父是黑龙江督军吴俊升。1928年6月3日，吴俊升特地从奉天赶到山海关迎接张作霖。6月4日晨，专车到达皇姑屯车站，晨露微凉，吴俊升关切地问：“天有点冷，要不要加件衣服？”张作霖看了一眼手表，已是5点多，便道：“算了，马上要到了！”说话间，专车驶过三洞桥，突然两声巨响，烟腾火窜，飞沙走石，铁轨像麦芽糖一样弯曲融化。一颗钉子扎进吴俊升的头部，他当即死亡。

左二：张涵芬，与严仁美是中西女中的闺密，民国财政次长张寿镛的第五个女儿。张寿镛，晚清举人，教育家，藏书家和政府官员。创办光华大学，任第一任校长，亲自执教。聘请张东荪任文学院长，钱基博任中国文学系主任，罗隆基任政治学系主任，廖世承任教育系主任，潘光旦任社会学系主任，上述均为当时著名学者，集一时之盛。

他们注定是影响世界的人物。

三十年后，一桩政治事件将他们再次联系到了一起。中共中央文献档案中保存着一份周恩来写于1961年5月31日的材料，大意如下：

张学铭、张学思给张学良的信，已托朱五送到台湾张学良手中，我写“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几句话已带到，张学良现住董显光家中，仅获有限度的自由。

北洋名媛朱五小姐，再度登上历史舞台，充当了周恩来与张学良之间的信使。总理有心与被软禁在台湾的张学良接洽，但费尽人力物力亦无法打开渠道，他找来张学良的二弟张学铭商量对策，事情这才有了转机。张学铭的夫人朱洛筠正是朱家六小姐，而朱家在香港、台湾两地人脉颇广，于是总理的十六字寄语连同张学铭、张学思的两封家书先由张学铭夫妇带至香港，交给在那里定居的朱湄筠，再由她带到台湾托付给朱十小姐浣筠，朱浣筠最终在张学良、赵一荻经常礼拜的凯歌堂，巧妙地将夹在《圣经》里的信件送至张学良手中。

1985年初，朱湄筠八十大寿，朱家后裔亲属从世界各地赶到香港庆贺，曾经的“北洋名媛”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淡出了公众的视野，而今，人们只能从老照片中一睹她昔日的风华了。

朱湄筠女士辗转传送信件可谓功不可没。晚年的朱湄筠随子女移居加拿大，张学良1991年飞往美国夏威夷定居以后，她才得以与张学良及夫人赵一荻见面。六十年后，三人在异国他乡见面，回首往事，潸然泪下。

本照片的女一号无疑是左三的赵四小姐，赵一荻，张学良将军的终身伴侣，父亲为津浦铁路局长。因为女孩子中排行老四，故称赵四小姐。

1927年前后，赵四小姐十六岁，在天津蔡公馆舞会上初识张学良，相识后，他俩时常到香山饭店的高尔夫球场打球。

坐落在西山碧云寺旁的香山饭店，为赵四小姐父亲赵庆华所开办。夏天，张学良到北戴河避暑，赵四小姐与大哥、二哥结伴，也从天津过去避暑。

1929年3月，张学良时任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后，给赵四小姐长途电话，问她能否到奉天（沈阳）来旅游，几天后，她电话回复，业已征得父母同意，准备应邀前往。于是，张学良就派陈副官赶至天津迎接，上路时，赵家全家人都赶到火车站送行。

尔后，赵庆华在报上发表声明。原文很短，在介绍家世后，便称：“四女绮霞，近日为自由平等所惑，竟自私奔，不知去向。查照家祠规条第十九条及第二十二条，应行削除其名，本堂为祠任之一，自应依遵家法，呈报祠长执行。嗣后，因此发生任何情事，概不负责，此启。”

随即，赵庆华声言自身惭愧，从此辞离仕途，退隐而居。

赵庆华此举，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一个聪明的举措。张赵两家父一辈、子一辈，素有往还，赵庆华夫妇该是了解张学良与女儿两情相悦之事。尽管他们欣喜张学良英雄少年，前途有为，可怎好让女儿许给已有家室的张学良为姨太太呢。

于是，送女于私下，再绝情于公众，既断了有情人的退路，促其亲成，又挣得了门庭清白，不失身份，真假混淆，一举两得。

另一层深意是，适时，诸军阀凭借军力，争战不息。张学良主政东北奉系，赵庆华官任北洋政府，认亲与否，多有不便。赵庆华藉此急流勇退，可谓用心良苦。

张学良的原配于凤至比张学良大两岁，是张学良父亲张作霖订下的亲事，赵四小姐比张学良小十一岁。于凤至日后接纳了这位“小妹”。赵四小姐虽无夫人的名分，对外则称为张学良的私人秘书，张学良称她“我的姑娘”。

张学良于1933年3月11日通电下野后，赵四伴其由上海乘意大利邮轮启程赴欧洲考察。

张学良于1934年1月8日回国返抵上海后，就任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职，蒋介石任总司令。1936年12月12日，他和西北军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军法会审后，被囚禁。张学良的妻子于凤至和赵四就此成为职业流亡夫人。

张学良在溪口幽禁期间，当局允许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和赵四小姐与他同住，两人商量之后，每月一替一换，轮流陪伴张学良。于凤至由上海乘船来宁波，赵四小姐则由宁波去上海，有时她们也一同留在张学良的身边，小住几日。

适时，赵四小姐和张学良所生的独子张闾琳（后在美国任太空总署工程师）幼小，正是需要母亲照顾的年龄。于凤至便承担了长期陪伴的职责。尔后的三年幽禁中，于凤至随张学良由溪口辗转奔波江西、湖南，身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且病情日渐加重。张学良便向军统局局长戴笠提出，让于凤至出去治病，由赵四小姐来照料自己的生活。蒋介石批准了张学良的要求。

赵四小姐离开溪口后，回到上海居住，直至上海陷落，才去了香港。1940年冬天，赵四小姐接到张学良请求她照料的电报，决然地，把儿子闾琳托付给十分信赖的美国朋友照料，只身回到张学良身边。此后，赵四小姐再也没有离开张学良。

1941年5月，张学良患急性阑尾炎，赵四小姐陪他到贵州中央医院做手术，出院后他们又被幽禁在贵阳黔灵山麒麟洞。

1946年，他们被移居到重庆歌乐山松林坡，不久即被押往台湾新竹井上温泉。

张学良明白，他出不去了。

在与世隔绝的寂寞中，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凄苦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张学良把一切希望和欢乐都寄托在赵四小姐的身上，赵四小姐则尽自己全部的力量给张学良以安慰和照料。见过的人都说，赵四小姐经常身着蓝衣，脚登布鞋，几乎洗尽铅华，终日陪伴在张学良身边，令人感动。

照片里，赵四在缝制的衣衫，透露出来的是岁月，是无奈，是坚持，是贤慧，是信念。

她比张学良多些自由，每年能获准到美国去探望儿孙，每次，她仅住两三天，即又飞回到张学良身边。

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在台湾一直过着幽居生活。1960年间，宋美龄送来圣诞树。此时的赵四，已然美人迟暮。忆起1936年的那棵圣诞树，树下的那群女子，不免惊梦。

1964年，悲欣交集的一年。

张学良执笔给于凤至写了一封信，托付长女闾瑛（于凤至和张学良生有三子一女，三子均已亡故）和其夫婿陶鹏飞转交于凤至，张学良对女儿说：“闾瑛，爸爸老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因为你妈和赵四小姐的原因，牧师不肯为我进行教徒洗礼。这封信带给你妈，就说我请求她帮我下决心吧！”

信转交到在美国的于凤至手上了，她面对亲友和子女表示：“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汉卿的苦处我不是不知道，我自己也曾经想过这件事。赵四小姐是位难得的女子，二十五年来一直陪着汉卿同生死、共患难，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对她也十分敬佩。现在由她陪着汉卿，汉卿高兴，我也放心。至于我个人的委屈，同他们所受的无边苦楚和寂寞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她转而对闾瑛说：“只要能使你父亲有安慰之欣悦，我任何事情都答应。”

旋即，于凤至给张学良写了回信：“你们之间的爱情是纯洁无瑕的，堪称风尘知己。尤其是绮霞妹妹，无私地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任劳任怨，陪侍汉卿，真是高风亮节，世人皆碑。其实，你俩早就应该结成丝梦，我谨在异国他乡对你们的婚礼表示祝贺！”

1964年3月，结发妻子的离婚材料，从美国寄到张学良手中。

1964年7月4日，张学良与赵一荻正式结婚。结婚典礼在台北市杭州南路美籍友人吉米·爱尔窦先生的寓所举行，来宾有宋美龄、张群、王新衡、何世礼、张大千、莫德惠、冯庸、黄仁霖、文华等人，陈维屏牧师证婚。由于赵四小姐在台湾没有长辈为她主婚，因此恳请黄仁霖代表。

1990年，庆祝张学良九十岁生日的聚会，于6月1日在台北圆山饭店举行，至此，他正式脱离了幽居生涯，公开露面。

少帅夫妇的后半生里，几乎全以信仰基督为依归。

赵四小姐最喜欢的圣诗是：赞美我天父！

赵四小姐，咳嗽了很多年，以为是抽烟的缘故，未加在意。迁居台北的北投后，到荣民总医院检查，检查了几次，未果。一次，张学良去医院看望住院的赵四小姐，问大夫病况怎么样？

大夫道：“有点问题。”

张学良就说：“你们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大夫答：“没有确定诊断，不能动手术。”

找胸腔外科大夫会诊。外科大夫决定开胸检查。结果是肺癌。

张爱玲用英文写作小说《少帅传奇》时，曾对友人说：“我一直无法进入赵四小姐的内心世界，后来，不再探究，只管按自己的心思去写，越写越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