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齐整,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谈音乐》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
——《天才梦》
青罗战袍,飘开来,露出红里子,五色裤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张爱玲的继母,民国总理孙宝琦的七闺女孙用番,因为旧旗袍,与继女张爱玲结了梁子,最后导致张爱玲的逃离。
孙宝琦从任上下来,回到杭州,祖宅破败,无法居住,拖着庞大的家族,暂住在南京西路上的哈同花园。
继母孙用番在哈同花园里,留下了青春的影像。
孙宝琦家的闺女个个嫁入豪门,把亲家们的名字列一张表,便是中国的一个政府了。
只是孙用番,有过一场蚀骨的恋情,耽误了婚期。从此蹉跎,到了三十多岁,在哥哥的主张下,嫁给张爱玲的父亲,理直气壮地做起了张太太。
那个年代,成衣业并不发达,富裕人家都是请了裁缝,住在家里,日复一日做着四季的衣衫。一匹料子,姐妹们套裁,穿出来,如同校服。孙用番的四姐孙用慧是盛宣怀家的贤惠媳妇,孙用番和孙用慧有一张照片,姐妹两个穿着同样布料的旗袍。
孙宝琦家孩子多,单是女孩子就有14个。
为了省钱,一件衣服,大的穿了,传给小的穿,依然是习惯,是传统。
在孙家见到一张照片:
都是朴素的清水挂面,都是七八成新的棉布旗袍,如同才放学的女生。
孙用番嫁到张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见过张爱玲继母的人,第一印象也是瘦。
继母过门前,就知道张爱玲也是一把骨感的女子,便收拾起自己穿过的旗袍,装了一大箱子,随嫁妆带了过来,算是对张爱玲示好。她兴高采烈地从箱子里拿出旗袍,在张爱玲身上比划。
张爱玲只觉得血液冲入心房,剧烈地奔涌,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脸如同一张白纸,只道头疼,匆匆离开了现场。
父亲本来就懒怠,有了继母的两箱子旗袍,便不再做新衣裳了。逢了过年,也只是在箱子里拣出成色新一点的旗袍换上。
左起:盛爱颐,盛宣怀家七小姐;孙用番,孙宝琦家七小姐,张爱玲继母;孙用熙,袁世凯家七媳妇,孙宝琦家五小姐。她们都排行老七,圈子里便称这张照片为“三七”片。
永远也穿不完的旧旗袍,使得张爱玲在贵族女校里龟缩着。她把继母的旧衣形容成牛肉的血,黯淡而恐怖。
她希望发校服,这样,就可以脱离继母的旧衣裳了,可惜,学校没有实现张爱玲的愿望。
那天,站在阳台上看风景,风吹过,父亲一回头,正好看见张爱玲与继母的侧面,道:“你们真像。”
说完了,心虚,尴尬地一笑。
张爱玲偏过脸来看,也觉得像,觉得这对母亲是一种背叛,赶紧地笑笑,走开了。
张爱玲从旧家里跑出来,投奔母亲和姑姑,身上穿的,还是继母的旧旗袍。
旧旗袍象征了张爱玲家族的没落,折杀着张爱玲的自尊。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不厌其烦,写了大量的有关服饰的情节。通过对服饰的浓墨描写,衬托出曹雪芹家族曾经的鼎盛。
譬如,以黛玉的视角描述王熙凤: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又如,黛玉对贾宝玉的第一印象:
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张爱玲自小熟读《红楼梦》,曾经,他们合肥的李家,他们南京的张家,何等的显赫,如今,却是要靠穿继母的旧旗袍来敷衍生活了,不免心酸委屈,埋首在《红楼梦》里,伴随曹雪芹一同悲凉了。
十四岁,张爱玲拿到第一笔稿费,5美元,她在第一时间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红。她发誓,要成为卡通画家,赚钱,买房子,买新衣服。
到了美国,张爱玲有过一段妖娆的时期,浓妆艳抹,奇装异服,不断地、重复地购置衣服成癖,皆是对继母旧衣的雪耻,对自己灰色青春的补偿。
有时候,她直接穿着祖母的清朝服装去逛街,鼻子上架一副鹅黄色的眼镜,惹来行人的注目礼。
她自得,她觉得祖父祖母的血液在身体内流淌。她虽然没有赶上见到他们,但是她爱他们。他们在默默地支撑她。
她偏爱孔雀蓝。
从香港回到上海,成为公寓女作家以后,也还是缺钱。姑姑送她一块祖母留下来的软缎被面子。她拿到裁缝那里,改成了一件含有旗袍元素的连衣裙,一只孔雀从肩头斜披下来,独一无二的阵势。
派对上,遇见著名影星李香兰,与她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合影。张爱玲低眉顺眼,慵懒里有孤傲。
柯灵回忆,张爱玲一件碎花旗袍,腋下一个布包裹,里面是手稿,一步一摇,来到福州路的一条弄堂里,上二楼,敲开《万象》杂志社的门,令柯灵喜出望外。
有人特地撰文表示了对张爱玲服装的惊讶。
她去印刷厂,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光顾着看她的衣服了。时代真快,民国只是三十多年,清末的服饰就已经淡出了,成了孤本了。服装也是与权利、身份、地位勾连在一起的。
曾经为了答谢柯灵,她送了一段料子,亦是孔雀蓝。张爱玲的姑姑品位不俗,旗袍领口镶皮草,下摆缀流苏,行动的时候,流苏勾连出无限的妩媚。
张爱玲有一颗翠蓝的灵魂。
《小团圆》里,九莉冒险下乡探邵之雍,做了一件在路上穿的加厚棉袍:“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她喜欢在他面前穿一件孔雀蓝丝绸棉袍。
张爱玲对色彩有“无餍的欲望”,“永远感到饥渴”。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到她那儿,无不化庸常为神奇,一笔一个落花。
张爱玲写过短文,透露想与好友炎樱开办服装设计社的计划。
那时,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小家碧玉,女子出门,旗袍最是常见的。
1952年,离开上海前,张爱玲最后一次的公开活动,是参加文联第一次会议。别人都列宁装了,她还是一袭旗袍,外面一件手工编织网眼罩衣。
1955年,张爱玲坐船去美国。
在往来的信件中,常见她拜托好友邝文美做旗袍,不厌其烦地交代细节,担心弄错,还亲自画了草图。
最初的香港,没有好裁缝,邝文美会专程去北京,找以前宫里的裁缝做旗袍。
张爱玲看了道好。以后便是,邝文美做什么料子什么式样,她也跟着做,且自己设计,这里一分,那里一寸,才定夺的,一觉醒来,又后悔,又写信去改,如此这般,忙煞邝文美。
电影《花样年华》里的服装式样,便是那个年代上海女子在香港的基本面貌。
晚年张爱玲,信里不再提旗袍,而是彼此问候身体、理财和保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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