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顿公寓里是有过爱情的。
张爱玲和胡兰成,更多的情节发生在常德公寓的六楼。
两个掉在文学里的人,锦心绣口,讲起话,也是十分的文艺腔。
夏天,胡兰成与张爱玲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古印度的壁画集。胡兰成一直都是看张爱玲的脸色行事,听她说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胡兰成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
傍晚,两人在阳台上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胡兰成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
张爱玲很震动。此话,不但为相守,亦是为韶华短暂。
常德公寓,张爱玲卧室。
常德公寓,张爱玲阳台。
房子里,墙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个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窗花。
兴致来时,胡兰成亦随了张爱玲去静安寺附近的安义路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如同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再带几分玩世不恭,背地里却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
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马路上走走。张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胡兰成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胡兰成爱看张爱玲穿那双绣花鞋子,鞋头连鞋帮绣着龙凤,静安寺庙会买得的,穿在脚上,比如清朝年间宫廷里的小女子。胡兰成每从南京回来,张爱玲便穿绣鞋在房里踱步,因她知胡兰成喜欢。张爱玲的表弟孙世仁说,张爱玲对绣花鞋的痴迷,是受继母的影响。继母曾经送她一双宫中贵族女子的绣花鞋,手工制作,缀满小颗珍珠。
张爱玲亦在自己的小说里铺排过多次绣花鞋的情节。比如《多少恨》里:“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真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两人排排坐在沙发上,她只管看着胡兰成,不胜之喜,用手指着胡兰成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窝我喜欢。”
这副样子,全然是小女孩对父亲的撒娇。
1944年8月,他们结婚。十分节俭的一个仪式。在场一共四个人。张爱玲、胡兰成、炎樱、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
很老式的仪式。红色的馒头上插了香,张爱玲和胡兰成拜天地。
青芸觉得好笑,胡兰成用手指点她的额头,嗔道:“乖一点。”
换了帖子后,说出去吃饭,青芸没有去,因为小,也因为要回美丽园照顾胡兰成的妻小。张爱玲的姑姑缺席。故意缺席,明显的是不愿意。
有一天,张爱玲也如那个供奉在案几上的馒头,成为这段感情的祭品,成为一个在断头台旁编织命签的新娘。
一次,在路上,遇见胡兰成的一个情人,是舞女。这个舞女当面羞辱张爱玲。张爱玲居然可以忍。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亦不跟他闹,只是静静地请他做选择。
张爱玲与胡兰成好,周围的人都诧异。年龄相差悬殊,胡又是汪伪政府里的要员,有点民族意识的人躲还躲不及呢。抗战期间,永安公司的老板郭琳爽一度把公司注册为美商公司;沪江大学校长刘湛秋不愿向汪伪政权注册登记而遭暗杀;张爱玲的父亲曾在日本人的一个公司里奉职,为了脱尽干系,也辞了职。而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同住一套公寓的姑姑不出席婚礼,也是不情愿。而张爱玲偏就是甘愿。她说,没有发生过的,都要发生。
张爱玲的母亲在她四岁的时候出国,母亲于她,只是一种颜色,一种气息,母亲拉她的手,她有生生的刺痛,很隔膜。她十岁,父母离婚。父亲颓唐乖戾,娶了后母,性情更加的烦躁。她逃到母亲那里,发现母亲身边的男友,于是对母亲浅的、淡的一点温柔也不存在了。她没有体尝过健康的爱。她只懂得一种爱,就是和父亲在一起的爱。
二十三岁,张爱玲遇见三十八岁的胡兰成。胡兰成来自社会底层,三教九流,辛苦挣扎,鲤鱼翻身,成就出一种世故,又天资不俗,老辣圆滑里绽露出几分儒雅来,与张爱玲世界里贵族子弟的跋扈、无聊、精神困顿、总也长不大的精神尸骸是全然的不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拿捏,使张爱玲有了依靠的感觉,偎在他身边,自然的,有了兄长和父辈的意思。
沦陷的上海,有的革命,有的醉生梦死,充满了末日的荒凉和疯狂。许是没有了明天,便不肯放过今天了。张爱玲与胡兰成一面,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像《倾城之恋》的一双男女,千百人的死,千百人的痛苦,只为了成全她和他。
没有办法,女人天生是有软肋的。谁能摆脱呢?
张爱玲没有倾城的颜色,却是有倾城的情色。
抗战胜利,到处在锄奸。
胡兰成逃到温州城里窦妇桥。在这里,危难中,一样的偷闲偷香。
1946年的春节里,张爱玲来到这里的。白天无事可做,也和胡兰成去走街。走到庙里,进去看罗汉。胡兰成逃难到此,性命尚不得着落,有闲暇却是没有闲情。而张爱玲比如女生春游,只要他在便是诸般皆好,连旅馆楼梯转角摆放的菩萨亦觉得刻画的好。
过得妙果寺,沿石栏走,一面旧墙上几个篆体“籀园图书馆”,清清楚楚。
字有淡淡的晨光照着,一个乞丐蜷缩在墙根下,仿若得着了一些庇护。
胡兰成常到这里看南京、上海的报纸,了解政权对汉奸的裁决。张爱玲来,他亦在这里借了书拿去旅馆给她看。
一边的实验小学绕过去,先就见到了朱自清的校训:英奇匡国,作圣启蒙。
这里原是温州中学的旧址。胡兰成隐居于此,冒了张爱玲祖父家的人,化名张嘉仪在这里谋了教师的职务,从此衣食无忧。
紧挨着籀园图书馆有一个准提寺。胡兰成的另一个女人小周因受胡兰成牵连,在武汉被抓。逢小周生日,胡兰成跪在准提寺的蒲团上替小周求神。张爱玲曲折水路辛苦来温州,亦是要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一个选择。胡兰成横是不答应,还怪罪张爱玲小气。
胡兰成在书里说:“徐家台门原是三厅两院的大宅,正厅被日本飞机炸成白地,主人今住东院,分租给几份人家,一家做裁缝,一家当小学校长。外婆(即胡兰成在温州的女人范秀美母亲)住在一间,则原是一个柴房……”
张爱玲是在临走的前一晚来这里的。比如贵重的东西托付在这里,定规要看过了才好放心。
那一夜,张爱玲和范秀美坐在木头的小凳子上,胡兰成坐在床沿上。因为胡兰成已经和范秀美夫妻相称,张爱玲坐在那里的身份是表妹。张爱玲愿意这样,完全是顾念胡兰成。为了掩盖生生的疼,她道范秀美生得美,秀美的母亲亦是善的。
胡兰成催她走。张爱玲觉得自己是院落里一只做客的雀,大家自顾不暇,没有得挽留。她站起来,昏暗暗的灯下面,本来瘦长的身子越发地被拉长了去。她提了行李,立在门口,眼睁睁看着胡兰成和范秀美,竟发现他俩有夫妻相,好像她和胡兰成上海的两年倒是一个虚的幻影了。
看看看不下去,自然是要走的。不过心里面还是委屈。到了船上,那原本搁在那儿的怨闷,终不必再忍了,哗啦啦顺了流水,一并泻了下来。
滚滚红尘,千百万人的死终究还是没有换来两个人的倾城之恋。
20世纪70年代,在台北,胡兰成教职被解聘之后,住在朱西宁家隔壁。每到开饭时,朱家这边的女儿,必定隔着墙篱招呼:“胡爷,吃饭喽!”
胡的应和,每每都调门响亮。原来生性是这样,不管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总是意兴勃勃,随遇而安。三餐里有肉,床上有女人,大抵如此。
1946年11月,东躲西藏的胡兰成悄悄回到上海,胡兰成从武汉逃来上海。先住在虹口一个朋友家。不是久留之地。侄女青芸说,要么送你去张爱玲那里。胡兰成说好。于是换了衣服,略施乔装,来到爱丁顿公寓。事先没有招呼过,来了就来了,顺理成章的,好像还是夫妻。胡兰成因为和朋友家的姨太太范秀美有染,范秀美有了身孕,胡兰成依然是差了青芸,领范秀美去张爱玲那里要钱做手术。张爱玲拿过胡兰成的纸条,没有一点犹豫,很爽快地,从里间出来,拿了一个金镯子说:“当掉,换钱。”青芸也懂事,不多言语,只是拿了镯子走人,亦是没有一声“谢谢”,都觉得应该这样的。
张爱玲在钱财上一向奉行英国贵族原则,不借钱给人,也不问别人借钱,即使好朋友间的一杯咖啡,也是各付各的。一次送炎樱回家,她便问炎樱要了回家的那一程车钱。但她却给在逃亡中的胡兰成寄去了自己写电影剧本挣来的稿费。
这个女人真的是没药可救了。
再说胡兰成在张爱玲这里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向她道别,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水涟涟,哽咽中叫一声“兰成”,且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爱玲与胡兰成离婚时说:“我将只是萎谢了。”这样文艺腔的句子,把自己也做成了她小说中的人儿。
张爱玲贵族,对胡兰成的以后,她一概保持沉默。也是这样的女子,最终明白人性的深渊和忍受的底线之时,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1994年,距离张爱玲离世只剩了一年。这一年,张爱玲出版了《对照记》。
《对照记》里,除了文字,汇集了张爱玲及亲人的相片,但不见胡兰成的踪影。长的人生里,起初的不经意,起初的热闹和繁荣,却也是可以略去的,彻底得没有一点子碎屑。
以后《小团圆》出版,一颗重磅人肉炸弹,炸开了一条通往张爱玲私生活的通衢,彻底,坦荡,张爱玲不怜悯别人,亦不怜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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