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的真假当然与它的好坏毫无关系。不过我确是爱好真实到了迷信的程度。我相信任何人的真实的经验永远是意味深长的,而且永远是新鲜的,永不会成为滥调。
张爱玲《赤地之恋·自序》
有轨电车站。
车来了,女子上车,抬腿处,旗袍的下摆微微掀起……
这张照片的视角是男性的——肢体的摆动,女人的腰肢,若隐若现的小腿。
顺着旗袍的开衩往上看,松软的发卷,一颤一颤地绕过耳际,遮掩着面颊,如阿拉伯女子的面纱。那脸也是灵秀的,是旧小说里的那种瓜子脸,按照比例,大约是唐代贵妃杨玉环月盘脸的三分之一。
上海女人在那个时代就是瘦的。
说到上海女人的瘦,偏又要想起张爱玲,她的那种瘦,好像不曾发育完全,是一个女生的样子。在美丽园别墅,胡兰成初次见她,竟不知道怎么办,只觉得天地都不对了。
张爱玲的母亲黄女士,瘦得楚楚可怜。那天从欧洲的船下来,姑姑忍不住道:“那样的瘦,哎……”
那腰身,仿若初春的柳条,柔软,缠绵。
盛宣怀家的几位小姐也都是瘦,比如一支铅笔,瘦里面有一点子尖刻,一点子哀怜,一折,就碎在那边,再也拼贴不起来了。
法国女人吃不胖,上海女人如斯。
晚秋,在张爱玲公寓里的L’Bookcafe做名媛旗袍展。
那次旗袍展,严仁美女士奉献了宋美龄的居家旗袍。
严仁美,上海总商会会长、通商银行第一任行长严筱舫的曾孙女,20世纪80年代去美国探望宋美龄,宋美龄送她礼物,旗袍是其中之一。
送旧衣服,算是一个念想。
这件旗袍,紫色,暗扣,清清爽爽,不带一点装饰,为家居便服。
宋美龄,双鱼座,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餐,一根西芹,盐水里蘸蘸。一百岁,还口红柳眉旗袍高跟鞋,其身材可以给美国牛仔裤做广告。
那一年,她在美国国会演讲,呼吁美国民众支持中国的抗日。一袭旗袍,一件洋装,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
她倾倒美国民众。
她和她的姐妹们,在社交场合,总是旗袍,唯一的配件,是襟前的中国空军徽章。
她不是瘦,她是标致。
席家双胞胎姐妹,父亲席德柄是苏州席家后代,曾任中央造币厂厂长。夫人黄玉珠,天生的美人胚子,一件素色旗袍,一张饱满的六角脸,不见一点首饰,却是无敌于天下。
生了七个女儿,也是老天开眼,各个精致美妙。
其中一对双胞胎姐妹,更是出水芙蓉,庭前追求者无数。
1941年,父母决定送双胞胎姐妹去美国留学。
船未靠岸,太平洋战争爆发,交通中断,上海的钱,无法到达。姐妹两个去大使馆求援。
大使馆人员见姐妹两个英语流利,当下给了她们一个工作:教美国大兵中文。
她们伶俐、美丽、娴雅,深得美国军人宠爱。
上海的母亲失去了与女儿的联系,以为她们遇难。惶恐担忧中,罹患伤寒症,不治身亡。
战争使席家美女成熟,她们成了坚强乐观的职业女性。
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小说《谪仙记》,便有她们的影子。
席与明的旗袍,是她做了少妇时的衣裳,英国料子,极其薄的呢子,黑底,斑斓的花,硕大,灿烂,开满全身。那蜂腰的尺寸,令在场的年轻女模特惊叹不已。
白先勇童年在上海度过。他笔下的女子,大多来自上海。
比如《永远的尹雪艳》。
上海百乐门的当红舞女。
“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得了不得。不错,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恬净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别人伸个腰、蹙一下眉,难看,但是尹雪艳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了。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迳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毬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白先勇写出了上海某类女子的样子,还写出了上海女子的个性,除了嗲,最要紧的是分寸。
母亲的照相本里,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南市区的一家照相馆拍摄的全家福——
两位舅舅长衫西裤皮鞋。
舅妈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
中间的外婆,旗人,骨骼是慈禧太后的那种,瘦得有些坚硬。
母亲在后排左边,挺拔的瘦。细眉细眼,薄薄的唇,一件丝质碎花旗袍,头发不是那种惯常见的大波浪,是麦穗头,一根根的发丝,独立的弯曲,汇成一帘瀑布,倒挂下来,披在肩上。
20世纪50年代,中国与苏联“谈恋爱”,上海女子流行列宁装,中性色彩,隆起的垫肩,窄袖,将手臂修饰得更加修长,从胸部开始收腰,到了S部位,果断地一刀下去,比如把那里挖去一块,女性的曲线立即乍现。上海女人最会得于无声处露峥嵘,一条丝巾,或者一截蕾丝花边,在领口演绎出一点妩媚。
“文革”时,上海郭家的小姐到北京访问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
四合院的厅堂里,康阿姨见郭家小姐太瘦,有心给她补充营养。问:想吃什么,说出来,我给你做。
百乐门舞池内景
20世纪40年代,笔者母亲,小家碧玉的装束,却也有前卫的元素。
郭家小姐道:“想吃西餐。”
康阿姨听了一惊,道:“这个可不好办。”
康阿姨还是差遣女儿花了几天的时间准备食材。
约了几个京城里的上海女子。
晚宴那天,客人来到康家门前,大冬天的,卸下厚实的大衣,一个个,婀娜的旗袍,玲珑地跨进客厅,笑吟吟一声:“我来啦!”
桌上,味美思葡萄酒,银餐具,水晶杯,蜡烛台。文雅地吃着。
其中一位女子忽然伤感起来。她道:“前些天,莫斯科餐厅走廊看见张伯驹,手里托了一片面包,一块黄油。很小的一块黄油。大约带回去给潘素。”
听罢,康同璧那边一声叹息。继续,小口喝汤,小心地切下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啜一口白水……
上海女人吃不胖,因为她们经过文明的训练,懂得了科学的进食方式。
2011年1月,国际饭店,同著名语言艺术家刘广宁女士同桌午餐。
总经理出面招待,菜肴丰盛。
刘广宁出生外交世家。从小爱读张爱玲。张爱玲住在卡尔顿公寓,用梁京笔名写《十八春》,在《亦报》上连载。刘广宁一篇篇剪下来,收藏在女孩子的抽屉里。
刘广宁声音华丽甜美,是译配公主的首席,或者说是专业户。
但见刘广宁女士,虾仁一个,烤鸭一片,海参寸段,香菇一朵……
主人说,我们这里的蝴蝶酥绝对不一般。
刘广宁拿起点心,掰下一块,再撕下一条,看她的动作,譬如看青衣的身段。
主人殷勤劝食。
刘广宁道:“少食多滋味。我外婆一直这样教育我们。”
所以,刘广宁七十岁了,还是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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