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半山的老式公寓。窗外,一串一串的蔷薇,挂在白色的墙肩上。暮春的午间,细细的风里,落红点点,大树梢头,偶尔的,飘来一丝淡香,是张爱玲记忆中的味道。
特地选了一瓶粉色香槟。那是邝文美喜欢的颜色。邝文美曾经不遗余力地把指甲染成粉红的,把盥洗室的浴缸、浴巾、肥皂盒、拖鞋、窗帘等,全部布置成粉红颜色。
我坐在餐桌边,把带来的法国香槟放在桌上。这张铸铁镂花餐桌,1949年从上海运来香港,随船的还有宋以朗,那时,他才出生四周。曾经,在这张桌子上,张爱玲与宋家的人一起吃水煮玉米和绿豆汤。
这间客厅,已然成为张爱玲的秘籍档案馆,随意捡出一封信,都可能在文坛荡起一阵波澜。
张爱玲遗产第一任继承人是宋以朗的父母宋淇和邝文美。
邝文美世家出生。父亲邝富灼,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获文学硕士和教育学硕士学位。1906年夏,任广州方言学堂、两广高等学堂英文教师。1907年,获进士后,在学部任职。1908年4月,应张元济的邀请,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主任。1929年前后,因和编译所所长王云五产生矛盾而选择退休。
邝文美内外兼修,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文学系,曾以方馨为笔名翻译了世界名著《睡谷传说》(The Legend of SleepyHollow)。她的姐夫(姐姐邝文英的丈夫),曾经担任过宋美龄的秘书,其间,邝文英偶尔也参与帮忙打理秘书事务。邝文美的儿子宋以朗说,宋美龄本来是邀请她的母亲邝文美担当私人秘书的,但是被委婉地推辞了。
张爱玲曾对邝文美说:“S.M.L要你这样的companion(实指私人秘书)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样浪费时间,而情愿这样浪费时间。”
邝文美回答:“我从来不觉得是浪费!”
香港半山,邝文美家中的柜子里,还锁着宋美龄送给邝文美的礼物—— 一套珊瑚首饰,有耳环、手链和戒指。
民国上海,宋淇和邝文美都是文化圈中的名人,住在江苏路安定坊的花园洋房里。傅雷租住在宋家长辈的二楼。手痒的时候,常去宋家弹钢琴。
宋淇的父亲宋春舫,一生传奇。他是王国维的表弟,出身富家,1911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14年曾留学瑞士,攻读政治经济学并研究戏剧,精通英语、德语、拉丁语等多种语言。1916年,宋春舫回国,受聘专为北京大学文科学生讲授欧洲戏剧课程。五四时期在《新青年》等刊物上撰写了许多评价外国戏剧新思潮、新观念的文章。30年代初期起,宋春舫先后辞去了他在外交部、法院和银行等处的职务,一心专研戏剧。宋春舫亦爱惜有才华的人,对傅雷这样的房客,不求房租,只道是,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多一户人家,多一份人气。
傅雷遗嘱里写:把家具还给宋家。宋家,指的就是宋以朗的祖父宋春舫。
张爱玲的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写的便是傅雷居住在宋宅时的一段婚外师生恋。张爱玲不喜欢这部作品,但作品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说传神、说入木三分是不为过的。
对于祖父的经历,宋以朗腼腆一笑道:很复杂,讲不清楚的。
我多次拜访江苏路宋家的老宅。推门,上楼,踮起脚,望向那个栽种过玫瑰的花园,在失修的旧墙上寻找傅雷砸了墨水瓶后,留下的淅淅沥沥的蓝墨汁渍子。
宋以朗接手打理张爱玲的文学后,以他统计学的专业,将凌乱的资料分门别类,一一归档,免费翻阅。
问起小说《色·戒》的创作。
宋以朗起身,拿出一个文件夹,是1977年4月,张爱玲给宋淇的信。信中,画了一张南京西路的方位图,平安电影院,西伯利亚皮草行,凯司令咖啡馆,常德路。她要把作品中的王佳芝安排在那里,然后执行暗杀任务。因离开上海久远,一些认识已经模糊,以致把街道的方向完全弄颠倒了。
宋以朗的父亲回信,也画了一张地图,纠正了张爱玲方向性的错误。建议刺杀当天,把刺杀组织的负责人安排在平安电影院,平安电影院里的咖啡馆叫什么名字,宋淇也认真地写在信里。
刺杀的场所安排在首饰店、钟表店还是服装店?
宋淇和张爱玲颇费了一番思量。
宋淇提供很多意见。一来一去的信中,探讨了王佳芝的刺杀动机,刺杀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心理活动。包括在哪一家馆子里请客吃湖南菜都一一坐实。
《色·戒》最后一句台词“不吃辣的怎么糊得出辣子”,完全是宋淇的灵机一动。
其时,宋淇正胃出血,累了,写不动了,夫人邝文美接着写;宋淇写完的文章,文美润色、修改,使得文风更加接近张爱玲的味道。
遇到有人批评张爱玲,文美如同自家的小孩被欺负了一样,心急火燎,恨不能提一把剑去格斗。毕竟是好人家的淑女,懂得规矩的,隔日,在文字里兜兜转转,见招拆招,为张爱玲澄清事实。其中,《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便是情急之下,由宋淇执笔、文美修改、张爱玲过目后发表的。张爱玲重回中文舞台,梅开二度,枝繁叶茂,宋淇和邝文美是推手和设计者,有目共睹,功不可没。
1976年2月26日,宋淇写信给张爱玲:“於梨华来信说《星岛日报》美洲版又改变了主意,本来说副刊暂时不出,所以我就将《私语张爱玲》给了《联合时报》和《世界日报》(美国版的《联和时报》由平鑫涛主编)同时发表,香港则在《明报月刊》发表,(并不是我自己想写文章,而是借此机会把你又制造成讨论的对象)。”
1955年,张爱玲初到香港,为维持生活,去美国新闻处找工作。时,邝文美已在那里,她给了张爱玲一个重要的机会: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此,张爱玲有了着落。
为了省钱,张爱玲住在北角的女青年会。心地纯良的邝文美常陪她在女青年会的小房间里聊天,逛街,买衣料,或者拍照。有时,还煮了汤或者玉米,放在保温瓶里,下得山来,坐了公车,送到张爱玲的宿舍。很快,她们成为闺中密友。每到晚上八点钟,张爱玲便催邝文美回家照顾家人。为此,张爱玲送邝文美一个雅号:“八点钟的灰姑娘”。
孙邝文瑛(左)和宋邝文美(右)
张爱玲写作《色·戒》时,为刺杀事件画了一张草图,寄给宋淇,请其确认。
在宋淇的关照下,张爱玲进入电影圈,靠写剧本赚钱。宋淇和邝文美惜才,为了让香港知道张爱玲,特地在自家安排了张爱玲与著名影星李丽华的下午茶,宴请记者报道。后来,就有了电影剧本《香港妻子》。
1955年秋天,张爱玲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开香港,前往美国。到码头送行的只有宋淇夫妇。船到日本,张爱玲寄出一封六页纸的长信,向宋淇夫妇诉说:“别后我一路哭向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此后,宋淇夫妇与张爱玲一直保持联系,义务为她打理出版等事务,可说是她的文学顾问、经纪人、秘书、新闻发言人。当初夏志清计划写小说史的时候,宋淇向他推荐了张爱玲,夏志清读后十分激赏,认为《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从此奠定了张爱玲的文学地位。
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去世后,张爱玲避世孤居,唯与宋淇夫妇保持着联系。她总是寥寥数语说自己的境况,比如掉了身份证啦,生病啦,搬家啦。她送书给他们,扉页上都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to Mac and Stephen”。
晚年的夜晚,面壁,在心里与文美说话,一说说到夜半。更多的时候,她如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依赖着宋淇夫妇。譬如做旗袍,买料子,找裁缝,做得不合适,寄回来,再改,领口几分,袖口几分,镶嵌宽边还是窄边,用缎子还是浅灰的麂皮,支票撕坏了转寄台湾重新开具,台湾的稿费换成美金,寄书寄药,寻找资料——张爱玲是连一块手帕都不会洗的豪门大小姐,到了美国,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家道早已败落,唯有拿出母亲湖南人的那点勇敢去谋生,娴淑的、信奉博爱的邝文美,成为她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托付、可以信赖的朋友。
譬如1956年8月19日的信,张爱玲写:
“——买东西时,请顺便看看有没有像你白底黑花缎子对襟夹袄那样的料子,或银灰本色花的。如有雅致的花样,请你先替我买下来,我想做一件对襟棉袄,大致如那件旧的米色袄,而更肥短些。以后再画详细图样寄来,和那几件旗袍一同叫裁缝做来。”
1956年10月12日,张爱玲写:
“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纽。如果没有你那件那么好就买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色的,同色滚边花纽。黑软缎里子。那三件旗袍通通做单的。”
1956年11月16日,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
“如果裁缝还没有做我的黑旗袍,请叫他把臀部放大,其他照旧——又,黑旗袍如还没做,请叫他改滚周身一道湖色窄边,如图。”
1957年3月24日,张爱玲写:
“几时你如果在店里看见你那件鲜艳的蓝绿色绸袍锻料,能不能求你给我买一件(短袖),买了请放在你那里,以后再做。”
在张爱玲的信里,笔者摘录出一些句子——“事实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core(核心)。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能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
“隔了这些年,还定只要是脑子里的大段独白,永远是对Mae说的。以前也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诉。”
“世事千变万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
“你没空千万不要给我写信,我永远像在你旁边一样,一切都可以想象。”
“有许多小事,一搁下来就觉得不值一说了,趁有空的时候便快写下来。”
“希望你一有空就写信来,但是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
“好久没写信,但是没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两三遍,总是忽然到脑子里来一会,一瞥即逝。”
“我真怕将来到了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以前不觉得,因为我对别人要求不多,只要大家能够懂我一部分我已经满足。可是自从认识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个方面,我现在反而开始害怕。”
“不要担心我想念你——因为我总归是想念你的。”
“不得不信心灵感应——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
“但愿你的一切烦恼都是小事故。”
他们仨,晚年的通信,几乎就是一本病历卡,一摞问候卡。
邝文美曾回信给张爱玲说:
“我们现在的想法是两人病后余生,今后的日子全是捡来的,能活到一九九七看看固然值得,否则也无所谓,镜花水月,只要有信心,天那头有人在等我们。”
宋淇夫妇处处以张爱玲的利益为最高利益。为了解除张爱玲的燃眉之急,以人格担保,提前为其预支高额稿酬。张爱玲忘事,写信给第二任丈夫赖雅,悲情抱怨宋淇故意拖欠稿费,以至于她写剧本受累,眼睛出血云云。
这样的事情频繁发生。
譬如,1995年3月4日,张爱玲在信里写:
“我记性坏得会忘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卖过电影版权,害Stephen 力疾写信来告诉我,我真内疚。”
1995年7月25日,距离张奶奶辞世一月余。
张爱玲给宋淇和邝文美写了一封超级长的信,除了描述为了躲避跳蚤而四处逃离、顾此失彼、精疲力竭外,对自己又一次的错误记忆表示了歉意:
“以前信上说过《对照记》另签合同,像是卖断,连港版都没有,那是错怪了皇冠。”
张爱玲也在信中评点其他作家,其中不乏尖刻之词。宋淇夫妇坚守秘密,从不曾对外界有所披露。
宋以朗说,不了解张爱玲和宋淇、邝文美夫妇间的友谊,便很难理解她将遗产留给这对夫妇的举动。由宋以朗主编的《张爱玲私语录》呈现了他们仨至死方休的友情——
宋淇、邝文美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和张爱玲的感情,不是用友谊可以描述的,弥漫在他们存世的那个时空,在那儿,永远都在,是一种生命的联系,一种笃定的信仰。
那个下午,坐在宋家的餐桌上阅读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读张爱玲之余,也读宋淇邝文美夫妇。
林子里,杜鹃鸟儿高昂地鸣叫着,一声紧接着一声,有悲悯在里面。听着,不觉心头一阵阵的痛惜。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张爱玲、宋淇、邝文美,如此美好的人儿,怎么就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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