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出版社近期推出的“海豚书馆”系列中收入南星《甘雨胡同六号》一小册,这是我早就听说但始终没有读到的一本书。
二十多年前曾与作者有过不多的交往,以后又做了译著《女杰书简》的责编,还写过一则短文《诗人南星》,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署名“雯子”。小文中写道:“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诗人。‘乙夜青灯之下’,《松堂集》中的文字常会悄悄浸漫在灯影下:‘夜了。有一个不很亮的灯,一只多年的椅子,当我一个人挨近灯光的时候,我的客人就从容地来了,常常是那长身子的黑色小虫。它不出一声地落在我的眼前,我低下头审视着,它有两条细长的触角,翅合在身上,似乎极其老实不会飞的样子。我伸出一个手指,觉得那头与身子都是坚硬的,尤其是头,当它高高地抬起又用力放下去时就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清脆的声音。如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身子,它就要急敲了,我不愿意做这事。但不留住它,它会很快飞到别处,让我有一点轻微的眷恋。’如爱德华兹的《飞蜘蛛》,如富兰克林的《蜉蝣》,而更清,更纯。没有哲理的阐发,不寓道德的训诫,也并非科学的观察,只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交流,灵性与灵性的沟通。从琐屑、细微、无谓的生活场景中感受到纯真的情趣,那是一颗诗人的心。嫩绿的豆荚上,细软的轻尘里,杂沓的市声中,心对‘物’的发现,便是诗人的境界了。这境界是宁静的,却不由清心寡欲而换得;这境界是热烈的,却不因世俗的欲望而鼓荡。”“在一本诗集的引言中,诗人写道:‘这些梦到现在已经是古老的而且离这世界一天比一天遥远,记录它们的纸页也残破生霉,不过假如有所记忆不算是犯罪,在我的寒冷艰辛的生活中偶有几分钟休息的时候,它们就像完全褪色的古画一样回到心思里来。……当然是没有用的了,因为这个时代命令人类保留着肉体而忘记灵魂,这一本小书印出来又是一个过失,幸而印数极少,天地广大,散碎的黄叶不久便片片飞尽了。’半个世纪之后,这话似乎不幸而言中。诗人早年那些‘词句清丽,情致缠绵’的文集、诗集,是否还会重印?而沉默多年之后,诗人的名字是否会被世人遗忘?这些,我都不能知道。但生活中会真的没有诗么,——假如人类尚未忘记灵魂?即使那古老的逝去的梦已不可追回,人总还是要做新的梦吧。”
又是十九年过去了,诗人早归道山。然而“诗人南星”却未被遗忘。《甘雨胡同六号》卷前有陈子善所作《出版说明》,其中转录了作者自己撰写的一份简历,陈文又稍事补充和修正,且于先生之著述有画龙点睛的评论。诗人一生事迹,已大略在此。今检点旧日记,录出与南星先生交往始末及相关的人与事之点滴,似可作为《出版说明》中未曾涉及的作者晚年境况的一点赘语。至于书信中对受信人的揄扬之辞,原是照例的客气,只是先生尤为谦和而更令人惭惶和感念。
一九八七年
十月十九日(一)
一日风犹未止。
八点半赶到北大门口,候李庆西至,一起往金克木先生寓所。
李与金谈稿,我便去访张中行先生。
老两口刚刚摆下早饭,两杯牛奶,小碟上数枚点心:广东枣泥,自来红和大顺斋糖火烧。
张先生从相貌到谈吐,令人一看就是典型的老北京,当然居室的气氛也是北京味的。
《负暄琐话》书出,在老一辈学者中反响不小,先生给我看了启功先生的手札两通,是两天之内相继付邮的。第一通乃书于荣宝斋水印信笺上,字极清峻,言辞诙谐,备极夜读此书之慨。其后一封言第二夜复又重读一过,心更难平。
请先生在我辗转购得的《负暄琐话》上留墨,乃命笔而题曰:“赵永晖女士枉驾寒斋持此书嘱题字随手涂抹愧对相知之雅不敢方命谨书数字乞指正”,又钤一方“痴人说梦”印(此印系专为此书而制)。
与我谈及先生之挚友杜南星,欣慕之情溢于言表。道他乃极聪慧之人,不仅是诗人,而且就镇日生活于诗境之中。并说,世有三种人:其一为无诗亦不知诗者,即浑浑噩噩之芸芸众生;其二为知诗而未入诗者,此即有追求而未能免俗之士;其三则是化入诗中者。而杜氏南星,诚属此世之未可多得的第三境界中人。
拜别之时,又执意相送至楼下寓外。
到金寓与李庆西会合,同归。
十月廿四日(六)
得杜南星先生复函,略云:永晖先生:得手札,甚欣忭。先生文笔,跌宕多姿,华彩缤纷,而恳挚之情,跃然纸上;复不惮风霜,拟予临寒舍;当洒扫庭园,诵“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句,以迎车驾。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乐如何!
因忆及金先生所云与杜之结识经过:金的一位朋友办了一份小报,金为副刊专栏撰稿人。一日,金往游,见字纸篓内有一迭装订成册的稿件,拾而识之,乃杜南星与友朋之往来书札,誊抄后作稿件投,意欲售之,又见落款处有“北大东斋”字样,遂知此为男性(东斋乃男生宿舍)。金见其文笔尚好,只是错投,——以副刊之区区半纸,何能刊此长文。于是揣起,后得便转托他人交还杜。
时与杜同宿一寓者为庞景仁。庞的脾气有些怪,不喜与人交往。初,每见金来,便起而去,盖厌之矣。某日,慢行一步,偶得金之数言,恍悟此非俗人,自此订交。今庞已成故人,提起这一段旧事,更有不胜唏嘘之感。
十月廿七日(二)
晨往东直门长途汽车站,九点钟乘上直发怀柔的车,十点二十分到达。
县城建设得很是漂亮,道路平展宽阔洁净,两旁多布草坪绿地,影剧院、百货公司及政府机关皆为簇新的楼房,街上行人很少。
穿西大街,过府前街,拐上北大街,此已为城边,而北大街十号的杜宅则将及街的尽头了。
两扇朱红小门半掩着,进得门来,便是一所小小的院落,未有渊明之菊,不见林公之梅,耳畔倒闻得清清爽爽的剁菜声。左手一溜瓦房,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见一老者正临案挥毫,心知这是杜先生了。
房门开在尽头,一位小伙子迎上来,猜想这是杜公子,而砧案前的老妪则杜氏夫人无疑。
杜氏夫妇居两间,外屋举炊、就餐,内室作起居之用。房间极宽敞,家具又极简单,不过一床、一柜、一案并一小小的书架,真朴之极,净之极。
杜先生一望便知乃一忠厚长者,谦和、诚笃、善良,但却不擅言辞,碰巧我也是个口拙的,自然交谈就不热烈。不过此行的目的还是达到了,——我请他为《读书》写文章(谈英国散文),他爽快答应,但苦于手边没有书。便请他开了书单,准备再找张中行先生帮忙。
聊了半个小时,起身告辞,全家人真诚留饭,以有约婉谢,主人也就不再勉强,相送至宅外,又伫望良久。
一点半归家。
十一月十六日(一)
收到南星先生的来信,开首几句挺有意思:如一斋主先生,风笛过四山,黄叶飘三径,得惠赐手迹一纸,为之欢欣雀跃。先生法书,堂庑广大,力透纸背,仇诗亦楚楚有致,珠联璧合,沁人心脾,谢谢(“仇诗”,即日前书寄之仇仁远《闲居杂咏》诗)。
十二月二日(三)
张中行先生电话相邀,遂往访,商讨关于南星先生译事之种种。
十二月五日(六)
往怀柔访南星先生。
先生近日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此番主要是为送书,略坐片刻便告辞了。夫妇一起留饭,婉谢。先生似甚不过意,说:“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十二月十一日(五)
访张中行先生,商讨译事。
接南星先生复函,乃小诗一首,《谢赠·答如一斋主先生》:佳句如佳宾,翩然入茅舍。新诗发异香,芝兰盈陋室。殷殷问餐食,眷眷语霜露。何当对村醪,共话读书趣。
南星先生来书
一九八八年
三月五日(六)
连日大风不止,今日复如是。
骑车往北大,给陈平原送书、送邮票,到金先生处取稿,在张中行先生那里借得南星的诗集和散文集。
《三月·四月·五月》是诗集,“引言”中写道:
不知多少年以前了,我住在一个寂寞的庭院里。那一年的春天说来奇怪,我好像第一次看见树木发芽,阳光美好,那时候的环境允许我有许多梦,甚至有时间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些梦到现在已经是古老的而且离这世界一天比一天遥远,记录它们的纸页也残破生霉,不过假如有所记忆不算是犯罪,在我的寒冷艰辛的生活中偶有几分钟休息的时候,它们就像完全褪色的古画一样回到心思里来。……当然是没有用的了,因为这个时代命令人类保留着肉体而忘记灵魂,这一本小书印出来又是一个过失,幸而印数极少,天地广大,散碎的黄叶不久便片片飞尽了。一九四六年十月末日,南星记。
为南星的《松堂集》写了一篇小稿。
一九九〇年
九月廿七日(四)
往编辑部。
午前到人教社访张中行先生,然后一起往杜南星先生家,——怀柔之乡居附近将修路,遂迁至帽儿胡同女儿家中。
南星先生看上去似较前两年又老了许多,老两口住在大院中的一个小院,倒也还清静。
幸而张先生健谈,否则就要六只眼睛对视而无言了。谈碑帖,谈砚台,谈鉴赏,又说起某先生,“我觉得一个人肚子里有十分,说出八分就行了,像周二先生,读他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饱学之人,偶尔向外露了那么一点,可某先生正好相反,是肚子里有十分,却要说出十二分”。
不到一个小时,杜师母就拾掇好了饭菜:红烧鱼、摊黄菜、菠菜丸子汤和一盘火腿肠,一盘豆制品,张先生一人喝酒,大家吃饭。
一九九一年
五月二日(四)
往国际关系学院招待所访杜南星先生,取《女杰书简》译稿。将近午刻,张中行夫妇也到,一起照了几张相,张提议将《书简》译稿送李赋宁先生处,请其为之作序,杜欣然赞同。
张留饭,婉辞,疾归。
一九九二年
九月十一日(五)中秋
往发行部,为何兆武先生购《读书》第八期三十本;领《女杰书简》样书,又到朝内去邮寄。
阴一日,黄昏雨。是一个无月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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