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戏剧对中国早期话剧的影响,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翻译来实现的。
据郑正秋主编的《新剧考证百出》(中华图书集成出版公司1919年版)的考证,在早期话剧有案可查的一百部剧本中,译自外国的剧本三十三种,其中英国最多,共二十一种(莎士比亚就占二十种);日本占第二位,共七件,再次是法国(两种),德国(一种),和不明国籍两种。
中国近代剧坛对日本戏剧文本的翻译,主要通过两种形式,一是把日本的非戏剧作品(小说),编译成戏剧作品;一是直接翻译日本的剧本。
先说根据日本小说编译的剧本。
中国最早根据日本文学小说改编剧本,始于李伯元对矢野龙溪的政治小说《经国美谈》的改编。《经国美谈》的中文译本由周逵翻译,于1900年2月至1901年1月在《清议报》上发表以后,引起了很大反响。当年(1901年),李伯元就把他改编成传奇剧本,题为《前本经国美谈新戏》,发表在自己主编的《世界繁华报》上;1903年5月至1903年8月,又刊载于商务印书馆的《绣像小说》。全剧共十八出,似未完,但基本上保持了原小说的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剧本着意突出了原作中的争取国家独立和主权、驱逐外来统治的主题,而同时淡化了要求民主政治的主题。争取国家主权,反映了时代和人民的要求,但对民主政治主题作淡化处理,也体现了李伯元的思想局限性。
李伯元改编《经国美谈》,用的是传奇杂剧(这两种戏剧样式在近代有融合的趋势)这一中国传统戏剧形式,因而对中国近代戏剧形式的诞生,并无直接的贡献。但是,对近代戏剧内容的革新,却有着开创之功。当时,早期话剧尚没有萌芽,传统的传奇、杂剧、皮黄等,依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统天下,在内容上已经远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李伯元将《经国美谈》改编为传奇杂剧,对利用传统戏表现外国题材,对戏剧表现现实的政治主题,做了开拓性的尝试。在李伯元之后,梁启超写的《新罗马传奇》(1902)、《侠情记传奇》(1902),玉瑟斋主人写的以法国罗兰夫人的事迹为题材的《血海花》(1903),刘钰写的歌颂日本维新志士的《海天啸》(1906)等,都以西方和日本的资产阶级革命为题材。在这方面,可以说李伯元是一位重要的先行者。
把日本小说改编为近代话剧,影响最大、最重要的要算是马绛士对《不如归》的改编。1908年,林纾曾根据英文译本把《不如归》转译成了中文,林纾在译本“序”中认为:“余译书近六十种,其最悲者,则《吁天录》,又次则《茶花女》,又次则是书(《不如归》)矣。”事实上,《不如归》的悲剧情节很适合在舞台上表演,在日本也曾被改编成戏剧。马绛士是春柳社的同仁,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和陆镜若、吴我尊等用日语演出过根据小说改编的《不如归》。自日本回国后,又把《不如归》改编成了中文剧本,并根据国情与观众的情况需要将《不如归》中国化。
德富芦花(1868~1927)的小说《不如归》,以甲午中日战争前后为时代背景,写的是陆军中将片冈的女儿浪子与海军少尉川岛武男结婚。婚后相亲相爱,情投意合。武男的母亲性格暴戾而专断,对浪子百般挑剔。浪子努力克制,尽儿媳孝道。但不久浪子患了肺病,武男的母亲以保证全家不被传染为由,逼迫武男休掉浪子,被武男拒绝。唯利是图的商人山木一直想把女儿嫁给武男。在武男去中国作战期间,母亲派山木去浪子娘家,要浪子的父亲将浪子接回。于是,浪子在武男不知晓的情况下,被迫与武男离婚。病中的浪子思念武男,偷偷地向因负伤而在异地休养的武男寄去未签名的包裹,以寄托思念之情。中日甲午战争结束后,从辽东回国的片冈中将,带女儿浪子到外地旅行休养。浪子在归途的一个车站,从相错而过的一个列车窗口上意外地看到了武男的面影。从此,浪子在痛苦和思念中,病情加重。临死前,她托人把书信和手上的戒指带给武男。后来,从台湾归来的武男,得知实情,悲伤不已,他来到浪子的墓前,神驰魂断,哭了许久许久……
马绛士改编的《不如归》,将舞台背景置于中国北京地区,人物名字也完全中国化。“浪子”改为“帼英”,“片冈中将”改为“康毅中将”,“川岛武男”改为“赵金城”,“山木”改为“贡福勋”,这些人物的身份都没有改变。另加了一个原作中没有的重要人物——赵金城的表弟,垂涎于帼英的无赖军人易保伦。全剧共分九幕,从第一场表现金城与帼英的新婚旅行的戏开始,将矛盾冲突初步展开,最后以帼英含恨而死闭幕。除保留了原作的基本情节之外,又加进了一些细节,所以比原作的情节复杂一些。为了集中表现婚姻家庭悲剧,改编者将原小说中大量的关于甲午中日海战的议论和描写全部剔除。原作属于“社会小说”,除表现家庭婚姻的悲剧外,还表现了中日甲午战争这一重大题材的社会事件,宣扬了军国主义思想。改编后的剧本,题材范围缩小为婚姻家庭问题,剧本的主题也集中表现封建家长制对爱情的摧残,表现了青年一代对自由婚姻的渴望。总之,作为由日本小说改编的早期话剧剧本,《不如归》已使人看不出日本色彩,而完全“归化”了。
再说近代中国对日本话剧剧本的翻译。
在近代中国剧坛所翻译的几种日本剧本中,陆镜若编译的佐藤红绿的《云之响》(中译名为《社会钟》)和《潮》(中译名为《猛回头》)影响最大。
陆镜若(1885~1915),是春柳社的重要成员,中国早期话剧的开创者之一。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日本戏剧家河竹登志夫认为,在当时从事戏剧活动的留日学生中,陆镜若是“既能编剧、导演、表演,又懂得戏剧理论的唯一的中国人”。(《戏剧概论》中文版,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还应该加上一句:陆镜若也是中国近代在日本戏剧翻译中贡献最大的人。
陆镜若选择佐藤红绿的作品加以译介,是很有眼光的。佐藤红绿(1874~1949)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和剧作家,他的剧作受欧洲现实主义戏剧,特别是易卜生的影响,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社会批判性。他的剧作所反映的社会问题,和中国的情况多有切合。现以佐藤的原作《云之响》和陆镜若的译本《社会钟》为例,看看译者对原作的翻译处理方式及日本戏剧翻译的一般特点。
第一幕,背景:富绅左元襄家。受过洋式教育的左家小姐左巧官与留洋的音乐教习胡先生谈情说爱。秋兰和左元襄与姨太太生的儿子左之明先后出场。左巧官因左之明为庶出,极为鄙视,骂他“卑贱”,左之明只有含泪呜咽,并希望出家当和尚。
第二幕,背景:石大郎的破茅屋。石大郎因偷了别人家的一瓶牛奶,被人从城里被赶出,现死在茅屋。石大、石二饥寒交迫,更无钱为父亲下葬。石大铤而走险,偷来庙里的香钱柜,安葬了父亲。
第三幕,背景:左家花园。左巧官为能和胡先生自由恋爱,坚持要把父亲的妾——刘姨太赶走。秋兰同情刘姨太,遭左巧官和胡先生忌恨,胡举手欲打秋兰。此时,傻子石二来左家找妹妹秋兰,喝住了胡先生。傻子石二在众人面前说出了秋兰的身世,并把石大偷香钱柜的事说出。
第四幕,背景:长安寺院。被左家辞退的秋兰,与石二在寺院以小买卖糊口。左之明也出家来此做了和尚。两人在此见面,互诉衷肠。左家在外留学的大少爷病死,左之明成了左家的根苗,被叫回家中。当地乡人因石大为强盗,来寺院驱赶秋兰兄妹,本来打算今后好好做人的石大得知此事,发誓报复。
第五幕,背景:松林野外。秋兰与石二行乞至此,饥饿难耐。左元襄与左之明行路至此,见状,擦身而过,不予救助。乡人捉拿石大,将其困住。陆军中将王云飞至此,认为石大杀人抢劫,报复社会,不是石大的罪恶,而是“社会的罪恶”。石大怒斥不公平的社会,但表示不再反抗,束手就擒。石大见到了行乞的秋兰与石二,为不连累他们,佯装不识。石大被乡人拉走。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被保留下来的《社会钟》译本,刊载于1913年的《歌场新月》第一、二期,后来王卫民又收于《中国早期话剧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中。《社会钟》的翻译时间大约在1911年,所以在《歌场新月》上发表的本子,可能是最早的定本。以上的情节梗概就来自那个译本。
而现在所见到的各种中国戏剧史、话剧史之类的著作,都认为《社会钟》的情节和《云之响》一样,如说剧本的结局以兄妹自杀告终,等等。这种说法似乎又来源于欧阳予倩的《回忆春柳》(1957)一文。我们不排斥这个译本在演出过程中可能有修改。如果修改了,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有哪些修改,为什么要修改?
从现在保留下来的剧本可以看出,陆镜若的改译本对原作做了较大的改动。其中最重要的改动,是原作中的兄妹三人的自杀,变成了石大甘愿就擒。这就大大地淡化了原作所表现的与社会势不两立的矛盾冲突、反抗性和悲剧色彩。改译本的主题也是反映贫富悬殊造成的阶级矛盾,但带有明显的调和与改良的色彩。这也真实地反映了改编者还不具备1920年代以后左翼作家那样的阶级斗争意识。同时,改译者似乎有意要回避在舞台上表现血淋淋的自杀场面,因为那不大符合中国传统戏剧及观众的审美趣味。而当时的翻译者,是努力使译本符合中国观众的接受期待的。如欧阳予倩在回忆春柳社的戏剧活动时曾反省似的说:“朱双云曾说春柳的戏‘陈意过高’,不易为一般观众所接受,的确有些戏也可以说陈意过高,但有些戏的情节并不是陈意过高,而是某些成分,尤其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或者由于编者的思想含混,或者就不大合乎中国的风俗人情,跟一般观众有距离。而春柳的同仁的确不免多多少少有些关起门来自鸣高尚的味道。”(《谈文明戏》)他还提到在陆镜若翻译的《社会钟》《猛回头》等译本中,“剧中人的一些想法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是日本式的”。(《回忆春柳》)看来,在中国近代翻译剧中,剧中人的“日本式”的“想法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不被欢迎的。这就从一个侧面清楚地说明了近代中国的翻译剧——其实也包括近代翻译小说——为什么不能有忠实的“翻译”,而只能是编译或“译述”的原因了。因为翻译剧要面向一般的观众上演,编译或“译述”方式更是必然的选择。而陆镜若对《云之响》等日本剧本的翻译改编,就集中体现了近代中国早期翻译剧的这种过渡性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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