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垮台的前三年,我父亲被日本鬼子抓去当劳工去向不明,生死未卜,8岁的我以乞讨为“业”,养家糊口。1945年光复后,我是舒兰小镇第一个参加八路军的孩子,时年不满11周岁。先在团部后在吉北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当勤务兵、列编警卫连。连里有一位文化教员,不教文化,主要讲政治,提高战士们的阶级觉悟和战斗意志。这表明在日伪统治时期和战争年代,我都没有机会学文化。我的这篇学习报告,就是从零文化开始的。
(一)
1948年3月9日,吉林市解放。吉林市是有200多年历史的省会城市,也是北方著名的文化古城之一。市中心有一座很大的“东关市场”,市场的中心,有一座比较古老的“圈楼”,它的周边都是书摊,如过江之鲫,拥挤不堪。按照战时军管会的规定,日伪时期和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图书,一律禁售。书摊上的书,清一色是古籍,多如车载斗量,而且善价出售。只要手头有几角钱(东北流通券),肯定会买回一大堆书,至少不会宝山空回。但是,很少有人光顾这些古书陈卷,我却钟爱有加,捷足先得。是时,我刚15岁,头一次大开眼界,知道世上有书如海。我站在书的海洋岸边,被春风吹拂的书香气熏醉了。出于求知欲望心切,我萌生了买书念头,看看古书里说了些什么。但是,当时还有一个规定:党政军人员不得逛市场。这一规定可能不适于我,我人小体弱,怎么看都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站在大人面前比人矮半截,没人会搭理我。凭借这一“优势”,我在市场里春风得意,随便走走、停停、看看、问问,生怕一时不慎买来一堆垃圾。
转眼又是一个星期日。我早早入市,到我先前曾采过点的一个较大摊床,那里有一部黄板纸线装的《永乐大典》,约500册(有少许散佚),全部是手抄本,笔体不一,明显不是一人一时所为,而是岁积月累聚沙成塔,全部是樱桃小楷,工工整整,文不加点,绝对精准。最让我服膺的,卖书的这位戴着老花镜的先生,踏德履义,行情不变,全套5元钱,不破套。他看我犹豫不决,补充道:“如果给50斤高粱米,就不取分文。”我不想乘人之危,在饥民一饭难求的时候占人家便宜,这不是革命干部的品格。我说,政府正在紧急下放救济粮,粮食会有的。我搞不到一斤粮,还是付钱的好。但我手头只有2元钱,先买一部分,剩余部分筹到钱后再来买。
我诚心求购,感动了这位老先生,他居然同意赊给我,放心地让我把书全部取走,打个欠条就可以,并用手推车帮我把书送到政府。
送书到户后,老先生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眼神给我提了醒,我再次郑重承诺,绝不食言,欠款一定尽快奉还。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看我是“大衙门”里的人,像秋后的芦苇干脆地说:“小长官,欠钱不要了,就算我送给你一点小礼物。”说罢,当我面撕掉了欠条。
(二)
这时候我是省政府秘书处的二等科员(后改为办公厅),分管鉴印、机要。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我独居一室,原是旧政府废纸库,没有窗户,只有巴掌大小,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个铁皮卷柜和一张破铁床外,别无余地。500本书,堆满斗室,“满山满谷”,犄角旮旯等一切“阵地”被书籍“占领”,几无容针之地,活动范围日蹙。我请求总务科撤掉我的铁床,我把书打包成捆,统一“标高”,摆放成“床”,放上一个草垫子,然后用一条破旧不堪的军毯苫上,这样,办公桌可以全部腾出,办公有了保障。
以“书床”来庋藏书籍,是我一大发明,在没有书橱的情况下,不失为良策。
接下来的问题可就大了。天不下钱,地不长钱,我欠人家的钱,如何解决。常言道,“一分钱压倒英雄好汉”,3元钱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那时节是半供给制,从省主席周保中、袁任远到科办员,每月只发放6元钱洗理费,而且前方战事紧急、节节胜利,号召机关干部节约“每个铜板”支援前线,“将革命进行到底”。在这种情况下,借钱还债难于上青天。我为我贸然行事,感到后怕。
按照处里规定,文秘人员遇事必须及时请示报告。这个观念我是有的。
我选择处长不忙的时候向他汇报。鼓足极大勇气,背好报告词:“报告,二等科员杨庆祥前来请求处分之事。”
我一脚踏进处长办公室,就涕泪滂沱,一肚子话就是倒不出来,直挺挺地戳在处长面前。
我的处长叫朱光烈,行伍出身,念过沈阳讲武堂,当过东北军营长,1939年参加革命,当过团长,磐石县第一任县长和省政府首任秘书处长。他要求干部特别严格,常说,汇报工作“要言不烦”“行文要简”“做事要真”“做人要诚”。他办公室的座右铭就是“言必信,行必果”,是他亲题的六个大字。
他让我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我一五一十地作了报告。开始时,他一脸严肃冷峻,听完汇报后,脸上阴转晴,绽放笑容。处里同志们都知道“处长不会笑”,实际上处长笑起来像春花一样灿烂。一股暖流涌入心扉。他笑眯眯地问我:“你知道你买了什么吗?你买来了国粹国宝,你买来了金山银山,我一生欲求不得呢!”
“我担心你没文化,读不懂它。”处长关切地说。
我不假思索地回禀:“我先让它读懂我,然后我再读懂它。”
处长闻言一怔,眼睛盯盯地瞧着我:“小杨啊,小杨,我突然发现你成熟了许多。全处30名干部,你最小,却干了一件大事,有眼光!”
“当然了,你缺少‘孔方兄’。”(古时对钱币的一种叫法)随后,他把右手边未加锁的抽屉打开,里面不多不少,刚好有3元钱,慨然地说:“呶,拿去!”
我们“乔梓”对话(乔为父,梓为子),永成记忆,圆了我读书之梦。我忘不了他的“书德”“书恩”。
从此以后,我一有工夫就到旧书市淘书,并同我的第一个“店”主因书结缘,成忘年之交。老先生姓李名崇智,原是某水利专科学校的国文讲师,一辈子教书。在我看来,先生的学问大得很,特别谙熟古籍,对一些重要典籍,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在他的指导下,我买到很多好书,包括《史记》《古文观止》《周易全解》段注《说文解字》《康熙字典》等大书。不过我特别喜欢《幼学琼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这些小书。它们比较适合我,有利启智开蒙,是基础性教材。
(三)
我买书和读书,不是为了装点门面,也没有“门面”可装点,而是实打实地为了识字和练字,尽快地脱盲,以适应工作的需要。出于这一朴素的想法,我战酷暑、斗严寒,如饥似渴地吞噬每个生字。夏天,我的没有窗子通风的小斗室,闷热难耐,像钻进高压锅炉里灼烤炙焙,但是,我把双脚插进冷水盆子里,头上结上湿毛巾,光着膀子(那时不发背心)潜心夜读;冬天,我那小斗室没有暖气,全靠一道小火墙取暖,但是火墙比体温还低,白天冻手冻脚,晚上披着棉被御寒。最难熬的是电灯不亮。那时电压不够,40度的灯泡,吝啬地撒下暗淡的红光,我把眼睛贴近书本,往往眨几次眼睛才能看准一个字。
许多字我根本不认识,只好抄于另本。“学问千千万,起点是一问。”我向机关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求一字之师,他们有求必应。特别是民政厅的孟广君同志,放弃休息,伴我度过许多无眠之夜。
他帮我创造了同音不同义的文字归类法,只要你认得一个字,就认识了许多字。
世训“一口饭吃不出胖子”。他见我激情如炽,急于填塞肚子,规定以每天学习10个字为畛限,但要会读、会讲、会写。我学习练字和识字是同步进行的。一个字不知写了多少次,一沓又一沓的废旧报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钢笔字。我夙兴夜寐、日就月将,积二年之功,识字约1500个左右,字写得也很不错。我原来那种伸腿拉胯的字,终于逐出笔阵,我成为处里写楷书最好的第一人,大家刮目相看,“文盲文书”的帽子随风而去了。
岁丰年稔。播种、耕耘、收获,它们之间的关系成正比例。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我被评为省直机关学习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同年12月,15周岁的我,经省委特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站在新的起点上,我想向文化知识进军,正式打报告给第一任秘书长武少文和处长朱光烈,请求批准我上学读书。
天遂人愿。机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它到来了。1950年年初,政务院决定创办工农速成中学,让在战争年代失去上学机会的工农干部、红小鬼上学深造,实行正规教育,全科教学,三年读完初、高中全部课程。我以语文最高分的成绩,名列榜首。高中毕业时,我的语文、俄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植物全部考取100分,成为吉林省和东北人民政府通令嘉奖的“三好学生”。
这是我读书学习的第一个峰期。
(四)
读书学习的第二个高潮,始于盛年。从1956年到1985年,我担任吉林日报社记者,共29年。当记者的最低条件是必须有文化、有知识。记言,玄远高崇;记行,简约瑰奇;记人,落墨有味;记事,通达明识。要对每一新闻作品负事实和历史责任。我的敲门砖,就是读法国《人道报》记者阿兰·魏宁顿的《新闻学》和《邹韬奋文选》。
但是,厄运来时水倒流。我刚进报社不到半年,反右派运动开始了。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整个运动中一言不发。因无言而得咎,被下放农场养猪3年。这时,我精神极度痛苦,我选择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进行精神自救。这部作品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反正把书都“吃烂”了。正如著名诗人徐志摩所说:“只要你认识了这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贫困时便不贫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指南。”(《徐志摩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3页)我感到看好书,可以增强意志品质、思想力量和抗压能力。3年来,我同另外两名战友饲养127头猪。“肥猪个个壮,猪倌倍辛苦”。在高强度的劳动条件下,我每天晚上挤出一小时读书,主要是读政治书籍,也必须读政治类的书籍。
接下来,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特别是10年“文革”时期,我又犯了老毛病,10年里,我没给任何人写大字报,也没有批判任何人,被勒令到工厂烧3年锅炉,除了定期写思想检查外,我一如既往,学习不辍,不过转入“地下活动”。
1975年,派往省“五七”干校“学习”。校长宋振庭与我相识,调我到校部编“哲学教程”,我有机会系统地浏览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并在毕业时,正式出版了我编辑的《哲学大纲》,我也成为全校300多名学员和工作人员中,第一个读完全集的人。我在报社“工作”的29年,是半公开半秘密读书的人,别人对我的贤愚一无所知,我也对他人为文为人的情况鲜有了解。
(五)
1985年,情况发生变化。经省委全面了解和考察,我从一名一般小记者,擢升为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一年后改任省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5年后,转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兼省人事厅厅长。过去几十年,我的行政级别一直是20级70元工资,经济拮据,买书困难。调出后,我的工资由20级,而18级,而16级,而14级,加上我省劳动模范、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知识分子各涨一级工资,我进入了高薪阶层。我的大部分近现代书籍,是这一时期购买的,但是有书无橱,仍无法上架。
1993年1月,情况发生新变化,我由一名厅长被选任为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是年,省长高德占调任国家林业部任部长。省委研定,德占同志住房分配给我,原住房的一切公租家具,都由我使用。其住房的建筑面积230平方米,7个小房间,我用3个房间藏书。从此,我的书籍“翻身得解放”,再也不用以“书床”代书橱了。我1948年创造的以“书床”代书橱的历史终于结束了。
1995年10月,省新闻出版局和省文化厅组织开展评书活动。专家组一致评定我的藏书达20000册(不包括线装古旧书),同年11月,我被评为“吉林省十大藏书家”,并由省政协主席张岳琦颁发证书。
人怕出名猪怕壮。2004年春,长春市图书馆党委书记张启彦、馆长刘慧娟三番五次来家造访,婉转试探捐书事宜。书卷对于一个爱读书的人来说,胜于亲生骨肉,难以割舍。心诚则灵。在他们的亲切开导之下,我心有所动。书不专私,把个人藏书变为公共文化资源,未尝不是件好事。按照他们提出的方案:一是整体保管,二是以我的名字建立专馆。我不同意,建议叫“敬贤书斋”,凡是来馆借书的人,都是贤者,都值得我敬重。我捐的书共100个柜子,并正式出版《敬贤斋书目》之一。珍本、孤本、秘籍未录入。
(六)
买书成癖,读书有瘾。对于读了一辈子书的人来说,一旦无书可读,人如了无生气的死幽灵一样,我过不了没有书的日子。我决意再建起一个小书房。黄梨洲(黄宗羲)说:“学问之道,以个人用得著者为真。”我以自己的需要淘书、读书:(一)当必读的书(如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论述);(二)当熟读细看的书(如近现代史);(三)当必备的书,以资查考(如文献类工具类图书)。在这一思想主导下,我选购了《中国共产党历史纪实》共30卷;30卷《中华民国史》;22卷白著《中国通史》;6卷集范著《中国通史》;黎东方主编22卷《西洋全史》;各大洲历史以及国别史等共20书柜,5000多册,这是捐书后自己的小型适用图书馆,也是我一生集书的第三个高潮。
我不当书奴。离休后,每天坚持“八小时工作制”,一边看书一边做读书卡片,20年来,做了一万张卡片,其中仅历史方面的就有1000张,人学方面的700多张。每张卡片都注明出处、版权和品评。有些好书一旦拿到手就放不下,经常加班加点,回归儿时,老年“读书犹记少年狂”(苏辙老年诗句)。
有人说,人的成功在后半截。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我的人生高潮却在夕阳红。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诗)步入古稀之年后,我正式出版了小说、电视剧、散文、诗歌、法学专著共18部,差不多每年就有一部新书面世。偶有所感,也写一点零章碎简,见诸报端。共写了一百多篇小文章。在我80岁生日前夕,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批准我为会员,这对我是推动和鞭策。
活到老,学到老。如果天降遐年,我一定要把终老学习这条路子走到底,不负我心,不负我生。
我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的孩子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从一位小文盲成为法学硕士,从一位乞丐到荣誉大法官。我的成长尽管自己也付出了努力,但关键的关键、根本的根本是党的关怀、培养和谆谆教育的结果。我满怀深情望北京,感谢我们亲爱的母亲伟大的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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