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汉之争,自古皆然。临之以威,怀之以德,为治夷名言。(张云波《雷马屏峨边区之夷务》)
这句话反映的是过去汉族统治者对边地彝族的基本态度,但所谓威是“皇威”,所谓德是“王赐”,这里面就存在着根本的不公平。不可否认的是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差异下,民族歧视一直是边区社会矛盾的焦点,而强权的压制则是汉彝间争斗不断的根本原因。
马边作为一个四川西南边城,其位置非常特殊,平福增教授在民国时期考察凉山时曾说马边是“西南边区之中心,汉夷贸易之总枢”(平福增《雷马屏之农业》),足见马边在边区生活中的重要性。从马边建厅之后,清朝政府建城设官,置兵招垦,实有不少开明风气,特别是对待彝务上,鼓励汉彝间公平交易,这都体现了某些积极的因素。
彝人称自己为诺苏,“诺”就是黑的意思,彝人崇尚黑色,而彝族族群也有黑白之分。黑彝也称黑骨头,为彝人本族,血统纯正,被视为贵族阶层;白彝,也称白骨头,是被黑彝融化后形成的阶层,成分较为复杂,“内有被掳之汉人”。
彝族有自己的社会组织体系,以父系血统为纽带,形成代系明晰的家支结构,分为诺伙家支(即黑彝家支)和吉伙家支(即白彝家支)。在马边彝族各成员之间,依其血缘关系、经济占有等因素,又分为诺伙、吉伙、挖甲、呷西等四个等级。虽然彝族社会相对独立,但同汉人社会也有很多的民族交融。
在生活区域上,汉彝之间的交融更为普遍,互动频繁。汉通西南夷以来,这是最早彝人与汉人发生关系的重要历史时期。据史载,四川彝族最早是从云南昭通一带迁徙到大凉山美姑一带,而马边彝族大多就是从美姑迁过来的,这个时间是在公元4世纪前后。
到了唐朝后,始有区域辖制,才在这一片广袤的地区设立都护府,纳入中央的集权之下。
宋太祖(927-976)时期,曾经以大渡河为界,只管理江北的汉区,而放弃了江南彝区的治理,这时的彝族部落名义上有归属,但实际是个自由王国。
但到元朝就变了,“复行经略,多立酋长,倮倮中至今尚稍有元风”(张云波《雷马屏峨边区之夷务》)。明朝设土司,后改土归流,这些历史都证明汉彝之间的交往,通过政治、军事、贸易的方式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到了清朝,设千百户,王启焜的“圣代渐摩声教远,春风先渡八家蛮”一诗讲的就是这一段史实。所谓千百户,是清朝政府委派当地有势力的土著协助治理边地、管理属民的一种制度,行土官之职,只是权力更为细分,防止了各势力坐大为害。
千百户的设置,一般来说是在其族内千户以上,设千户一员,百户以上,设百户一员。当时马边也不例外,“康熙年间先后归化,设立土百户,颁给号纸次序承袭”(《马边厅志略·夷民志》)。在史料记载中可以看到,乾隆、嘉庆时期马边在前营烟峰地面委派了5名土百户,在后营中坝地面委派了7名土百户。王启焜诗中所谓的“八家蛮”就指的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马边地区8个彝族土官在归诚后成为土百户(后又增加了1个,实为9名)。
被封的土百户有一定的权力,“父子承袭其俗,以黑骨头为贵,众皆推称之。凡土百户之弱稚愚顽不能出头者,则头人代为办事”。
彝人的生活方式与汉人多有不同,但与汉人相处交往却比较友善,“遇汉人至,则杀鸡为黍”,甚至使用的餐具都要洗得干干净净,“凡刀砧器具洗涤至,再捧持以进,俟其自为,烹调恐汉人恶其不洁也”(《马边厅志略》)。
但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两个不同民族的交往存在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在历史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能否以平等、和谐的方式相处对历代王朝都是一个考验。
马边处在汉彝杂处地区,是从四川通往小凉山的北大门,“南接建昌、乌蒙众夷部,东北联叙、泸、嘉、眉诸名邦,诚全蜀之一重镇也”(《明嘉靖新建马湖府记》)。由于地理关系,过去的马边是汉彝之间发生关系最为密集的城镇,其交界的地方出现了不少繁盛的山市。
1937年,马边聚盛和商号的全体股东照。图片由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提供。
从历史记载来看,马边的边地贸易始于封领之前,除了中央王朝与蕃夷的供奉及赏赐往来外,民间的交往也非常多。宋朝时期,马边地区的交易日盛,“马湖生蛮,许赴官中卖蛮马,优支价值”、“夷人常以马博茶锦”(《宋会要辑稿》);明清时期,马边的贸易商品逐渐趋于丰富,从牲畜、粮食的交易发展到了手工业与农副产品的交易;而到清末的时候,达到其盛,“彝族用鸦片、皮毛、药材、水果、木板等土特产品换取食盐、布匹、铁锅、食糖、针线、农具等生活必需品”(《马边彝族自治县志》)。
但在过去,汉彝之地泾渭分明,出入彝地到马边城都需要有专门的证件,称为号纸。没有这个号纸,寸步难行。
在马边设厅以前,由马边营都司管辖,号纸由营部来签发;在设厅以后,手续办理复杂了一些,“一切俱由营中查报,然后移厅转详营中”。当时在营中设有数名目兵,也即是兵卒中的小头领,称为“隘总”,官职小于“把总”(相当于连长)。“隘总”的工作就是专门办理出入彝地手续的人,但这份工作有特殊性,专门要选择“阅历夷地、熟悉彝情者为之”。
同样,在马边厅中也有类似的低级行政职官,称为“乡约”,专门选择“近夷地之汉民老成干练者充当”。“隘总”和“乡约”干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处理汉彝日常事务,解决汉彝的临时纠纷。
过去,马边的汉地只占全域的十分之二三,虽然在阿尔泰时期大量垦荒,但大多沦为彝区,所以从实际产量来说不算农业大县,且农耕方式也比较落后,“凡低凹多水之田,大抵为二年三熟制,高山缺水之地多一年一熟制”(平福增《雷马屏之农业》)。
由于农作不兴,这反倒强化了它的商业功能,马边周边存在着较大的汉彝交易市场,所以马边汉民更倾向于经商,“人民以商为重,农耕不过维持食粮而已”。
边贸胜于农耕,这是地缘的特殊性使然。王启焜在《烟峰城杂咏》一诗中写的“年年十月来山市,争买青盐换麝香”,就是对这一盛况的描述。
当地的农产品决定了市场货物的主要交易内容,而物产的丰歉又跟当地的气候分不开:
边地多山岚瘴之气,不免地湿温和,夏日炎暑有时特甚。冬季少雪霜,城中九九无冰,然去城二三十里,高山雪封,往往不化。树叶隆冬青蒨,交春发新乃脱。山花杂卉,四时不断,雪兰腊底盛开,五谷栽植较他处为迟;包谷四月种入,八月方收,禾稻端阳后插秧,早者八月,迟则九月后甫能成熟。十月农事方毕,其余亦皆较他处略迟。
(《马边厅志略》)
当时,马边在汉彝的交界处有一些小集市,如烟峰、油榨坪、大竹乡的普兴场、冈外乡的核桃场、三河场等,特别是在通往雷波的双星场,由于有二百多户人家,上千男女,被称为“马属第一繁荣市场”。
这些集市一般是定期赶集,彝人就会到这些集市上来交易,“夷地庄稼,多荞麦、苞谷、苦荞、萝卜,收敛囤积,遇场期则背负出,与汉人易换针棉等物”。对“针棉等物”的偏好可能同彝族民俗有关,彝人有极高的编织技艺,服饰“颇爱华丽,见红布绸缎则喜。女子首饰等物亦皆精巧”。
除此之外,马边也盛产药材,也是彝人交易的主要物产,“如贝母、黄连、附子、厚朴、麝香并包谷杂粮之类,入汉地俱换为布匹、烟盐、针线并绸绫绣缎等件”。当然,除了正常的通货交易以外,马边等凉山地区的汉彝集市中还存在着不少黑市和特商,这主要是从清末以来大量种植鸦片后才出现的新情况,这在后面会专门讲述。
其实,到民国时期马边最大宗的农产品是三样:茶、笋、丝。
马边的茶非常有名,宋即为茶马互市之地,过去称为“西路茶”。在谷雨前采摘的叫毛尖,春分前采摘的叫“上天字”,品质最佳,价格昂贵。马边出好茶得益于“山峦重叠,雨量充沛,溪水常流,云雾缭绕”(刘允枢《马边茶叶发展的历史与现状》)的自然环境。
同样,马边的竹笋也是得天独厚,分春笋、冬笋两季收获,历来是蜀中食馔美味,清朝时期就开办有“笋厂”,当地居民常常以此为业,笋子的加工常常是小凉山区的季节盛事,雷波、马边、沐川等均为产笋之地。“春时则笋发生,厅民业此者于清明节后,设厂募工,采归微煮,用火烘之。既干,然后盛为包运至郡城售卖,每百斤价银六七两”(《雷波厅志》)。马边在民国时可产三千万担以上。
马边的丝绸曾经一度很盛,但后来衰落了,这在史书中仍然能够看到一些记载。当时丝绸主要是由汉人经营,彝人种茶挖笋,但唯独丝不沾,因为他们不事桑蚕。
在彝汉山市中,有几个特殊的角色,颇值得一说。
“客长”,相当于现在的工商科长,他的职责在于秉公查察,公平断理,打击投机倒把。
“夷人通事”,即翻译。他们在集市中发挥的作用不仅是翻译的作用,也充当掮客和中间人的角色,人们称他们为“牙口蛮”。这些“牙口蛮”常常长期住在集市店铺主人的家里,主人供其吃喝;但一到赶场日,他们就在汉彝之中来回撮合,一旦交易成功,他们会得到一定的提成,这又叫作“牙口银”。但有了中间商,难免纵容奸民“短少克扣,欠负反先许后骗,皆为酿衅之端”。
交易的公正非常重要,但过去彝人普遍受教育程度低,常常处于弱势地位。“汉人亦多欺人太甚,与倮倮交往,多作大斗小秤以欺之。一有反抗,即称为反蛮而聚殴之”(张云波《雷马屏峨边区之夷务》)。“内地无业奸民窜入其地,代为耕凿,教之树畜。狡黠之徒肆意欺侮诈骗,百般愚弄肇成衅端,又边地汉奸希图打厂,肆入夷地,纠众滋扰,致夷人生端,互相为难”(《马边厅志略》)。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彝汉间出现的问题,这中间实际是利益的纠葛。
在《马边厅志略》中还记载有这样的事情:汉人去彝家承租土地,言明了每年交租若干,不问丰歉到期必如数交清,如果歉收不交则加利一倍。按说双方需讲诚信,但有些汉人到期不能偿还,欠债逃亡,彝人一怒之下便迁罪于周边的汉族百姓,“就近汉地一带捆抢人口货物,一如打冤家”。
在《清实录》中也有这样的记载:“雷波马边等处汉租夷地,日事盘剥,穷夷积怨,每致纠众滋扰。”但这样的冤冤相报,实则是对汉彝间正常贸易市场的损害,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边地经济的发展。
实际上,清政府也并非不知道边地贸易的情况,对待汉人之恶,也曾经下决心整治。
夷番滋事,大率皆由汉奸逼或诱引所致,平日地方官稽察严密,使汉奸不敢有侵占勾结夷人之事,则夷民自不致滋生事端……近日滇省临安边夷滋事,亦以汉奸就获,遂得迅速办竣。雷波、马边等处,情形大略相同,总当重惩汉奸,并严查书吏兵丁之串通欺压夷民者,从重治罪,则杜其衅端,边圄自永臻宁谧矣。
(《清实录》)
不过,过去彝汉之间虽然有矛盾和冲突,但民族间的交融并不会减少,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交融是越来越加强了,马边的日渐强盛证明了这一点,“商贾日盛,虽处崇山峻岭之间,亦川南一重镇也”(《叙州府志》)。
贸易是连接汉彝的桥梁,彝族有句谚语:“汉人离不开皮货,彝人离不开盐巴,彝族离不开汉人,汉人离不开彝家。”这恰巧又说明了彝汉民族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