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考察团的凉山之行,除了考察当地的地理条件、自然物产和彝族社会等,他们最想了解的是彝家生活。
白天的行走和工作是忙碌和辛苦的,夜晚的来临本来应该是好好休整的时候,但这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考察彝族百姓生活的机会,因为他们住进了彝家,能够直接感受得到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当时,一方面汉人能够走进彝家的机会非常之少,所以在汉族社会眼里,彝家主要居住在边远的高山深处,是非常神秘的。另一方面,过去汉彝之间存在的民族矛盾,沟通很少,主流社会又常常以汉人视角去评判少数民族,并对历史进行了建立在中原王朝统治话语体系下的不尽客观、公正、真实的书写,这更加深了彝汉之间的偏见和误解。
客观讲,虽然彝族社会一直处于边缘位置,但它由于在地理上独守一隅,也俨然是个游离于王权之外的独立王国。
这也就是林耀华所说的“倮倮国”,可以说每一个考察团来到大小凉山,不仅是要走进这个独立王国,还要走进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彝家。其实,从客观条件上讲也需要住进彝家,因为“凉山区域一片荒野,人口稀少,没有近代旅馆茶店的设备,行旅自感困难”(林耀华《凉山夷家》)。
彝族社会,黑彝、白彝、娃子的阶级地位分明,黑彝是嫡系贵族,白彝是遗种平民,娃子是奴隶,各就各位,等级森严,黑彝白彝不能通婚,生活中也不容有任何僭越。在马边,大体存在着诺火(黑彝)、吉伙(白彝)、挖甲(安家奴隶)、呷西(娃子)四个等级,诺火有权占有吉伙的绝业,可以无偿占有挖甲的命金和儿女聘金,白彝以下阶层绝对不能占有黑彝的财产,而如果对黑彝不尊重,如“抓诺火的发结,要赔九头牛”(彝谚)。
彝人对血统的纯正看得非常之重,在过去黑彝是绝对不会与下层或外族通婚的,而这也捍卫了其贵族的纯洁性,并一直居于本民族的顶层。过去,根据与汉人的亲疏,汉人又将彝人分为熟彝和生彝,熟彝是指近汉地居住的土司、土舍等,他们接受朝廷分封,完粮纳赋,适应汉俗;而生彝则不与汉人为伍,为汉人眼中未开化之彝人,他们“多傍山坡,诛茅为屋,随地开垦,种杂粮苦荞、苞谷、燕麦,无稻田,不知耕种,其垦地以所掳汉人为之”(《雷波厅志》)。
凉山地处四川西南边地,海拔通常在1000米以上,农作物以荍子、玉米、燕麦为主,民国后输入洋芋,并广泛种植,为彝人的主要粮食。彝人性喜寒,多住在2000-3000米的地方,哪怕种植的土地在山下,他们也宁愿住在高处,而这种居住习惯的形成,可能也有守御方面的考虑,在历史中彝人常常不得不提防“王师”的镇剿,并以此获得游刃有余的生存空间。
我们看到,历史上那些处在平原地带或无回旋空间的氏族部落或王朝,多数都会在争战中逐渐消失。逐鹿中原就是一个例子,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相互倾轧,要想独自割据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中原的命运总是一家独大,而其他的相继覆灭,可以说这也是中国能够成为大一统的原因,其背后的地理因素也是关键性的。而两千多年前,彝族的一支通过从云南迁徙而来,依峙崇山峻岭,扼守西南边疆,在大小凉山地区找到了自己的家园,这不能不说是这个民族的生存智慧使然。
但处在寒冷地带,必然也会有生存上的制约,比如在大宗物产的丰富性上就不可能同低海拔地区同日而语;同时,受气候条件影响,产量不丰,而这些客观上会影响到他们的饮食结构和习惯,并慢慢成为一种生活传统。
过去,彝族人的生产生活一般是自给自足,主食在夏季是洋芋和荍粑,秋季吃玉米和由豆浆挤制后留下的“连渣脑”,冬季则吃萝卜叶和苦荞粑,蔬菜有黄豆、萝卜等,所以彝人同汉人的主要粮食有一定的差别,而中原甚至四川汉区的粮食作物已经广泛地种植水稻、玉米、豆类、薯类、小麦等,蔬菜作物则更为丰富。在肉类上,彝汉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在食用上彝人平日并不多取,而是在家族活动、节日或客人来时尽情享用,“有客至,量其尊卑,分别以鸡猪羊牛等为招待品”(《雷马峨屏调查记》)。
彝族是个好客的民族,一旦客来,无论生熟,倾其所有招待客人,这是他们的风俗习惯。一般的情况是杀鸡宰羊,彝族人称之为“打牲”,附近的人闻之也可以来吃,即使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也会见者有份;而对客人更是热情无比,“献诸贵客,殷勤劝吃。若客不吃,或食之不力,则主人犹怫然不快”(《雷马峨屏调查记》)。
彝族的这种风俗至今保留,如今外地人到彝区,当地人常常要招待“坨坨肉”。“坨坨肉”的食材是用那种在山上敞放的小猪,长到几个月就宰杀,这样肉才香嫩可口。待煮熟后,一般是热气腾腾地大盆端上,拌以彝族独特的香料木姜子,味道独特,其香无比,再喝上彝族酿制的“杆杆酒”,那真是让人难忘的美食体验。
过去,彝人在每餐吃饭时也是等级分明,黑彝永不与白彝、娃子同桌,而餐桌的座位摆放也很讲究,以左为尊,外人稍不注意便为冒犯。但在吃食上却是同等的,彝家人不管食物怎样贵重都是大家一同分享,不分黑彝、白彝、娃子以及外人,这一点上恰巧又打破了等级隔阂。
平时,彝人的饮食比较简单,“一日早晚两餐,都没有一定的时刻。备饭系女孩的任务,由主妇在住室内取出贮存的晒干的包谷或荞麦,递给女孩去制造。无论苞谷或荞麦,都得先在石磨中磨成细粉。锅装(锅庄)烧起来,架上铁锅,把细粉倒入,加水煮过一道,然后再倒在圆竹箕上,捏成圆饼形,谓之苞谷粑或荞粑。包谷粑必须再放铁锅中蒸过一道,然后便可充为食粮。平日便饭,包谷粑之外,有酸菜汤用为佐餐。若加上煮洋芋,或豆腐及青菜合成的连渣菜,就是比较丰厚的餐饭了”(林耀华《凉山夷家》)。
生活中,彝族人的婚嫁是件大事:“夷地婚姻亦有多仪,往来行问交相馈送。吉期男家备马迎亲,小蛮等追随奔走,共襄其事。”图片来自《马边厅志略·夷图》。
彝人在肉食上很有意思,习惯是“凡杀一动物,一餐吃完”,而这种情况一般是遇到客人到家、毕摩施法、儿女嫁娶或者盟会的时候,倾其所有,非常豪爽大方,而且是尽量让客人尽兴而归。
在屠杀和食用牲畜上也很有特点,比如在鸡的吃法上是:“杀鸡时将其捏死,将毛拔去,切成小块,煮后加盐,连汤而食。”猪的吃法是:“猪杀死后,置火上将毛烧去,切成小块煮之,汤中加以酸菜。”牛羊的吃法是:“牛用木棍向头上打死,羊则用刀杀。去皮后切成小块,连肠子等煮食;将熟时,火中烧有盐块,和牛羊油猛置汤中,其味甚鲜,连汤而食。”(《雷马屏峨纪略》)
彝人的房屋同汉式民居也有不少的区别。受环境影响,为了抵挡风寒,彝人的房屋一般都比较矮小,屋顶用木板盖,石头覆于其上,但在小凉山多为茅顶,大凉山多为木顶,也就是说凉山彝族的建筑大小凉山有别、贫富也有别。房屋周边有围墙,墙角有碉堡,开有一两道门,屋前有平坝,围墙内一般养着一群狗,见到生人就狂吠不止。所以主人出来拦狗,大多就是隆重接待来宾的开始。
彝家民居的建造比较相似,一般是连着的三间屋。走进中间的屋内,会见到靠墙左边有一火坑,立着三块石头用以支锅,彝族人称之为锅庄,“燃火之法用铁击燧石,但圆坑中恒保守火种,日夜相继,火燃不熄”(林耀华《凉山夷家》)。笔者曾经到马边县高石头村的彝家考察,发现现在的彝族民居样式跟过去变化不大,只是盖房的建材有些变化。比如在啥妈革批家里,也能够看到电视、冰箱、沙发等现代生活用品,但那口火塘永远是家里最显眼的存在,他们的生活仍然围绕着这个他们心中认为神圣的东西。
锅庄是彝人家庭中的核心物件,生活中一切都围绕锅庄进行,而锅庄也体现了彝族的等级观念。比如在方位上就很讲究,传统上是左边为主位,白彝只能坐右边或前面,当年林耀华走进一家叫约哈的彝人家里,他见到的景象颇能代表一般彝族人民的居住特点:“主位背后或住室左边隔着板墙就是主人卧眠之所,也是贵重物品食粮存贮的地方。锅庄前面有木柜木架水桶及一切饮食用具。架下放着木柴和引火稻草。住室右边用竹篱隔开,后半置石磨、石臼、木桶、竹篓等物,前半架一木栏,栏后住着两头黄牛。”
外人到彝家,需遵彝俗,晚上也要睡在火坑之旁。锅庄为彝人的神圣之物,从火炉上跨过或者踩到那三块石头都是大忌,所以汉人到彝家须千万注意了解他们的习俗。1908年,英国冒险家巴尔克到马边不远的牛牛坝考察,不幸被害,有一种说法就是他无意中触犯了彝俗,惹怒了当地人,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旧时彝家的餐具极为简陋,“无桌椅及被褥,食具亦仅木碗碗数个,极讲究者乃用木勺以供饮汤,大木盘以供称酒菜。惟铁锅一口,家家不可少。但皆来自内地,极为珍贵”(《雷马峨屏调查记》)。木勺在彝族叫“马食子”,专门用作喝汤用的,系木制品,很有特色,同汉族使用的汤匙是同样的功用,一般是“双手抱粑而吃,咽吞时用右手执‘马食子’盛汤物传送入口”。
彝人的服饰非常独特、精美,而最独特的衣服是披毡,“造牛羊毛为毡衣,人披一袭,寒暑不易”(《雷波厅志》)。彝族披毡用羊毛织成,质地柔软,抵御寒冷非常有效,而水也不会打湿,非常防潮。小时候笔者的家乡离彝区很近,常常看见彝人在冬天里裹着披毡躺地睡觉,后来一部叫《红披毡》的电影也在那里拍摄,它讲的就是一个彝族的故事,所以对披毡的印象非常之深,可惜现在穿披毡的彝族人不多了。
笔者在马边高石头村见到的彝族老人啥妈革批已经七十多岁,他一直保持着彝族穿着,穿披毡,戴头帕,帕上挽有彝族人特有的英雄结。但他的孙女达子和孙子达叶平时的穿着都是流行的汉装,只有特殊的节日才会穿自己民族的服装。后来笔者又到了高石头小学去了解情况,这是一所有两三百人的彝族小学,但看到的孩子穿彝族服装的仍然非常少,说明这一地区的汉化程度已非常高。
过去的彝人不饮茶,这与藏人有很大的差异。但他们喜欢喝酒,彝家的酒一般是用荞麦或者苞谷酿制,称为泡水酒,自然发酵。彝族男女老少都饮酒,且酒量大,酒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跟彝人相聚,没有好的酒量不行。
过去,彝家分散在山区居住,通讯甚为困难,所以他们发明一种用人声传递的方法,称之为“肉电报”。什么是“肉电报”呢?
两山头动即数十里,皆用话相传,即边地所称之肉电报。先吼一长声,使对方注意,然后再说事情。听不清楚,即卧下以耳就地,利用传声;或用牛皮铺地上再听,更为清楚。
这个所谓的“肉电报”非常管用,信息传递准确、畅通,来者何人,只要一吼,全都一清二楚。当年汉人进剿夷地时,彝人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向远方传呼,“自雷波经大凉山深处至马边县,不下千余里,八小时即可传遍”(《雷马屏峨纪略》)。而彝人平时虽然要打冤家,但一到有外来者侵境时,则非常团结,“立即合作,分守要隘,决不后人”。
汉人走进彝家,除了要尊重其风俗习惯、宗教信仰外,彝汉关系相处其实不难,林耀华说:“我们旅居夷家,因带有蜡烛,燃光照耀,夷人莫不稀奇。于是谈天嬉戏,或吹口琴,或作歌唱。且引起夷家姑嫂二人跳锅庄舞,诚亦夷居中的一件乐事。”
彝汉本是一家,手执玉帛方为人间大道。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