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绝配百年四川话》一书出版,这本书原是1917年由加拿大传教士启尔德编著的《华西第一年级学生用中文教材》,里面有不少用四川土语发音的英汉情景对话,非常生动有趣,是外国人学习四川话的一本活教材。
这本书让我们看到了启尔德对四川方言文化向外传播的贡献,以及为成都这座城市带来的新鲜文化。没有他们,就没有世界闻名的华西坝,更没有让成都人引以为傲的华西教育。当然,影响远远不止这些,这些最早的传教士的价值还在于为人们认识一段历史提供了丰富的文字资料和独特视角。
说到这些,就想起另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传教士谢纯爱。他当年到马边传教时,为了与当地人沟通方便,勤奋地学习彝语,并编著了彝语的法文教材。
正如启尔德所讲的“传教士抵华的第一件事就是领悟汉语”(《华西第一年级学生用中文教材》序)一样,谢纯爱到彝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彝语,以至能轻松自如地与彝人打交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非下苦功而不能为之。
谢纯爱,法文名字叫密龙(Biron),当时的年龄在50岁左右,是法国外方传教会派到中国的传教士,他的生平至今极为不详。
谢纯爱到马边传教是在1926年,马边天主教堂在1926年以前叫公济堂,是一个中文名叫黄文清的法国人创立的。这个公济堂只是四川犍为天主教堂的一个分堂,平时疏于管理,多是教友的自发活动,黄文清也很少去,只是重大节日才有聚会。但就这样,马边当地的民间传说中已经有了外国传教士的身影,老百姓也在纷纷谈论着那些神秘而让人生畏的传教士们,如马边城边流淌的马边河,在它绕城转弯的地方有个爆花滩,这个地方“人们传说那里原来也是一个深潭,一到月明人静的深夜,便有一对金鸭儿在水上游放,天一亮它就钻进水里。后来有个外国神父到马边传教,把这个宝物盗走了。从此以后,那儿就出现一个大滩”(李伏伽《旧话》)。
本身是河里转弯处的一个自然景观,却被说成是因为传教士偷走了宝物形成的,这说明传教士的形象受外界讹传影响甚深,这与百年来中国社会一直在抵制洋教有关。
谢纯爱就在这时候来到了马边,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传教士,但特殊的时代也注定了他这一不寻常的传教之旅。
马边过去属于犍为教区(小区),天主教一直想深入马边开展教务,但苦于环境的险恶都没有实现这一目的。谢纯爱曾经当过犍为天主教堂司铎,马边属于其教务范围内的事,所以他一直想进入马边传教。
1926年后,马边划归叙府教区(即后来的宜宾教区),谢纯爱终于来到了马边建立天主教堂,成为马边天主教堂的第一任本堂神父。这个教堂建在马边县城内,刚开始几年发展比较顺利,据《马边彝族自治县志》记载:“创办经言学校,招收教徒20余人学习文化,又购置药品数十种,免费为教徒及县人治病。对穷困教徒,借给小款,不收利息。使教徒增至100多家,数百人。”
也就在这一时期,谢纯爱不仅学会了彝语,且善用彝族谚语,与彝人交流已非常自如。他还以自己的语言天赋编著了《彝文教会经典》和《彝法文辞典》。后来他又把这两本书送到成都去印制,分发到各地教堂和修道院,因为当时在四川的法籍神职人员数量不少,而广大的彝区正等待着更多像他这样的传教士去侍奉神业。
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认识了黑彝水普说格,让谢纯爱有了真正走进彝区传教的可能。而水普说格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谢纯爱的命运。
水普说格是当地的黑彝,懂汉话,常与汉人打交道。
当时,马边地区流行麻风病,有两个彝民因为患了麻风病,家族里的人开始诅咒他们,劝说他们跳水自杀,不然就要将之活埋。麻风病的传染性极高,当时患上麻风病简直就是遇到了灾星,人人避之不及。谢纯爱知道后,就去找到这两个人,亲自给他们洗澡、敷药、打针,救了他们的命,这让当地人改变了对谢纯爱的看法,也得到了水普说格的敬重。
两人熟识之后,谢纯爱就想让他带自己深入彝区走一回。水普说格对此事非常积极,甘愿充当保头的角色,主动陪着谢纯爱从马边、峨边一带走了一圈,历时两个多月。也就是在这两个月中,水普说格同谢纯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回去后两人便商量在水普说格的家——离马边县城40多公里的挂灯坪设立马边天主教分堂。
挂灯坪在今马边县高卓营乡大河坝,位于群山之中的一座山巅上,海拔有一千多米。
虽然海拔并不是很高,但被高山峻岭环绕,从马边县城到挂灯坪要花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基本是在山道上盘旋。同时道路极为狭窄,弯道又多,仅能过一辆车,往车窗外一看,下面全是悬崖峭壁,稍有疏忽就会葬身谷底,让人心惊胆战。
但登上挂灯坪,感觉就不一样了。
抬头向上,天空湛蓝,云朵晶莹透明,似羊似马,让人怜爱;而平目远眺,群山纵列,如从天而降的亘古波涛,涌动着莽莽苍翠。挂灯坪的山顶是一块难得的平地,被四周的山峦团团围住,有种众星捧月似的感觉,非常壮观。而就把教堂建在这块山巅上的平地,一座西式教堂矗立其中,哥特式尖顶穿破云天,可以想象,确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到彝区传教是谢纯爱酝酿了多年的事情,他到挂灯坪的事情也在马边彝区广为人知。1958年,由全国人大民委和国务院民族事务委员会组织的联合调查中,在四川的调查成果里就有谢纯爱到挂灯坪传教的详细记录:
1931年,密龙以70锭银买就水卜说格(水普说格)、水卜先家、水卜木牛的土地林地十余亩。该处地势平坦,土质较好,宜于修建和种植蔬菜。后面有老林作为屏障,前有垭口,地形相当险要。是年三月密龙同另一个法国教徒又去看过一次,转县之后,即雇汉族泥木土工20多人到木竹足木(地名)动工修建。四月份就率领汉族教徒二人住在该处监修房屋,培植耕地。……总共修成平房八间,四周种有竹木,地里种有萝卜、青菜、向日葵等。
但在教堂建好几年后,1935年8月29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一群当地人冲进教堂,将密龙杀害。他的死亡在《美姑县志》的“大事记”中是这样叙述的:“1935年8月,美姑黑彝头人恩扎嘎夺率领20余人到马边县挂灯坪活捉法国传教士密龙,在途中将其勒死。”
1935年,马边进步青年张洪熹、曾宗纯给报纸撰写了一篇《马边挂灯坪教堂法籍神父谢纯爱被彝民勒毙》的新闻,详细记录了事情的经过:
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黑彝六铁木勒、瓦罗美什子、水普痴铁等约集200多人,包围了教堂,要谢付给山价款和保头费。谢一文不给,而且大发脾气,遂被人用绳子拴着颈项,意欲拖他去县衙评理,谢犟着不走,被拖倒下死亡。谢死,木勒等人遂将教堂财物抢去,掳走工友二人,放火烧毁教堂。谢纯爱的尸体,由说格送回城区,葬在县城北门罗埂亭坪。
1945年,马边县社会科长要编撰马边县志,马边天主教堂提供了一份《天主教成立马边县本堂区志略》的文字资料,文中专门提到了谢纯爱在马边传教和殉道的事情:
一九二六年,即民国十五年,法籍司铎谢纯爱(Biron),奉命成立马边县本堂区,历年六载,进教日众。一九三二年,复呈奉核准,并获官方许可,得进夷地,购买挂灯坪,建堂宣教。堂未成而夷人叛,将纯爱颈部系以毛绳,逼之随行,愈拉愈紧,卒致勒毙殉教,时一九三五年阴历七月廿二日事也。逾三日,尸移马城,葬于北门对岸罗埂亭坪,有碑为记。其在夷地公余,译有夷文教会经典,及著有夷汉字典云。
谢纯爱死后,另外一个法国传教士林茂德继任马边天主教堂神父,而在两年后,林茂德去了宜宾主教区。1937年12月,34岁的汪波接任马边县天主堂司铎(即神父)一职。
汪波,号淘江,1903年6月14日生于四川犍为县铁炉寺安南村。由于生活贫寒,汪波无钱读书,在家种地。但汪波的家乡铁炉寺安南村是犍为县最早有天主教传入的地方,据《犍为县志》记载:“同治年间开始在县境设教堂传教。最先在新民乡、铁炉乡发展教徒,教徒以汪姓居多。铁炉乡安南村设有经堂1座,规模宏大,盛极一时。”所以,汪波很小就受到了天主教的影响,到11岁那年,他受洗成为天主教徒。
而为他施洗的人就是谢纯爱。
也就是在汪波14岁那年,即民国七年(1918),谢纯爱介绍这个少年到宜宾三官楼小修院学习。通过近20年的系统宗教学习,汪波被培养成一名神父。所以,汪波到马边传教,就具有一种传承衣钵的意味。而我们通过汪波到马边传教的过程,也就能够发现谢纯爱当年的一些情况。
当时马边的天主教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呢?
汪波在日记中写道:马边“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匪徒拦途,传教殊多不便,教士至其地巡视教务一年之中不过二三次而已,因是之故大有鞭长不及马腹之势,因此教务在那时不甚昌达”。
在过去,单从犍为到马边最少也得三天时间,日行一百华里,翻山越岭,且需风雨无阻。最为麻烦的是匪患,被抢被杀是家常便饭,可见早期的传教士进入大小凉山都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
《马边彝族自治县志》中这样记录当时的交通状况:“以县城为中心,通往外县有两条石板路,其余均为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阎王’‘擦耳崖’‘手爬崖’‘油石崖’‘倒马坎’‘困牛石’‘钻天坡’均是令人胆寒的险道。”
马边挂灯坪天主教堂在谢纯爱死后,被当地民众拆毁,如今只留下一些残余的石料,图为当地百姓指认教堂遗迹。龚静染摄。
1937年12月22日,汪波独自一人从马边出发,迂回经过屏山、雷波等地到宜宾主教区述职,途中经历是一份珍贵的记载,又让我们看到当时在彝区传教的一些情况。
……四十五华里宿×××腰(幺)店,房屋漏烂,跳蚤又多,虽然为行路疲惫,人亦其患。二十三日到了秉彝乡(今屏山县新市镇)五十华里,而精神疲惫已极,腿痛得异常。
二十五日晨起又复进行前程,经石谷营,五华里过冒水孔(今马边县民主乡)。三十华里未停留而行,星雨住,而路亦略干,到惠南乡。五十华里时已二鼓了。这地店房十余间,而且颇多漏烂,夜膳的预备就是包谷粑、稀饭和点面而已。
第二晨早小雨,路甚溜,至中都乡(今屏山县西北部)五华里。今天的路更难前进哟!路是半干半湿的泥浆,可以淹足背,余着胶鞋三步一脱,两步一落……
二十六日过宋江岩,约午刻至黄瑯。雷波志云古雷波属指此地,风景佳,古迹胜,有湖三十里长,十里宽,名叫马湖。二十七日从黄瑯买舟过湖抵海落坝。三十华里早膳,翻菁口山,于此有保安队保行人,因夷人常出没此山抢捆商旅,为患非浅,旅客苦之。
笔者曾经同朋友谢鸣一道,开车大致沿着汪波走过的这条路线考察过一次,从马边出发,经过荍坝、中都镇、新市镇、黄琅等地,其中一段就是过去马边有名的古道“汪公路”。当然,现在的交通条件已经大为改善,但在马边与屏山交界的不少地方仍然颠簸难行,全程不到两百多公里,却花去了五六个小时,可想当年的行脚何其艰难。
谢纯爱第一次到马边的情景我们无法看到,但汪波首次来到马边城,却有记录,他在日记中是这样描述这座小城的:
马边本马湖边营之简称,位居雷(波)屏(山)峨(边)中心,前清置厅,属四川叙州府路,民国以来已改为县了,属四川永宁道。轿顶山立于后,河从夷地来,往南门折而东门而北门,包围一方,形成合包式;莲花山矗立于其东门对河岸之上,真武山壁立于其西,县(城)适包络于丛山之中,有河自夷地流来,经南门折而北门包围县城。三方形成合包式,是为马边河,复流至清水溪,又名清水溪河,皆以地名名之。河可行小舟,供可沟水利者,可得兴味不少。西外有沟,亦自夷地流来,水亦长流不息,故县人多在此搬水……
民国时期的马边是一个美丽清秀的小城,城内的居民不多,城区沿河而建,河水清亮可鉴。自清末民初以来,马边的商业也在兴起,“万寿宫”“南华宫”“禹王宫”等纷纷建立,各地移民杂居一城,祭祀节庆习惯仍袭汉地,城内有戏台五座,外地戏班能来此登台唱戏,百姓在逢年过节时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一回《白蛇传》和《御河桥》。
更让汪波欣慰的是,他的前任法国神父谢纯爱和林茂德在这里已经给他打下了传教的基础,可以说最艰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汪波写道:“迨法籍司铎林茂德继任谢纯爱司铎职,惨淡经营数载,渐有欣欣向荣之象,概有综合教民数目达一百余人。彼虽有著划宏筹,尚未尽量的发挥即行他调,可惜而可惋。余到边后的不久,或有提倡成立善会以联合人心,冀有团结合作之精神……”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谢纯爱没有在这片边地插上十字架,只能以生命殉道,其中得失且留与历史去评说。
带我们寻找教堂遗迹的是彝族青年阿毕阿善,他的爷爷阿毕噶洛曾经是水普家的管家,显然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但我们看到的只是被青草和树木掩埋后的一点残迹,如几块柱头石墩、几截雕花的石板以及一些零星的石制构件。据说在谢纯爱死后,教堂便没有人再来管理,有些建筑物被当地彝民拆掉搬走,大多残留遗迹被推为平地,散落在地下为青草覆盖,昔日教堂的影子难觅。
如今,挂灯坪上开满了白色的蒲公英和黄色的迎夏花,野草莓上沾着露水,随手就能够摘采,这里除了朝云暮雨,配得上那一段隐秘岁月的,可能只有遍开的鲜花和星辰起落撒下的万丈霞光,而这一切都还给了那永远的、深深的静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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