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神父汪波接手马边天主教堂是在1937年12月21日。
这天是在圣诞节前夕,国际篮球日,也是美国著名电影明星简·方达出生的日子。当然这跟汪波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笔者随意输入电脑搜索时跳出的一行字,这说明世界每一天都在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汪波来到马边,对他个人而言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他一辈子的命运都同这个地方牵扯上了,在前面《挂灯坪之巅:去彝区传教的神父》一节中,已经说到他来马边的缘由,而本节主要是讲一个神父的日常生活。
上任之初,汪波除主持教堂的日常事务,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成立“公教进行会”,二是察看周边地区的教务。
何谓公教进行会?公教即天主教,公教进行会就是在教皇庇护十一世的扶持下,为在俗教徒从事传教的组织,主要从事一些社会慈善福利事业,凡天主教徒均可加入。实际上,这个公教进行会有点像教堂的外围组织,其目的是更紧密地团结一些教友,加强教会的影响力。
当时宜宾教区主教唐霭对这件事很关心,很支持汪波的想法,他的建议也符合高层教会的意图。汪波写道:“余到边后的不久,或有提倡成立善会以联合人心,冀有团结合作之精神,某再三斟酌考虑应欲立会。”
就在汪波到马边快一年的时候,1938年11月1日这天,正是马边县天主教堂新建两周年纪念日,汪波就趁这个机会召开了公教进行会的筹备会。而在几天后的圣诞节,马边县公教进行会在弥撒之后举行了成立大会,入会的会员都是该教堂的天主教徒。接下来又召开了选举大会,结果是以前当过“圣公会会长”的王朝轩被选为马边县公教进行会会长。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王朝轩是马边茶叶商会会长,也是马边县城的保安团团总,乃当地一实力人物。
汪波在主持马边天主教堂期间,发展的教徒多是当地汉族的平民百姓,政府官员、商界大贾等信教的人很少,彝人信教更是罕见。到1945年的时候,马边天主教徒人数基本稳定,同林茂德时期相比人数增长不大,其中只有一个肖姓算是大户人家,汪波在《天主教成立马边县本堂区志略》中写道:“据1945年之统计,汉人之进教者,共有二百人左右,其中教民或自云南移居,或自外河迁住,或由本地居处而进教者,皆以佃耕,或经商,或务职业为生,惟肖姓于拦马埂置有产业焉。”
马边天主教堂神父汪波(右1)。图片由马边彝族自治县档案馆提供。
汪波为马边天主教堂神父,负责教会的生存之计。所以到了第二年,教堂内外事务打点得比较顺当之后,汪波又将多余的房间租出去,以敷教堂经费之不足。笔者在档案资料中就看到了一封汪波写给一个叫邓子敬的信,是关于教堂房屋租佃事宜的。他在信中写道:“邓子敬先生大鉴:前云欲佃敝堂店铺,现业已草草筑成,兹嘱李光谱、张子成前来立约并议定只佃前堂,实按押租时市法币洋贰拾元,每年月租四拾元五,银两月交清,不得短少。……又,不得在店内设赌博以及蚊香蜡钱纸和有妨碍敝教会规律之物品。”(汪波档案资料,存马边县档案馆)
从这封信中也可以看到,当时马边城里吸大烟的人多,赌博成风,到处乌烟瘴气,所以他在租佃房屋时也要考虑种种细节,免得污染了清净之地,妨碍清规戒律。这些工作看似琐碎,却是汪波需要为之操心的。
在汪波1938年11月的部分日记内容中,就可以更为细微地看到他的日常生活:
十一月一日,田翠兰因与姨侄女李陈氏教友口角来堂,当日与数教友聚集时,了结二次,未得好果,因为姑孃宁死不归其家也。
十一月七日,李光谱携带叁拾元票洋前往中都场装修店铺。十元为还邓子敏。树根儿回蛮地。细雨纷纷落一整日,无聊的我便去拜会文房四宝先生们。
十一月十二日,发信两封,一与当家任牧公,一与中级修院院长林牧公。……是日细雨纷纷,寒暑表降。
十一月十三日。主日。晨起,除听七八人告解外,讲道,题为母杀人。侧重吃洋烟或贩卖之人。因当时教友中或有染此嗜好,或有贩卖之者也。
十一月十四日,寄家书一封,报兄婚姻无结果。黄昏时接冯惠愚司铎(纳溪天主教堂神父)一函。
十一月十五日,得梁肇铭自雷波寄来一函,内称云:雷属路途菁口山、宋江岩、金刚背等地一带,夷匪时而出巢拦途捆掳,枪杀行路人,无分老幼妇孺。
十一月十九日,余托教友张自成携带信一封往中都场。
……
日记包含了丰富的内容,民妇吵架、装修店铺、账务数字、季节寒暖、书信来往、行路消息等一一呈现,饱含了世俗生活的烟火气息。
有趣的是,汪波在马边曾遇到过一次意外事件,他记述得很详细:
(1939年)二月十五日晨饭后出郊散步,一不经心踏翻一块石板,跌在水沟里,将衣服鞋裤浸湿小半,把眼上撞了五分长的一条口,红的血流个不停。急切起来拍了拍衣服,洗洗鞋裤,旁人观我那般,为我找点草药咬来敷上。伤处血不流了,余即以毛巾蒙上创伤处。回堂,换了衣服鞋裤,请一个素认识的汉人西医调了锰镪灰水为我洗涤,涂上些微白药粉,包上一块白纱巾,时就像小儿开始迷藏了。次日照常□□,惟左眼稍浮肿。早饭后医生改用碘酒,此药比锰镪灰更为凶猛,涂敷后眼不能睁了,因此拥被而卧;午时眼始能睁开,自此以后不再敷药。
这件事情看似无什么意义,但恰巧是他融入马边当地生活的体现,谢纯爱当年为了防备不测而持枪养狗那般的小心谨慎早已不见。
除了打理马边城教堂的事情,汪波还要去察看周边地区的教务,而这件事并非简单容易。他写道:“余到边至今春秋两易了,所辖雷波地带因夷和匪的阻挠,从未至其地视察教务。表面观之不免有些怠惰,而实察情形确有不许可者在。”
实际上,汪波已经早就在准备这次外出行动了,1938年11月15日梁肇铭(雷波天主教堂神父)给他的信就是在告知雷波的行路状况。而在早些时候,他又得知1937年屏山县中都乡天主教会被烧房屋的情况,虽已重修,但详情则不得而知。这两处地方都属马边天主教堂代管,但他还没有去过,其实主要还是担心沿途匪患,因为那数月间,“边地匪风甚炽”。
在1938年年底的时候,马边在一支外来军队的清肃下,地方治安暂得安稳,“十二月十三日清乡军田营长进城。(为)边陲事业派大军清剿各匪,会新编陆军第十七师二旅四团长李唐尽量清剿不遗余力以来,始将各匪肃清,商旅行客才得了安宁,民生乐业,此该认为政府爱怜地方之功”。
实际上,新编陆军第十七师是看中了马边的垦务事业,并兴办了川南垦务实业公司,当然要清剿当地匪患,为发财扫清障碍。但汪波认为这是一个宝贵的时机,得赶紧利用,不然以后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由此也可见当时的马边是多么的混乱和人心不稳。
余即乘此风平浪静之时,前往雷波视察教务和风土人情。于(1939年)五月二十三日率领二人,各负行李冒雨徒步进行。路途崎岖,复因雨而形成油抹的光石板般的滑,怪不好行。以言语激励属下振作精神,抵靛南坝乡五十华里,稍息片刻,用了午膳。雨水仍旧落个不停,至荍坝乡……
天主教堂虽为宗教信仰之地,但当地老百姓也将之视为诉苦申冤的地方,常常将很多无能为力的官司诉讼找上门来,而天主教堂在当地政府部门中也有些影响,确实能够在一些事情上给予帮助,教会有余力介入一些具体的社会事务。
如马边县安富镇乡民肖福阳,被查出瞒漏猪税,应予惩戒,经马边天主教堂的具保,将人从监狱中取出,“令具悔过书备查,如后再有以上情事,任凭依法议处”。
又如马边城里有个叫马玉良的人,他的老婆曾氏突然失踪,疑是被一个叫李忠的人拐走,曾氏的婆家迁罪于马玉良,将他告上法庭,马边天主教堂便找到县长,称此人“平素毫无劣迹”,恳请将之释放,“俯准该民宥释归家,倘审讯时,谨当随传随到”。
再如有个在马边经商的湖北人张荣禄,在途中被匪徒洗劫一空,连衣物都被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衣服是朋友送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这件衣服来路不明,就被拦路检查的驻军当成疑犯抓了起来。张荣禄在马边经商有三四年之久,也是天主教堂的教友,所以汪波就不得不出面请求驻军释放他,并证明此人“察其行踪,尚无劣迹发现”。
平时,教堂对教友的生活也会有一些帮助。如按照教会的规定,一旦成为天主教徒,在婚姻等重大人生问题上不仅要民政部门参与,也需要征求教会的同意。
当时马边城里有个叫张安纳的妇人,她的丈夫四年前到贵州经商,一直没有回来,音信全无,据称是被匪杀死。张氏便想再行出嫁,但因为她是教民,汪波就去信贵州毕节询问,得到的回音是可能被人害死,但无确切证据。为了稳妥起见,汪波就写信给叙府主教林茂德请求免除张氏以前的婚姻,很快林茂德就给予了回复。
由于马边天主教堂地处彝区,也有彝人的身影。
在教会中有一个叫“树根儿”的彝人,他是马边第一个信天主教的彝人,而这个“树根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帮助谢纯爱到挂灯坪传教的水普说格(“树根儿”是近似读音)。
黑夷树根儿,挂灯坪人,其人刚直,信教虔诚,朝夕与谢司铎游,常闻天主教道理,良心大动,摒弃一切,甘愿从奉公教。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林茂德为之举行洗礼,名之曰:恩理格。此为马边夷人中信奉公教之第一人也。
(1945年《天主教成立马边县本堂区志略》)
这段文字表明 “树根儿”是在谢纯爱死后两年才正式受洗成为天主教徒的,为他施洗的人是马边第二任天主教神父林茂德,他并没有受到谢纯爱死的影响,是决志信教。但作为一个彝人,“树根儿”要冲破的阻力之大是汉人想象不到的,其信仰选择在彝区可谓石破天惊,也就是汪波说的“摒弃一切”。
信教后的“树根儿”与教堂的关系密切,除了去教堂参加重要活动,还常常去寻求解决困难。如1938年10月的一天,“树根儿”同三个白彝来到马边城里,但那三个人在当日就被莫名其妙地逮捕,说是1936年六俄家抢娃子的事件跟他们有关。
其实,这件事情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此三夷虽与彼案无关,亦逮捕之,此汉民对夷民之通例也”(汪波档案资料,存马边县档案馆)。为此,“树根儿”来到马边天主教堂求助。但事情颇费周折,汪波动用了教会内外的各种关系,才在几个月后将三名白彝救出,而其中一名已经在监狱中死去。
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树根儿”自己已经病重,但他还来为自己的同胞料理后事,等事情办妥,他已经病倒,仅仅在十多天后他就死在马边天主堂内。汪波在日记中写道:“一九三九年二月七日来堂,料理灵事,以及营救被监禁已久之夷民。于同月二十日,以患重病不治,备领圣事,安逝于马城堂内矣。惜无子孙之遗留,而夷人之进奉公教者,从此断绝也。”
笔者曾经在马边县城里寻找当年的天主教堂,当地一位老人指着市中区一块已经被新建筑覆盖了的地方对我说:“就在这一带。”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边已经成为马边的主要商业区,商铺林立、车马熙攘,早不见过去的任何痕迹。
这是在冬天的马边,天气干冷,寒风呼啸,我站在那里竟有些茫然,而思绪向着那个久远的年代飘去。
时间又回到60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汪波早早起床,那是他多年的生活习惯。但这一天好像不太寻常,他站在天主教堂外抬头一望,见莲花山和真武山上已经铺满了雪,银装素裹,格外壮观。
这时候,他听见城里的人在发现了这一景象后传出的惊呼之声,有老人,有妇女,有小孩,这个小城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意外得到了一笔奖赏。汪波也是第一次看见马边下这么大的雪,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既兴奋又感伤,因为这时他已经在马城住了14年之久,人到中年,而诸事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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