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听说老杨病逝了,心中袭上一股很重的凉意。俗话说,兔死狐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本行专业是语言学,而且师从语言学界大师吕叔湘先生,但按照世俗社会对人地位、价值的判断来说,讣告上所写,老杨生前最有荣耀的头衔,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也就是国家级古籍版本权威专家,这个职位似乎要更重要一些。这个头衔,标志着他在古籍版本研究方面卓越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他是古籍收藏圈子里的顶级精英。
我认识老杨,是因为古刻旧本的收藏;二十多年来的交往,也几乎全部集中在一起购买古刻旧本上。现在,老杨留下那些耗费大量心血购藏的古籍,撒手远行。虽然说作为抽象的道理,没有什么人不懂,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收藏家的宿命,但当你面对自己身边在这个“行道”上一同走过很久的人真真切切地离去的时候,还是难免心生悲凉。为离去的老杨,为一代代藏书家,也为自己。
初次拜识杨成凯先生,大概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期,我刚刚调到北京工作不久的时候。一次,业师黄永年先生来京讲学,他到宾馆来看望黄先生,我正好随侍于永年师身边,有幸借机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姓名。我称“杨先生”,他很谦和地说,自己痴长几岁,以后径呼“老杨”便是,不必客气。
此番相识之后,前后有十年左右时间,因购买古刻旧本,或在琉璃厂各家古旧书店中,或在京城古书拍卖会上,我们时常相见,相互咨询协商,往往得其指教。
收藏家按照其对外界开放或是封闭的态度,大致可以分成两大类型:一类是浅薄型的,一类是深沉型的。前者好显摆,买到自以为得意的书,便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甚者还写文章,编书籍,肆意表暴。后者深藏不露。盖所藏越丰富,越能更深切地体会“书囊无底”这句话,知道山外面还有更高的青山在,随便显摆,会叫高人笑话。我虽然算不上是“家”,但对所积攒古书的态度,就属于前面很浅薄的那一类型。老杨则与我完全相反。老杨做人深沉,做事沉着,很少听他谈论自己的藏品。在这里,我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观察,对他收藏的特点,略述一二。
上峰聘请他出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并不是随便给的荣誉。老杨藏书,重视基本典籍的早期重要版本,这是传统学术精髓所在,也是正统版本学家关注的焦点。我买书,总琢磨着找一些稀僻古怪的罕见版本,即业师黄永年先生斥之为“旁门左道”的东西。老杨和黄永年先生谈古书,总是谈得很融洽,关键就是两人趣味相投。
重视这类名著名刻,固然值得称道,而在当下,要想买来收藏,就不是老杨的经济实力所克承负的了。所以,对这类书籍,实际上他大多只能购买一些影印精品。由于一心一意想捡一些罕见的品种,那时我想,影印的书,印得再少,也是晚近时期批量生产。所以,除了个别专业研究迫切需要的书,一般并不去买。一次,我们一同遇到日本昭和初年皮纸影印的宋刻单疏本《尚书正义》,大概他自己已经藏有一部,反复几次劝我说:“小辛,这价不贵,你做研究,是应该买的。”我却依然不为所动。直到近五六年来,因稍微多花了一点儿力气读书,才逐渐认识到这种影印古本的价值。可惜书价不可与昔日相比,已经没有能力购藏了。现在回想起来,更为敬佩老杨的眼光和学术修养。
与业师黄永年先生情趣相同的是,老杨注重的基本典籍,还有清儒学术名著。刚刚拍卖古籍那几年,偶然我还会在中国书店的小拍(即层次、价位较低的小型古籍拍卖会)上买一两种需要的书籍,但由于囊中羞涩,每次去买想要的书,都是预先设定价位,多一点儿也不加,免得临场失控,被竞争对手带到一个很高的价位,以致无法收拾。一次,遇到一部嘉庆原刻本张惠言著《仪礼图》,这是叶德辉在《郋园读书志》所说“原版至为难得”的几种清儒学术名著之一,老杨对此早已烂熟于胸,而我还没有读到此书。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揣摩,应当已经收有一部,所以,极力劝我将其买下。拍卖会上,我俩儿并排坐在一起。当我出到预定最高价1,500圆后,再有人加价,我就放弃不要了。老杨几次用胳膊肘撞我,示意应再多出价,我都置之未理,结果便与此书失之交臂。后来老杨还再三为我感到惋惜,说:“你做学问,这书早晚用得上,是应该买的。”那时若稍微多加一些钱,就可以买下。待后来书价暴涨,再遇到时,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上面谈到的经史子集四部名著,是关系稍疏远者不一定都能了解的老杨藏书的一个重要特色,而他更为京城内外书友熟知的收藏专项,是历代词集和词学著述,尤其是清人词集。在这一点上,老杨和李一氓先生的藏书路数很相近。我偶然也买到过几部词集,都很平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一部清人冯登府的《穜芸词》,为初刻试印样本,很罕见。因老杨专精此道,故呈请鉴定,得到了连声赞扬。老杨不仅不大与人谈他的藏书,也绝口不谈自己的学术设想。他比我年长很多,又不便贸然开口询问。我捉摸,老杨花费很大精力收藏的这些词集和词学著作,大概是想编著一部同朱彝尊《经义考》和谢启昆《小学考》相类似的《词籍考》,但或许更加注重版本的特征和差别。现在老杨已经驾鹤西行,亦不知我的揣摩是否符合他的本意,以及是否写成了词籍研究方面的系统著述。
清冯登府著《穜芸词》试印样本
老杨偏重购买词籍的倾向,很惹眼。由于他在京城乃至全国各地的书友当中,名气大,威望高,引得很多人也都学步其后,着意收罗这一主题。古书的价格,同所有古董一样,求之者众,就必然飙升。最让老杨不知说什么是好甚至哭笑不得的是,带头起哄,挑起这一追慕风潮的人,是同他、同我都非常熟悉的一位朋友。在一次拍卖会上,我亲眼见到老杨想买一部清人词集,老杨举一次牌儿,这位朋友就跟一次,使得书价一路狂涨,最后他付出比所预定高出两倍多的价钱,才买了下来。散场后我和老杨开玩笑说,那人既然这么喜欢凑热闹,你以后不如换个专题,改买曲子。老杨的性格,是不大开玩笑的。他很正经、同时也很无奈地说:“哎,我买了几十年了,哪能说改就改。”另有一次,我很偶然地搭乘京城中一位藏书大家的车,闲聊中说起老杨的收藏。我劝那位朋友说:“老杨这么好的人,他是要研究词,才集中买词集。你们不做研究,没有这样特别的需要,何必非跟他竞争,把价钱抬这么高呢?”不料惹得这位朋友一脸不快,气呼呼地跟我说:“辛老师,你这么讲话,就是看不起我们不搞文史研究的人,以为我们没文化了。老杨的工资,就那么两个钱。要说做研究,他到图书馆看不是一样么?他那么高水平的人,要是这词集不珍贵,不能升值卖钱,他会花几千块钱买一部书做研究么?你说这话谁信呢?”一时间竟说得我哑口无言。对于有些人来说,这还真是一个说不清、讲不明的道理。这是名气的光环在给老杨赢得普遍尊重的同时,所附带的一项很麻烦的消极作用。
经老杨指点,我买下的最好的书籍,是一部《道光御选唐诗》。那是在有一年秋天琉璃厂的古籍书市上,中国书店扔出一大堆残卷零本古籍,也有一小部分首尾完整的全书,吸引古旧书瘾君子抢购,其中就有这册《道光御选唐诗》。这部书很奇怪,是用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活字摆印,印制的效果不大象样,然而却是蓝绫面,明黄签条,明黄丝线,是皇家气派十足的“宫装”。究竟是由谁主导?为什么制作?以及是用怎样一种活字印制?都是很有意思、也很值得探讨的问题。但一小册书,标价500圆,可以说是全场书市中最贵的古书,因而,直到下午三、四点时分,还是无人理睬。老杨特地把书拿给我说:“小辛,你信我的话,就赶紧买下来吧,这书不算贵。我已经有一本,不然的话,就自己买了。”当时我是半信半疑,多少有些勉强,收了下来。后来在摩挲展玩间才越来越了解到它的可贵之处,也愈加感谢老杨的盛情。
清活字本《道光御选唐诗》之书衣与内文首页
清嘉庆原刻本《小谟觞馆诗文集》内封面
由于关注的重点不同,而且对于我来说,绝大多数书,都是可买、可不买的,老杨是兄长,更不能和他争。一块儿逛书店,只要老杨说他想买,就都先由着他。但老杨买书,往往不够决断。一次,和他一起遇到一部道光刻本《爱日精庐藏书志》,我本来也有兴趣,但老杨说,他很想买,只是还要考虑一下。我就花1200圆,另买了一部书店同时上架的嘉庆刻本《小谟觞馆诗文集》。因为作者彭兆荪的学问和诗文都不错,买下觉得是很值的。那部《爱日精庐藏书志》,老杨考虑好久,直到几个月后被别人买走,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该不该买。由此一事,就可以看出,遇事犹豫不决,是老杨性格上的一个重要特点。过后,他倒是对我买《小谟觞馆诗文集》一书赞叹说,还是像你那样好,想买,买了就是了。其实,以我的性格,乱花钱,滥买书,买烂书的糗事,数不胜数。人的性格,是很难说清优劣得失孰多孰少的,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就是最好。和老杨相比,我买书起点低、起步晚,眼力学识更不能望其项背,所以,箧藏旧籍没有多少能够入他法眼。不过,他对我关注一些稀见史料,还是给予充分肯定的,有几次和旁人说:“小辛买书虽然晚,但‘书运’奇佳,买到不少好书。”尽管只是归结于“书运”,我不大服气,但能够得到老杨的夸赞,还是很受用的。一次,我在琉璃厂一家书店,买了两本清康熙年间人余光耿的集子《一溉堂诗集》,就是康熙时期的刻本,很初印的样子。回来查了一下《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著录,仅社科院文学所一家有藏本,显然十分罕见。过了一段时间,老杨听到消息,问我可否出让此书,并问多少钱可以出让?懂旧书的人都知道,像这样珍稀的书籍,可遇而不可求,通常是不会出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不过,在这之前,我已经从其他渠道知悉,当时书店同时还上有这位余光耿的词集《蓼花词》,也是康熙刻本,与此诗集,应是同时刊刻,同样流传极罕,而老杨已经买走了《蓼花词》一书。于是,我就问老杨,是谁想要这部诗集?是不是您想要把它和《蓼花词》配到一起?老杨看我说破,便实话相告,问我可否割爱,并让我开价。我说除了您,不管是谁,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出让。但若是您想要,我一定以原价转给您。其实原价只有600圆钱,按照其应有的市价来说,这等于是出于对老杨的尊重,送给他了。附带说一下,与此书相关的是,我在外地,还买到一部这位余光耿的《一溉堂杂存》,旧写本,薄薄一册,却完全没有见到过著录,流传更为稀少。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旧写本《一溉堂杂存》首页
老杨不仅不大和别人谈自己的藏书,我听他谈所有事情,都很谨慎,但在专业学术问题上,却很有内在的定力,有强韧的坚持,而且十分认真。他曾对我说,对现代汉语语法,他有一整套完全不同于通行说法的建构,虽然目前并没有得到很多人的理解,但自信终究会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在古籍版本方面,他告诉我,曾耗费大量精力,四处奔波,帮助订定《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的舛错,严厉抨击某某某人造成大量本不应有的谬误。老杨真正起到了“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所应发挥的作用。
由于书价暴涨,我在调离历史所以前,就已经不大去买古书,但老杨是语言所的人,同在一个大院里上班,时或还有见面机会。到北大历史系工作以后,我更是闭门读书,学术会议都很少参加,就不大见到老杨了。最后一次在古书方面和老杨有所交结,是很多年前,他身体刚开始出现不适后,我听有人讲,老杨自觉精力衰减,着手处理一小部分不大用的上的古书。我想到他有一部《苏藩政要》,是清末写本,记录清朝后期江苏巡抚的各项政务,具有很高史料价值,却不是他主要感兴趣的方向,因而或许有意出让。于是,打电话给他,求问可否转让给我。老杨略一沉吟,讲道:“你是做学问的人,这书也只有让给你才有用。书应该放在有用的人手里,那就给你吧。”就这样,他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把书让给了我。
清后期写本《苏藩政要》书衣
清后期写本《苏藩政要》内文首页
古籍拍卖兴盛之后,富商大贾,纷纷入市收藏。老杨对这种情况,非常不满,不止一次和我谈过,这些人只是把书用作古董当摆设,实在是糟蹋了。他很慷慨地把这部《苏藩政要》转让给我,就与这一观念具有直接关系。但在另一方面,我理解,他也很珍视我们两人之间的交往,算是一位兄长,送给我的礼物,作为人生相识一场的纪念。意识到这一点,我想,只有趁精力尚好,充分利用各种古刻旧籍,做出更多更好的研究,才能不负兄长的情谊和期望。在古书面前,虽然每一位收藏者都是过客,但能够在藏书、读书之后,留下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就犹如与古书一道获得了永恒。
2015年8月16日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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