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所,同事之间的称呼,与大学多少有些不同。在大学,具体的称谓虽然相当微妙,但一般来说,对一些年长的前辈,可概称之为某“老师”。因为“老师”本来是对教员这种职业通用的礼貌性说法(我听大学教书的人自称“老师”,就像听到很多人向外人敬称自己的妻子为“我夫人”一样,总是觉得别扭得慌)。在研究所,没有特别的师承关系,往往就老张、老李地随便叫。
不过,在哪儿我都不愿意这样赤裸裸地和人说话。在社科院历史所工作将近十二年,和同事打招呼,大致有如下几种不同的方式:(1)本研究室的前辈,一律称“老师”;(2)其他专业的前辈,通称为“先生”;(3)年龄相仿乃至更小的,通称以“兄”。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位前辈,是图书馆的夏其峰先生,我从第一次见面起,一直称作“老师”。最初是因为前去拜访,就是想以后有不懂的问题随时要请教,熟悉之后,则更多地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来到北京工作以后,我才开始学着买一些古刻旧本。刚来时,历史所在建国门外的日坛路,后来搬回院部大院里,但不管是往里走,还是往外走,都靠近地铁2号线的建国门站。由建国门上地铁,没几站就到了琉璃厂边儿上的和平门。每次到所里上班的日子,看着表针,待上半个小时,让研究室负责人知道自己还规规矩矩地活着。然后,就去逛琉璃厂,看古旧书,有时从上午九点前后一直泡到下午五点来钟。在书店里,时或也会碰到同事,稍过一段时间,所里很多人也就知道了我这一癖好。于是,有前辈告诉我,图书馆的老夏很懂这个。老夏本来就在琉璃厂中国书店工作,后来是历史所为充实图书资料工作,特地从琉璃厂把他调过来的(当时社科院从中国书店选调了一批人,历史所以外,别的研究所也有)。只是大家都说老夏人很傲,不大容易接近。
那时候,我虽然刚刚三十出头,但若是从小学算起,起起落落,也算是有过一些大多数同龄人未尝有过的人世经历。经验告诉我,有傲骨,才更容易给人以真情。于是,特地去图书馆拜谒老先生,结果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人和人,有缘分,没缘分,实际上是看品性有没有相亲和的地方。
初见面时,夏老师就应该是接近六十的人了。一年四季,永远是一身中山装,深色,洗得干干净净,连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腰板和脖颈,总是挺直的,仪态更像是有过行伍的经历。什么时候去,办公桌上也都是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处处显示出一丝不苟的严整。
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大概直到今天,恐怕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到所里上班时,会时常去图书馆看夏老师。通常只是随便聊聊天儿,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沟通。夏老师说话不是很多,总是我向他请教的多一些,他讲的比较少,涉及本单位的事儿更少。在很有限的几件谈到历史所的事情中,有一件事,是我问他,历史所为什么不编一些特藏古籍的目录。
据我所知,历史所图书馆收藏的古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各个研究所中是最好的,不仅质量比较高,而且经史子集,一应俱全,不偏。一次闲谈中,李学勤先生告诉我说,五十年代曾有一段时期,琉璃厂差不多每周给历史所图书馆送来一批古籍,挑选出有用的明清刻本以及近代印本留下;发现更高档次的宋元刻本,则通知北京图书馆来收;其馀谁都不想要的,琉璃厂下周来送书时再自己带走。
当时主要由张政烺先生负责挑选,李学勤先生也参与其事,质量之高,实亦良有以也。但令我感觉有些不解的是,藏书质量远不如历史所的一些单位,比如文学所,都很早就编制了善本古籍书目,历史所却一直阙而未编。除了这种一般意义上的善本古籍之外,历史所图书馆还颇有一些世所瞩目的特藏,例如谢国桢先生以明清杂史笔记为主要特色的瓜蒂庵藏书,朱家溍先生兄弟几人捐赠的朱家几代人藏书,杨希枚先生在海外精心搜罗多年的研究用书等等。
听到我提出的疑问,夏老师反问:“你看他们谁能编?”我说:“当然只能由您来做这项工作。”夏老师说:“不是没有议论过,但八字还没有一撇,大小领导都要来挂名当主编,你说事情是该这样做的么?”语气和眼神,都透露出一种坚定的自尊。不管领导是不是高兴,他就是不做。或许这就是传闻中的“傲”,而我却因此而诚心敬重夏老师。
和夏老师接触,感触最深,也是我最为敬重的,正是他时刻注意维护自己的尊严。从衣着言谈之庄重,到日常工作之勤苦敬业,无不如此。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尽量有尊严地活着,并不是一种很普遍的追求,这种追求也并不完全是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增长的,甚至在很多人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尊严”这个词语。有一次在会议间隙,和李学勤先生闲聊,说起他最近患一个很普通的小病,去协和医院挂了专家号,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最后还是自己琢磨症状,准确判明了病症。我有些惊讶,问李先生,协和那里不都是很好的专家么?李学勤先生指了指我们所在的社科院大楼:“德勇啊,什么叫专家呀,外边儿马路上走的人,不也以为我们这里坐着的都是专家么?”听得我不禁哑然失语。其实徒有其名的,不仅是学术水平达标与否,更重要的,是人的教养,人的品格。
真正为买书,向夏老师请教,实际上只有一次。那是在琉璃厂一家书店里,看到一部由郑燮本人手书上版、倩金陵名刻工司徒文膏梓行的《板桥诗文集》,因为已是后印,价钱还不算很贵。拿不定注意,便找夏老师商量。他劝我说,这书你做学问也没有多大用,有特色的版刻,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就可以了,还是省下钱,以后买用得上的书。于是,这部书就放弃没买。不久以后,我用差不多相等的价钱,买了一部《四部丛刊三编》影印的原稿本《天下郡国利病书》。和夏老师一讲,得到连声称赞。
夏老师经见太广,我买得起的书,又都不大象样,所以,很少请他看我的藏书。记得只是顺便带过一部清初人魏博著《家宝外集》到所里,夏老师帮助看了看,说书不多见,刻得也很整齐,还算不错。然后又加了一句:“这不比司徒文膏刻的郑板桥集那种大路货要好多了。”
退休以后,夏老师被中国书店请去,帮助整理库存碑帖,工作的地点,在虎坊桥的库房,也就是中国书店内部通称的“大楼”。这里离琉璃厂各家中国书店都很近,顶多也就一站地的距离。去琉璃厂逛旧书店时,也就顺便去看望过他两次。因为以前在所里曾向他请教过铜活字本问题,第二次去时,夏老师特地请人到库房里给我找来一册《古今图书集成》的零册,大概一千多块钱,卖给了我。这大致相当于当时市价五分之二左右。夏老师知道我买不起,完全是靠他的老面子,请书店帮我的忙,让我手边能够有一册实物,以便体会把握这批铜活字本的版刻特征。本来我只是顺路看看他,这样一来,怕惹他多心,增添麻烦,后来也就没有再去看他。
清乾隆刻本魏博著《家宝外集》内封面
《宋版古籍佚存书录》封面
在历史所时,我去夏老师的办公室闲谈,就感觉到他一直在古代版刻方面做着什么研究。但他没有说,也不便问。待我调到北京大学历史系工作以后,在2005年初,接到夏老师电话,让我给他编著的一部书写序。这时我才明白,他做的是一项规模很大的工作。原来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夏老师就一直有计划地全面搜集、整理有关宋代版刻的资料,总共汇集4600多种宋刻版本,编著成了一部《宋版古籍佚存书录》。书中具体包括书目和刻工名录两大部分,而不管在哪一方面,其详明程度,都是空前的,而且就他的工作环境来说,编著这样一部书籍的条件,并不太好,很难和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这样一些蓄藏有大量宋版书籍的地方比。当时我好像还没有给别人写过序,面对这样一部巨著,作者又是我的长辈,实在不敢当。我告夏老师最好还是请历史所其他老先生来写更合适,但夏老师说,他们大人物都忙,咱们爷俩有缘分。所以,还是让我来写。
当时本来已经确定,很快就要出版,但不知为什么,延宕很久,直到2010年7月,才在三晋出版社正式印出。全书是用夏老师自己手写的底本付诸影印,煌煌四册16开精装大本。不用说资料搜集、整理、排比付出的巨大心力,仅仅是那一手秀美的行书字,近百万字,誊录得整整齐齐,一笔不乱,就不能不令人叹服。更令人敬佩的是,这书的最后定稿和誊录,都是在他身患癌症而且病情日渐加深的情况下勉力做出的。
夏其峰先生手书《宋版古籍佚存书录》内文
《瓜蒂庵明清掌故丛刊》中谢国桢先生自己题签的《留青日札》
记不得是在2010年的秋天,还是2011年的春天了,总之是在一个略带寒意的季节,夏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说是由于我搬家,电话换了号码,找了好久,才联络上我。打这个电话,是告诉我书已出版,要送书给我。听到这部大书终于正式问世,我从心底里为夏老师高兴,马上去他家里取书。
夏老师的家里,朴素整洁,一如他的办公室一样井井有条,他也还是那样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尽管重病在身,但除了更显清癯之外,面容、目光和言谈,所有的仪容举止,都依然如故。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但理解他的自尊自重,没有多问病情,随便聊聊天,说说古籍市场的行情。谈到我去北大教书的事情,夏老师说,我没看错,你是念书人,本来就不适合当官。除了他新出的大书,夏老师还送给我十几册谢国桢先生《瓜蒂庵明清掌故丛刊》的零种,淡淡地说:“你喜欢看这种影印的书,教书、写文章,总会用得上的。”临别时,他坚持送我到路边。出租车开动后,我回头看,夏老师一直目送着我渐渐走远。
在他拿出那捆早已准备好的《瓜蒂庵明清掌故丛刊》的时候,我就明白,夏老师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除了倾尽精力写成的《宋版古籍佚存书录》以外,他是要把这些书籍,也留作给我的纪念,纪念我们相识相知的缘分。在出租车里回望,看着他伫立在凉风中的身躯,我明白,这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果然,没过多久,2011年的夏天,夏老师就去世了。回想我们最后这一次见面,夏老师留在我眼里的形象,就是严整地保持着一贯的尊严。
2015年8月9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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