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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已非孟元老

时间:2023-08-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对这种无端的猜想,邓之诚先生予以严厉斥责,丝毫不予理睬。看起来,这种说法也像是有典有据。孔先生推断说,所谓“孟元老”,本名孟钺,是孟揆子侄辈人,在北宋时期,曾做过开封府仪曹。有意思的是,孔宪易先生并没有说明,为什么《东京梦华录》的作者不能就是“孟元老”,而非得要给他另外再找个名字不可。奇想天开,坐实“元老”即孟揆。观其称朱勔为太守,胸无黑白可知。

编书著书,虽然说是作者自己的事情,但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能由着作者的性子来做。就作者的身份而言,一般来说,纯个人著述,应该尽量提出明确的见解。道理是,若没有明确的见解,你又写它做甚?但要是代表某一组织、某一机构,最甚者则是代表某一国家,以这些“权威”的名义来编著图书,处理的就要尽量稳妥,尽量体现能够切实论证过的、比较普遍的共识。

然而,近日翻检由“中国国家图书馆”和“中国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共同署名编著的《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看到其第00566号书籍毛晋、袁克文等旧藏元刻本《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题署的作者姓名,是一个叫“孟钺”的人,不禁大吃一惊。

《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影印元刻本《东京梦华录》

《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著录元刻本《东京梦华录》卷首抄补的序文(据《中华再造善本》丛书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

《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叫“孟元老”,见于原书作者自序,所有传世旧本都是这样题署,其中也包括《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所著录元刻本经人抄补的序文,而传世宋本《郡斋读书志》,亦著录乃“孟元老记录旧所经历而为此书”(宋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袁本卷五上“地理”类),历代相承,并无异词。

约至清朝同治年间前后,在北宋东京故城亦即清开封城中,有一位“喜收拾乡邦文献而不甚读书”的老儒(邓之诚语),名叫常茂徕,因为“孟元老”这个人在史籍中找不到记载,于是就查访到一个叫“孟揆”的人,将其坐实为《东京梦华录》的作者,说“元老”乃是这个人的字。

《续古逸丛书》影印故宫博物院藏宋淳祐袁州刻本《郡斋读书志》

对这种无端的猜想,邓之诚先生予以严厉斥责,丝毫不予理睬。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又有一位顾传渥先生,继续搜寻种种蛛丝马迹,重把《梦华录》的作者,考定为“孟景初”。不过这位孟景初,实际上还是孟揆,即其人本名“孟揆”,“景初”是他的字,“元老”则是另一个字,不过以字行世而已。君不见屈原《离骚》,一开篇就吟诵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揆”在这段诗句的字面上就有,“元”对应于“初度”(同时还兼切其老大这一排行),也可以对应于“景初”。看起来,这种说法也像是有典有据(顾传渥《何人孟元老》,刊《南充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

就在顾传渥先生发表其考订成果的前一年,孔宪易先生对《东京梦华录》的作者,也提出了自己的推断。孔先生推断说,所谓“孟元老”,本名孟钺,是孟揆子侄辈人,在北宋时期,曾做过开封府仪曹。有意思的是,孔宪易先生并没有说明,为什么《东京梦华录》的作者不能就是“孟元老”,而非得要给他另外再找个名字不可(孔宪易《孟元老其人》,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这一点,其实是所有非要给《东京梦华录》一书另寻作者的人都没有能够清楚回答的问题。

孔宪易的考证,本来没有什么信得过的证据,得出的结论,顶多只能说是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可是,不知为什么,《中国大百科全书》竟很轻率地采用了他的看法。至2006年,李致忠先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历史研究》这种所谓“权威刊物”的鼓舞,复又发表了一篇题作《〈东京梦华录〉作者续考》的文章,推波助澜,试图进一步证成其说。然而,说来说去,同样没有一句靠谱儿的论证(李文载《文献》2006年第3期)。

譬如,《东京梦华录》原书篇末述云:

凡大礼与禁中节次,但见习按,又不知果为如何,不无脱略,或改而正之,则幸甚。

这句话本清楚显示出作者社会地位较低,也不应像孟钺其人那样,家族中有地位较高的人,能够亲身参与朝廷重大典礼,或可出入禁中。孝宗淳熙间人赵师侠,在刊刻此书时也评议说:“幽兰居士记录旧所经历为《梦华录》,其间事关宫禁典礼,得之传闻者,不无谬误。”孔宪易先生对此深感为难,只好用“孟元老晚年谦逊之词”这样明显违背人情事理的糊涂话含混搪塞;李致忠先生对这一难题,亦同样束手无策。

不仅如此,李致忠先生还在孔宪易先生旧有论述的基础上,增添了很多像这样似是而非的糊涂话。例如,孟元老在序言中说:“仆数十年烂赏迭游,莫知餍足。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这本来是讲南迁之初,北人恒所固有的低沉情绪,李致忠先生却强作解人,硬是要把“情绪牢落”一语,指实为孟元老在长辈家族人物遭到高宗罢废之后“内心不悦”的反映,是因为自己家族政治地位黜落所造成的“惆怅不悦之情溢于言表”,由此愈加证明“孔先生‘孟钺即孟元老’之说,确属可信”。这实际上却是荒唐得令人失语。

最可笑的解释,是李致忠先生对“元老”二字语义的阐发。昔邓之诚先生在批驳清人常茂徕的说法时,尝有语云:

元老本末不详。有常茂徕者,开封老儒,同治中犹存。喜收拾乡邦文献而不甚读书,改窜《如梦录》,令人叹恨,即其人也。不知宋人多以老命名,竟谓“元老”是字。奇想天开,坐实“元老”即孟揆。观其称朱勔为太守,胸无黑白可知。(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自序)

李致忠先生直接针对上述论断,生发了一段很奇妙的言论:

说“元老”是孟揆或孟钺的字,恐不可能。且不说宋人有没有“多以‘老’命名”的习惯,单说以“元老”署名者,则非天子老臣,即资深高望的旧臣,这两者对于戴罪的孟揆或官微资浅的孟钺来说,大概都不适合。唯一的解释是孟钺从靖康二年(1127)避地江左,到为《梦华录》写序的绍兴十七年,整整过了二十年,真是到了“渐入桑榆”的晚年。这时从汴梁过来的遗民老人也好,江左旧籍的老人也好,凑在一起常听孟钺谈论当年汴梁的古迹旧闻,觉得他不愧为汴梁掌故的“元老”,故戏以“元老”称之。因此,我认为这个“元老”,很有可能是孟钺老来的俗谓“官”称,故拈来为《东京梦华录》自序署名,正是其回避真实用名的好办法。

用现在年轻人通行的俏皮话讲,李先生这些话,可真的是让人脑洞大开。

邓之诚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所谓“有学问”,在很大程度上讲,首先是读书多。你要是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最好还是先尊重前辈读书多的人业已做出的判断,不宜在没有充足理由来否定其说法的情况下,就很冒失地讲什么“且不说宋人有没有‘多以“老”命名’的习惯”。

赵宋时人惯以“老”字命名,这既不是邓之诚先生信口开河,也不是他的发明。早在清朝乾隆年间,赵翼就已经注意到这一情况。《陔余丛考》卷一八“宋人字名多用老字”条考述说:

唐臣有薛廷老,又范传正字西老,此偶见也。

宋人字、名则好用老字。其以为名者,如胡唐老,靖康时御史;王同老,王尧臣之子,见富弼传;孟唐老,宋末人,与元兵战;孟元老,作《东都旧事》者;苏元老,苏辙族孙,见辙传;王廷老,字伯扬,见刘挚奏疏及王古传;陈朝老,太学生,见何执中及蔡京传;赵学老,赵野之子,见野传;杜莘老,宋史有传;王涣老,王回子,见邹浩传;胡唐老,宿之曾孙;刘唐老,见任伯雨传;高商老,见黄干传;刘德老,见李翼传。上俱《宋史》。李商老,公择侄孙,见《东莱诗话》;曹醇老,见《瓮牗闲评》;俞冯老,见《萤雪杂说》;郑唐老,见陆游诗;李汉老,见《隐窟杂志》。

这种事,用行话来讲,就叫“通例”。既然是“通例”,也就只能依循其一般规则,予以疏释,而不宜像李致忠先生这样不管不顾,自说自话。简单地说,这本是寄寓着一番年岁长久的期愿,犹如汉朝人命名乐用的“千秋”、“万岁”或是“延年”、“益寿”之类的吉祥词句。

正是因为宋人确确实实地存在“多以老命名”的社会现象,邓之诚先生才会把“孟元老”一名,视作很平常的事情,殊不必横加别解,故云如常茂徕辈好事之徒,洵属“胸无黑白”。李致忠先生竟以今日新闻纸上的“元老”向上径推至北宋,所说难免令人齿冷。

清乾隆五十六年湛贻堂原刻本《陔余丛考》

李致忠先生的新奇说法,既然难以服众,于是,也就有人继续探微索隐,非要在孟元老之外,给《东京梦华录》再找到一位新的作者不可。进入21世纪以后,又有伊永文先生,连作者的姓氏也彻底改了,非说它是赵宋皇族中人赵子淔的作品不可(伊永文《孟元老考》,刊《南开学报》2011年第3期)。有什么比常茂徕、顾传渥、孔宪易或是李致忠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没有?同样没有,同样只是一种很不靠谱儿的猜想。好在伊氏心存审慎,在中华书局出版的《东京梦华录笺注》,还是依旧题作“孟元老撰”。

如此慎重其事,多提出一些想法,哪怕稍显离奇,对学术研究的发展,也会多少有所帮助,至少会有所启迪。然而,要是把这样一些缺乏充足证据的假说,列入《中国大百科全书》,就有些过于草率了。若是再像李致忠先生那样,动用担任“常务主编”的权力,把“孟钺”这一假想的作者,硬行塞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这样的古籍版本鉴定指南性典籍,所带来的消极后果,简直可以说是灾难性的了。——毕竟这种书主要是给研治书衣之学的专家看的,而吾国的现实,是这类专家,大多顾不上翻阅书瓤的内容。因而实在担心《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的“权威”,足以致使各大图书馆都把孟元老的旧梦,改换成“孟钺”其人神游故国的经历。八百多年,好好地过去了,孰知有朝一日,竟会梦是人非。

2015年11月16日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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