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梦想会因环境的不同而改变。
进入杭州国立艺专之前,彦涵的梦想是当一名小学或是中学的美术老师,这既能改变家中贫困的现状,也可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
进入艺专以后,尤其是在开始接受法国艺术的启蒙教育之后,他的梦想渐渐发生了变化。巴黎是成千上万艺术学子的心中圣地,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绘画大师,都与巴黎有过不解之缘。林风眠、方干民也是从法国回来的。他梦想毕业之后,能到法国巴黎留学深造。
学画之余,他已经开始学习法语了。却没料到,抗战的爆发,改变了一切。
1937年,抗战爆发前。
1937年,抗战爆发,彦涵与艺专同学上街募捐,支援抗战。
日军长驱直入,国土大片沦丧,杭州已朝不保夕。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杭州艺专的师生们在林风眠的带领下,仓促撤离,如逃难一般,搭船乘车,经浙江诸暨、江西贵溪,一路西迁,于三八年一月初,辗转到了湖南长沙。
彦涵后来人生道路的改变,正是从长沙悄然开始的。
来长沙之前,彦涵和罗工柳、杨筠、王文秋等同学,曾发起组织了抗日救亡宣传队,制作了队旗,还聘请方干民教授担任指导。到了长沙以后,他们扛着梯子,拎着颜料桶,整天在大街上画漫画,写标语,作演讲,进行抗战宣传。宣传队越搞越红火,一些教授也参加了进来。可是没多久,学校接到上面的指令,说是因感世态复杂,学生不得进行宣传活动,以免误入歧途。宣传队被勒令解散。
苦闷与茫然中,彦涵走进了生活书店。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些过去从未看到过的书:苏联小说《铁流》、《毁灭》、《母亲》,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拿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翻,立刻被吸引住了,咬咬牙,买了一本。这本书只有上半部,下半部还没有出版。他知道这种书属于“禁书”,只能偷偷看。
一连几个夜晚,他躺在四面透着冷风的校舍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再掀开一个角,借着微弱的光线,偷偷地读着,读得热血沸腾。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振奋,也产生出从未有过的思索。他向往保尔所经历的战斗生活,渴望走上保尔那样的道路。
接着,又看了《母亲》,看了《大众哲学》,还看了共产党的《新华日报》。这些书和报纸,不断给他的思想带来新的变化。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他渴望能用满腔的热血,报效灾难深重的祖国。可是,怎样报效,又到哪里报效?
一天下午,大学同学卢鸿基突然来找他,悄悄告诉他说,明天下午,徐特立有个演讲会,希望他去听一听。
彦涵问:“徐特立是谁?”
卢鸿基说:“共产党的元老,八路军驻湘办事处的代表。”
第二天下午,彦涵早早去了。会场是在长沙一所中学的一间大教室里。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挤满人,几乎全是青年学生,哪个学校的都有。他看到了卢鸿基,同时发现罗工柳、杨筠、王文秋等同学也来了。
那时,彦涵对于共产党还相当陌生,还带有几分好奇。他挤到教室的最前排,座位离徐特立很近。他要看看共产党是怎样一种人。
原来是个身材矮小的小老头,鬓发斑白,胡子稀疏,门牙还掉了两个,穿一身灰布棉军装,腰里勒一根皮带,脚下穿着普通士兵的皮鞋,看上去就像个军中老伙夫。
可是,就是这个看似伙夫的老人,讲起话来却慷慨激昂,生动有趣,一开口,就把年轻人抓住了:“对于日本帝国主义,想和平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唯有从抗战中求得解放,才是我们真正的活路。这是整个中国的活路,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活路!”
老人讲的是湖南话,彦涵不能完全听懂,但主要的内容还是听明白了。他讲了八路军,讲了八路军在华北的抗战,讲了平型关大战,讲了领导八路军的共产党,最后,讲了延安。
徐特立为青年学生们描绘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爱国志士、优秀青年,他们一边学习工作,一边战斗生产;那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与人之间是平等友爱的同志关系;那里没有“恐日的软骨病”,没有“光说不练的嘴把式”,人民被真正地组织起来了,勇敢顽强,团结一致,为抗战贡献着自己的一切;那里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人们的精神却是富有的,乐观、向上。总之,那是一个充满光明、充满进步、充满希望的世界。
彦涵被这个世界一下子吸引住了。对比着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军队的节节败退,延安让他看到了希望。
徐特立挥着手臂,向青年学生们发出热情的召唤:“革命需要你们青年,抗战需要你们青年!欢迎你们到延安去!”就在那一刻,彦涵产生了要去延安的念头。
长沙面临敌人轰炸的危险,杭州艺专再次向西迁移。一九三八年二月,师生们在湘西沅陵的老鸦溪落下了脚,并与南迁到这里的北平艺专合并。
老鸦溪坐落在沅江边上,山清水秀,林木葱翠,战火一时还没有蔓延到这里,偏远安宁,很有一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学校在江边上包了旅馆的几所竹楼,勉勉强强开了课。然而,这里的一切好像与抗战无关。画的依然是湘西风情、沅江景色、人体模特。彦涵觉得,民族正遭蹂躏,国家危在旦夕,自己却躲在这世外桃源,画风景,读死书,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久,他发现卢鸿基、罗工柳和杨筠等同学,都悄悄离开了学校,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他又一次动了去延安的念头。可是怎样才能去延安,找谁联系,他不知道,又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心里十分苦闷。
一天,王文秋突然来到竹楼找他,约他到江边去一趟,说有事情商量,样子很神秘。卢鸿基他们走后,与彦涵最能谈得来,而思想又很接近的同学,就是王文秋了。王文秋是大家闺秀,性格内向,平时少言寡语,心里却很有主意。
1938年,杭州艺专西迁至湖南沅陵,与北平艺专合并,引起学潮。彦涵当选学生会主席,将学潮引导到抗战洪流中。前排左四为彦涵。
彦涵跟着王文秋,来到沅江边上。坐下之后,王文秋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杨筠来信了。”
信是写给王文秋的,杨筠和王文秋是最要好的朋友。杨筠在信上说,她和罗工柳已经从武汉到了延安,准备进鲁艺学习,她希望王文秋也到延安来。信中还附了一份延安鲁艺的招生简章。
彦涵看罢,极其兴奋:“原来他们去了延安哪!”
“你觉得怎么样?”王文秋问他。
彦涵回答很干脆:“一、离开学校,投身抗日。二、到延安去,去延安鲁艺。”
王文秋也很干脆:“那好,我们一起走。”
“什么时候走?怎么走?”
“这个你不用管了,我来负责找人联系。”
“找谁?”
“找卢鸿基。他现在在武汉三厅,他会有办法的。”
“那好,我等你的消息。”
回到校舍,彦涵立刻给上海的舅舅写了一封信,向舅舅禀告了要去延安的事,并请舅舅尽快寄一笔路费来。
约摸过了半个月,舅舅的汇款到了,五十块钱。对他要去延安的事,却只字未提,估计并不赞成。
接到舅舅汇款的第二天,王文秋又来找彦涵。从她脸上喜悦的表情上看,彦涵已经猜到卢鸿基有消息了。果然,来到江边后,王文秋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说:“卢鸿基回电报了!”
彦涵连忙打开,上面只有四个字:轻装速来!他兴奋不已。这就是说,去延安没问题了。
两个人当即商量决定,尽快动身,越早越好,明天就过江去买汽车票,先去长沙,再转往武汉。
彦涵想多一些同学一起走,多去一个同学,就多一份抗战力量。他想到了同班同学陈角榆。陈角榆是回国华侨,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和彦涵是很要好的朋友。彦涵估计陈角榆会去延安的,便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他。果然,陈角榆一听,马上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七月初,彦涵和王文秋、陈角榆到了武汉,一下火车,便直奔昙华林,去找卢鸿基。
卢鸿基已经在武汉三厅工作了,搞抗战美术宣传。正是“七七”抗战周年前夕,三厅忙着准备纪念活动。卢鸿基让他们先住下来,等忙过这一阵,就帮他们联系去延安的事。王文秋住在三厅的招待所,彦涵和陈角榆住进了昙华林客栈。
从沅陵经长沙到武汉,一路吃住行,舅舅寄来的五十元钱已经所剩不多,下一步要去延安,路费肯定不够。所以住下之后,彦涵马上给上海写信,写给上海的另一个舅舅。
彦涵在上海有两个舅舅。资助他读书的是二舅,名叫颜秀五,另一个是四舅,名叫颜一山。二舅在上海开袜厂,生产出来的袜子主要在河南许昌一带销售,四舅就在许昌替二舅收账。
路费的事,彦涵不好意思再向二舅开口,只好求助于四舅了。他在信里告诉四舅说,他准备由武汉经西安去延安,希望能尽快寄些路费来。
他相信四舅一定会解囊相助。因为母亲与四舅有着特殊的感情关系。彦涵的姥姥去世时,四舅刚会走路,全靠姐姐,也就是彦涵的母亲,用米汤一勺一勺喂大。彦涵的母亲把四舅一直带到十七岁,直到他离家去上海谋生,姐弟俩情同母子一般。因为有了这层特殊的关系,四舅对彦涵也就格外地喜爱,偶尔也会寄钱给他。也算是他对姐姐的间接回报。
没几天,四舅的回信就到了。彦涵喜出望外,拆开一看,却不禁呆住。
四舅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待在武汉,别动!四舅说,过几天,他会专程从许昌赶到武汉,然后带他经香港回上海,让他到上海继续上学,或者是找个工作。还说,如果彦涵愿意,他可以出钱,送他到法国去留学。总之,就是不许去延安。
四舅怕他不辞而别,一分钱也没寄给他。
彦涵心里一阵烦乱。他没想到四舅对他要去延安一事,反应如此强烈,并煞费苦心为他谋划出路。他知道,四舅列出的这几条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四舅可以办得到的,但是,国难当头,他已不再考虑这些了。他去延安的决心已定,谁也改变不了。
没钱不要紧,他可以当衣服、当行李。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武汉。说走就走,越快越好,不然,四舅来了,肯定会有一场麻烦。当然,四舅到了武汉,找不到他,一定会大发雷霆,那也只好对不起了。
这样决定之后,彦涵马上去找陈角榆和王文秋,商量何时启程。陈角榆却不在,一早就出去了。
彦涵又匆匆赶到三厅招待所,去找王文秋。王文秋却病倒了,正在发烧,已经躺好几天了。
“你看看我这样子,恐怕……现在走不了……”
彦涵看着身体虚弱的王文秋,暗暗发愁。病成这个样子,确实没法走,如果勉强启程,路上那么辛苦,病情肯定会加重。
王文秋和他商量说:“要不,再过些日子,等我病好了,我们再一起走。”
这当然好,可是彦涵等不及了,也许明天或是后天,四舅就会赶到武汉来。另外,他身上也没什么钱了,再在武汉住下去,店钱恐怕也交不起了。
彦涵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再走。好在武汉有卢鸿基,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忙。我和陈角榆先走,你看怎么样?”
王文秋说:“只能这样了。”
又说:“去延安的事,卢鸿基正在和八路军办事处联系,明天就会有结果,你明天再来一趟吧。”
彦涵又匆匆回到昙华林客栈,想和陈角榆商量立即启程的事。陈角榆仍然不在,足足等了一下午,也不见他人影。彦涵急得要命,心想,这家伙每天早出晚归往外跑,都忙些什么呢?
终于,吃晚饭的时候,陈角榆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彦涵立刻把他舅舅要来武汉,王文秋病倒的事说了一遍,希望陈角榆能和他一起尽早动身。
“这……这,这太突然了。”陈角榆有些支支吾吾。“这有什么突然?”彦涵有些奇怪,“我们在武汉等了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去延安吗?”
“可是……我在武汉还有事没办完,现在走不了呀。”陈角榆表情有些不自然。
彦涵更奇怪了:“你在武汉有什么事?”
“我……”
陈角榆支吾了半天,终于说了实话,有人给他找了工作,他想留在武汉。
彦涵心里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而且事先一点招呼都不打。又一想,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忍住了火气。
陈角榆说:“其实,在武汉也可以抗战……要不……我们一起留下来?”
“不,要留你留,我不留!”
彦涵转身走出客栈,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他心里很乱。他没有想到,在武汉停留了这些天,出了这么多麻烦,当初三个人一起出发,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去延安,身上无钱,路途遥远,还有一道道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困难和危险可想而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现在,面前有四条路供他选择:一是按着原计划去延安;二是留在武汉找工作;三是回杭州艺专,继续学画;四是跟四舅回上海,然后出国留学。他在街上走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不改当初:去延安!一个人也要去延安!
第二天,他再次来到三厅招待所。王文秋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彦涵,说:“这是卢鸿基让我交给你的,明天,你拿着这封信到八路军办事处去办手续吧。卢鸿基替你找好了人,陪你一起去。”
彦涵打开信一看,是写给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的,介绍他去延安,请办事处的同志尽快办理。再看介绍人的签名,竟是徐特立!
第二天一早,彦涵拿着这封介绍信,乘船过江,到了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陪他去的是位女士,后来知道,是力群的爱人刘平度。一位秘书热情地接待了他。卢鸿基事先已经把彦涵的情况向办事处做了介绍,秘书一见面,就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欢迎你到延安去!革命需要各方面的人才,也需要搞艺术的人才呀!”
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事先写好的信,交给彦涵,是给延安鲁艺副院长沙可夫的介绍信。秘书让他到延安以后,拿着介绍信,直接到鲁艺报到。
办完了手续,秘书说:“你一个人走不安全,还是等一等吧,有了伴儿一起走。”彦涵心急如火,说:“没关系,我想还是早点走。”
秘书说:“等不了几天,这里经常有人去延安。你先回去吧,明天或者后天你再来一趟,看看有没有去延安的。”
事情就是那么巧,彦涵离开接待室,下楼梯的时候,正好迎面有人上楼,两个人的目光一对,都禁不住惊喜地叫起来:
“刘宝森!”
“杜芬!”
杜芬是杭州艺专的一位男同学,绘画系预科的,比彦涵低一年级。
“你怎么在这里?”杜芬问。
“我要去延安,刚办完手续。你呢?”
“嘿呀,真巧!我也是来办手续的。”
彦涵顿时喜出望外,话也顾不上说,一把拉起杜芬的手,返身噔噔噔地上了楼,对秘书说道:
“我有伴儿了,我们明天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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