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五月初,日军继二月扫荡之后,调集了四万兵力,对太行山根据地,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扫荡清剿。扫荡从太行北部开始,分多路对八路军总部和北方局等首脑机关,进行“铁壁合围”,然后又扑向太行南部,企图合击一二九师司令部及其所属各部。
当时,彦涵正在一二九师。他是在二月反扫荡过后,被借调到一二九师政治部办《战友报》的,负责刻插图。出到第四、五期的时候,师里忽然接到消息说,敌人在太北包围了八路军总部,正向太南包抄过来,情况极其严重。
师长刘伯承、政委邓小平,立即率领师部人员,日夜急行军,向黎城方向突围。黎涉公路是敌人的最后一道包围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刘、邓带领司令部的队伍,越过黎涉公路,跳出了包围圈。
政治部的队伍却遇到了麻烦。由于天太黑,向导迷了路,把队伍带上了两半山的悬崖,来来回回折腾到天亮,仍未能按原计划突围出去。后来向导不见了,有人怀疑,向导是汉奸。
队伍被敌人包围在了山谷里。这支队伍,除师政治部之外,还有边区党委、边区政府、边区银行、边区党校……一共几百人,全是非战斗人员。而掩护他们的,只有一个担任前卫和后卫的警卫连。
队伍疲惫已极,连续多日的急行军,许多人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除了疲惫,最要命的是干渴。天天行军,太阳又特别毒,水分消耗极大,偏偏山里很难找到水,有的人实在耐不住,开始喝尿了。
在警卫连的掩护下,队伍再次突围。山谷里,枪声、炮声、敌机的轰炸声连成一片。人们顺着崎岖的山路拼命奔跑,冲向山口。彦涵一边跑,一边向两边迅速搜索。
他在找水。尽管后面枪声异常激烈,敌人随时都会追上来,他竟一点儿没有想到死,脑子里最强烈的欲望是水!他太渴了,只觉得嗓子冒烟,胸口着火!他渴望眼前能突然出现水,泉水、河水或是沟里的积水,都行。可是,到处都是干巴欲裂的石头,连个水星也见不到。他觉得胸口发闷,脑袋昏沉沉的,身体快要支持不住了。
转过一个山坡,忽然发现,前面断崖下挤着一堆人,是在喝水!细看,断崖下滴滴答答滴落着几股细细的泉水,干渴已极的人们挤在下面,有的举着搪瓷缸或水壶在接水,有的仰起头来用嘴接,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用嘴吸……
他精神一振,一边解着水壶,一边冲向断崖。断崖下的人太多了,他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快走!快走!敌人向我们这边冲来了!”一个侦察员从后面急跑而来,冲着断崖下的人群大声喊道。可是极度的干渴,已经使人们顾不上眼前的危险,仍不顾一切地在断崖下拥挤着。侦察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战士,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得用棍子拼命地抽打岩石,棍子都打飞了,人们仍然不肯离开。
彦涵终于挤到了断崖跟前,却发现那片可怜的水洼已经被踩成了一片泥地,一点水也没了。他又挤到了断崖下。一个战士在用搪瓷缸接水。水流太细,流得太慢!而后面的枪声却越来越近。
“同志们,快走哇!快走吧,敌人就要上来了!”那个小侦察员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
彦涵使劲咽了咽喉咙,转身离去。
“同志,”一个声音叫住他。
他回头一看,是那个接水的战士。那个战士把搪瓷缸向他递过来,“这半缸子水你喝了吧。”
彦涵愣了一下,没接。这时候的水就是命啊!
“快喝吧,敌人就要上来了!”那个战士把搪瓷缸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跑掉了。
彦涵心头忽地一热。那半缸子水很浑,跟泥汤子一样,大概是那个战士接水之前,在地上刮过水洼里的水。彦涵捧起搪瓷缸,一口气喝干,然后飞奔而去。
那半缸子泥水,令他永生难忘。几十年后,他刻了一幅木刻《水》,就是对这段在最残酷的战争环境中的人与人之间最美好情感的回忆。
几次突围都未成功,队伍仍被压在山谷里。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侦察员报告,敌人正迂回包围过来,情况极其危险。
水1962年
一二九师政治部主任、独臂将军蔡树藩被两个警卫员架着胳膊(他的马已被打死),走到疲惫不堪的队伍面前,大声命令道:“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冲过东面的山头,如果冲不过去,明天我们就会当俘虏!”
这句话,使大家受到强烈的刺激,一下子振作起来。
蔡树藩又命令道:“现在轻装,除了武器,其他的东西通通扔掉!”
背水一战的时刻到了。一箱箱的东西从骡驮上卸下,推下了山沟。不少人把被包、书籍也扔掉了。报务员含泪将电台举起,朝岩石上砸去。那是师里唯一的一部电台。此后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师里和延安失去了联系。
彦涵把能丢的东西全都丢掉了,身上只留一个挎包,里面装着一个速写本,几支画笔,三把刻刀,一床单被套,还有一个小盐口袋。
枪声再次响起,担任阻击任务的后卫排,已经和敌人交上了火。
队伍潮水一般朝东面的山梁冲去。敌人也在向山头运动,企图把突围的队伍封锁在山谷里。枪声、炮声震撼着山谷,不时有人中弹倒下。
彦涵在乱石中拼命向山顶攀登,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他知道,如果在敌人封住山口之前不能通过,那就完了,不是被打死就是当俘虏。他不顾一切冲向山口,可是,两腿像坠了石头,每跑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已经没有体力了,完全是靠精神的力量在支撑。
他已经听见了敌人哇啦哇啦的叫喊声,甚至清楚地看见了指挥官的白手套。他已做好准备,如果敌人冲到近前,他就从悬崖上跳下去,决不当俘虏!
就在这紧急关头,后卫排机枪声大作,敌人被压了回去。
这为突围赢得了极为宝贵的时间。就在敌人被机枪压得抬不起头的短暂的时间里,大队人马终于冲过了山口。
彦涵也冲了过去。跑出去很远很远之后,他听到后面的枪炮声仍然持续不断,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后卫排却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全部壮烈牺牲。
彦涵后来听说,那场阻击战打得异常激烈,敌人的迫击炮和飞机不断向阵地上猛轰,后卫排却没有后退一步,死死顶住了敌人的进攻,终于使大队人马冲过山口。当敌人攻上来的时候,战士们砸了武器,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一年多以后,彦涵刻连环画《狼牙山五壮士》的时候,脑子里就常常浮现出后卫排的英雄们。
队伍虽然冲出山口,却未冲破“铁壁合围”。幸亏这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敌人不熟悉地形,怕中埋伏,停止了进攻,等待明天继续搜山。
队伍在山坡上紧急开会。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今夜如果不能突围出去,明天必被围歼无疑。
蔡树藩命令:为减小目标,队伍化整为零,自由结合,分散行动,立即离开此地,向黎城方向突围。
彦涵所在的突围小组一共五个人,全是知识分子,既没打过仗也没有武器,倘若遇到敌人,后果可想而知。师宣传部长朱光看看这五个人,有些不放心,从自己的小组里抽出两个人,加入到彦涵他们小组,担任组长。这两个人都是战斗部队的科长,参加过长征,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队伍分散开了。彦涵他们七个人先在一片小树林里隐藏到下半夜,然后开始向黎城方向急速行进。大家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身体非常虚弱,而且地形不熟,能否突围出去,全凭运气了。
他们爬上一道山梁,就着月光,看见半山腰里有户人家。带队的科长决定,先下到山腰找些吃的,再找老乡问问路。正要下去,忽然传来隐隐的哭声。大家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听出是个女人的哭声,抽抽泣泣,是从半山腰的那户人家传来的。大家怀疑是敌人在糟踏妇女。
“走,下去看看。如果是敌人,想办法干掉他们!”科长说道。
七个人匍匐前进,接近了院落。月光下,一个女人坐在屋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低头哭泣。看来没有敌人,科长一示意,大家进了院子。女人立刻满脸惊骇地叫起来。
“大嫂,别害怕,我们是八路军。”
七个人全是南方口音,女人听不懂,开始以为是日本人,吓得哆哆嗦嗦缩成一团。后来见这些人衣服破烂,态度和气,又慢慢听懂了意思,不再害怕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她怀里抱的孩子已经死了。女人说,是病死的。
科长问:“你男人哪儿去了?”
女人说:“日本人搜山,躲到后山坡去了。”
科长说:“大嫂,请你把他找回来,我们需要他帮忙。”
女人放下怀里的孩子,带他们出了院子,冲着山坡喊了一阵,喊她男人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个汉子,疑疑惑惑走到大家跟前。是个大个子,四十来岁,一脸大胡子。汉子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不说话。
“老乡,我们是突围的八路军。”大家指了指八路军的臂章给他看。
汉子看了看,放心了,马上热情起来:“屋里坐吧。”
科长说:“老乡,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儿吃的?”
汉子说:“我去拿。”
彦涵便跟在他后面,一起去了。汉子带他来到一个石洞里。根据地经常遭到敌人的抢掠烧杀,许多人家都挖了山洞,藏身藏粮食。彦涵擦着了火柴,他看清,洞里只有一些土豆,还有半小口袋小米,看来是他家的全部粮食了。
汉子兜起衣襟,往里装土豆,装了一半,哗啦又都扔下了,一把拎起那口袋小米,转身走出洞外。然后回到屋里,掀起锅盖,只听哗啦一声,半口袋米全都倒进了锅里。又吩咐女人:“赶紧烧火。”
怕敌人发现,没敢点灯,女人摸着黑,焖了满满一大锅小米饭。
汉子对大家说:“吃饱些,走路好有劲。”便坐在一旁默默抽烟。
大家狼吞虎咽,满屋子吭哧吭哧的咀嚼声。
女人怀里抱着死孩子,轻轻晃动着,好像在哄孩子睡觉。烟锅上的红火在汉子脸上一闪一闪。
大家吃饱了,锅里还剩了一半。汉子说:“剩下的你们都带上,留着路上吃。”然后用布蘸了凉水,捏成一个个饭团。
科长说:“我们已经吃饱了,不能再带了。”
汉子说:“天快亮了,估摸你们今天走不出去,少说还要在山里待上一天。带上吧,只要你们能出去,比什么都强。”大家拗不过,只好带上了。
科长问汉子:“去黎城方向,怎么走才比较安全?”
汉子说:“这一带村子,全都住满了日本人,各个路口都放了流动哨,千万不能走大路,要走羊肠小道。越是不好走的地方越没有日本人。”然后讲了具体的路线。
大家谢过汉子和那女人,正要出发,汉子忽然叫住他们,说:“我送你们一程吧,这路我熟。”说着从墙上取下一卷绳子,出了院子。
一路上,汉子带着他们避开村庄,绕开大路,专拣小路走。有时根本没有路,要攀悬崖峭壁。攀悬崖时,汉子先上去,然后顺下绳子,把下面的人一个个拉上去。下峭壁时,他又拉着绳子把人一个个送下去,最后收起绳子,扒着岩石溜下来。
彦涵十分惊讶,汉子虽然是个大块头,动作却十分灵巧,立陡立陡的悬崖,噌噌几下蹿上去,又刷地溜下来,而且没有声响,简直像只狸猫。越往前走,彦涵越感到,如果没有眼前这位汉子带路,他们根本就找不到路;即便找到了,没人帮助也上不去下不来,根本没法走。那路实在是太险了。
约摸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一座山顶,汉子指着前面说:“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黎涉公路,公路上白天黑下都有日本人的巡逻队,你们白天不好过去,最好晚上过。”
这时天已大亮,隐隐听到从公路上传来汽车声。不能再走了,科长决定先在山里隐蔽起来,等天黑以后再下山。
汉子要返回去了,大家一再感谢,问他的名字,说是扫荡过后,会派人给他送饭钱的。汉子一听,连连摆手:“不说这,你们是为俺穷人受苦,不说这。”说罢,转身就走,噌噌噌,像只灵巧的狸猫,转眼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
彦涵后来听说,扫荡过后,部队派人给那汉子送了饭钱,汉子死活不要,派去的人再三解释,说这是部队铁的纪律,这才收下。
七个人在山洼里躲了一天,一直挨到夜里。多亏了那些饭团,才没挨饿。当夜,他们顺利冲过公路,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刘、邓派部队在公路外侧接应,七个人安全回到了部队临时驻地。
过了一两天,其他突围的同志也陆陆续续赶到了驻地。刘伯承让总务科长弄来一头猪,让大家美美饱餐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彦涵听说,一些同志因为没有向导,在山里迷了路,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敌人的包围圈,有的被杀害,有的被俘虏。其中有三人,是彦涵熟识的回国参加抗战的华侨学生。彦涵不由想起那个敦厚而灵巧的山中汉子。
许多年后,彦涵回忆起那个不知姓名的汉子,仍感叹不已:“那时的老百姓,为了八路军,为了打日本,什么都舍得,哪怕是身家性命。而且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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