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敌人多次的扫荡与“蚕食”,根据地日益缩小,加上连年大旱,粮食歉收,根据地军民的生活已经到了极度艰难的境地。粮食很难看到了,每日基本以野菜为食。为了减轻根据地的负担,也为了保存干部,部队机关开始大量缩减非战斗人员。
前总决定,艺校的部分人员回延安学习,部分人员迁往晋西北,那里是一二〇师的所在地,准备到那里建校。彦涵和白炎去晋西北,另建一个木刻工场,原来的木刻工场留交给一二九师。
一九四二年九月,彦涵和白炎随同艺校数十名师生,在武工队员的护送下,由晋东南向晋西北进发了。从晋东南到晋西北,路经武乡县潘龙镇,队伍在镇上休息半天。彦涵请了假,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奶妈家看望儿子白桦。
一九四一年秋天以前,日寇忙于发动太平洋战争,根据地的生活还算平静,白桦顺利地长到了半岁。到了秋天,形势越来越紧张,艺校要大家轻装,随时准备反扫荡,白炎给孩子缝了个兜带,一有行动,彦涵就把孩子绑在胸前。
一天,全校紧急集合,进行反扫荡演习,彦涵站在队伍里报数时,怀里的孩子哇哇哭起来,引得队伍一片大笑。管理员皱皱眉头,说:“彦涵同志,就要反扫荡了,你带着个孩子怎么行啊?”
演习回来,彦涵对白炎说:“把孩子送到老乡家里抚养吧。”孩子才半岁,还在吃奶,胖乎乎的,一逗就咧开小嘴儿笑,非常惹人疼爱。白炎舍不得,却又没办法,红着眼圈同意了。
彦涵便托木刻工场一位印画的师傅帮忙,找了一位奶妈。奶妈家在武乡县的北上合村,名叫李焕莲,三十多岁,据说刚生了一个孩子,死了,正好给孩子喂奶。她丈夫叫梁二成,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家里有两个儿子,种着几亩薄地,生活挺苦。梁二成还有个弟弟,是个哑巴,住在一个院子里。事先说好了,每月由部队给她家送三十斤粮食。
白炎骑马走了一百多里路,把孩子送到了奶妈家。这家人对孩子非常好,像对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白炎住了十几天,等孩子和奶妈熟了,一咬牙,哭着回了艺校。
白桦在奶妈家里已经整整一年了。彦涵和白炎非常想念儿子,这次离开太行去晋西北,本来想把儿子一起带走,可是考虑到途中要通过敌占区,带着孩子实在不安全,只好忍痛打消了这个念头。
潘龙镇离北上合村只有几里地,彦涵很快就找到了李焕莲的家。白炎没有去。时间太短了,见了孩子又得走,她怕自己受不了。因为李焕莲没有见过彦涵,所以当彦涵说他是白桦的父亲的时候,李焕莲还不大相信,直到确实弄清楚了,她才把白桦唤到彦涵的面前。
儿子已经一岁半了,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脸蛋红扑扑的,穿得也整齐。看得出,这家人对孩子喂养得十分精心。
彦涵一把抱起儿子,亲吻着,抚摸着。儿子却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还不时扭过头去看奶妈。他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儿子离开时才半岁,早已不记得他了。如果不是战争,儿子这年纪,正是在父母怀里打滚儿撒娇的时候,可是现在,却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认得。
他很想好好陪儿子玩一玩,驮着儿子在地上爬,让儿子“骑大马”,然后再抱儿子上街转转,给儿子买点儿糖果和玩具。可是时间太短了,他得赶紧回去了。
他使劲亲了亲儿子,又再三感谢了一番李焕莲一家,依依不舍地出了李焕莲家的院门。出门之后,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偷偷躲在门外向里面张望,看看儿子是否在哭。儿子像没事一样,依偎在奶妈的怀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李焕莲正在给孩子喂奶,脸上安静而温和。她三十几岁,善良,纯朴,对白桦就像对亲生儿子一样。
大嫂,辛苦了,孩子就拜托给你了。他在心里默默说道,怀着不舍与感激,大步离去。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艺校队伍一路急行军,在敌人占领的交城境内走了四十多里,来到了汾河边上。连日的暴雨使河水猛涨,河面茫茫,望不到对岸。船被敌人控制着,队伍只能偷偷地涉水过河。过河前,分了小组,三个人一组,两个男同志架一个女同志或是体弱的男同志。
彦涵和一个武工队员架着白炎。下水之前,彦涵把他和白炎的背包背在背上,鞋和裤子也脱下来,掖在背包上。
河水倒不是很深,最深的地方也就齐胸,要命的是那河底,上面是一层薄薄的淤泥,底下全是软软的细沙,整个河底就像结了硬壳的浆糊,脚一踩上,硬壳立即裂开,稍一慢点儿就会陷下去,而且越陷越深。三个人不时有人陷下去,又被另外两个人拔出来,大家都紧张得直喘粗气。
快到河心的时候,武工队员突然“呀”了一声,说:“盒子枪掉了!”便转身去河里摸盒子枪。彦涵不敢停留,一个人架着白炎继续往前走。
天太黑了,黑得就像锅底,伸手不见五指。过河的队伍本来是一个小组跟着一个小组,由于看不见前面的人,也辨不清方向,彦涵和白炎走着走着,就离开了队伍,结果逆流而上,走入了要命的流沙地带。两个人只觉得忽悠一下,同时陷进了流沙里!于是拼命地往外拔腿,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越动越往下陷。转眼之间,就从小腿肚子陷到了膝盖,而且继续下陷,下陷……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两个人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此刻,彦涵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那种死亡已经扼住了咽喉的感觉,即便是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死的感觉在脑子里一闪,他马上命令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这么多年出生入死都活过来了,决不能死在这里!要死死在战场上,死在这里太不值了!
“救命!救命!”白炎惊慌得直喊。
“你不要动,我来拉你!”彦涵大声喊道。
他已经冷静下来,迅速解下背上的两个背包,啪啪扔到河里,然后沉住气,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拔出一条腿,接着又拔出另一条腿。接着猛地跳起来,蹿到白炎背后,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运足了力,猛地把她从泥沙中拔了出来,然后连拖带拽地拼命往前跑……
两个人终于脱离了险境。
上岸后才发现,彦涵的下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他掖在背包上的裤子,被他扔背包的时候一起扔掉了,连同他的鞋、被子,还有背包里的衣服、书籍。白炎的背包也没有了。东西已经无法找回,早被急流卷走了。
一个同志见他如此情形,连忙把贴身穿的单裤脱下来给了他。可是这人是个小个子,彦涵身高体大,裤腰提不上来,只好将就着用手提着走,十分狼狈。裤子是白色的,更显得有些滑稽。
过了汾河,仍是敌占区,队伍不敢停留,继续急行军。彦涵的鞋已经没了,别人也没多余的,只好光着脚赶路;又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沟,一路上尽是嶙峋的山石和刺人的荆棘,划得他两脚鲜血直流,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
直到第二天中午,路过一个村庄时,他才从老乡那里买了一双鞋。那双鞋是现从老乡脚上扒下来的,已经很破了,上面还有两个洞,但总算是有了鞋。
值得庆幸的是,彦涵的挎包一直背在身上,那三把刻刀安然无恙。除了刻刀之外,还有画笔、速写本以及在太行山的几张照片。这几乎是他在太行山的四年里,留下的全部家当了。
十月中旬,艺校到达了一二〇师司令部所在地——晋西北兴县的蔡家崖。晋西北的情况也非常困难,建校的事情一时定不下来,大家就住在司令部的招待所里等待消息。
这期间,彦涵、白炎等人过黄河到了神木县,参加边区参议员的一个大会,碰见了《晋绥日报》美术组组长李少言。李少言也是搞木刻的,见到彦涵十分热情。他看彦涵身体瘦弱,气色也难看,就邀请他到报社去住一段时间,把身体养一养。
反正也没什么事,大会结束后,彦涵便随李少言住到了报社所在的村子。李少言给彦涵找了间窑洞,让他住下来好好养身体,然后便忙他的去了。
神木离白炎的老家绥德不算远,白炎请了假,回了绥德去探望父母。神木在黄河西边,属于陕北解放区,环境比晋东南安定得多,没有扫荡,没有轰炸,可以安安静静地吃饭,踏踏实实地睡觉,用不着担心会突然有敌情。这么安定的环境真是太难得了,简直就是天堂!
他当然不会在这么难得的环境里,真的就安安静静地“养身体”,那太可惜了。这么多年来,他有太多的东西要画要刻,只是苦于环境动荡,刻也刻得匆匆忙忙。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安定的环境,还是抓紧时间搞些作品吧。
他关在窑洞里,开始了创作。陕北的天气要比晋东南冷得多,虽然才十一月,但已经非常寒冷了。外面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屋里没火,土炕冰凉,四壁结满白霜。他依然穿着那条又小又瘦的白单裤和那双露着脚趾头的鞋。被子早已丢进了汾河,一直盖着别人借他的一条薄被,根本不顶事,冻得他从早到晚浑身打颤,觉也无法睡。李少言看他实在可怜,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破皮袄给了他,他就晚上盖着皮袄睡觉,白天裹着皮袄刻木刻。
屋里没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边上刻。他先刻了一幅描绘敌后武工队员的木刻。
艺校在迁往晋西北的途中,有六名武工队员护送。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当地的地理环境和敌情非常熟悉,常常出没于敌占区和游击区,周旋于敌伪军和“维持会”中间。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护送通过敌占区的八路军干部。这些人都是农民打扮,腰里别着手枪,个个武艺高强,勇猛果断,机智灵活。行军时,他们有人在前面侦察,有人在后面警戒,一有风吹草动,反应极快。宿营时,他们首先找村里的“维持会”,以解决队伍的吃住和安全问题,软硬兼施,一一如愿。一旦遇到敌情,他们又总是挺身而出,沉着应付,结果总能化险为夷。
所有这些,都给彦涵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知道,如果没有武工队员的护送,他们这些被刘伯承称为“灯泡”的文化人,不可能囫囵个儿地到达晋西北,也许早就被打碎了。
在路上的时候,彦涵就有了刻武工队员的念头,途中休息时,他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听他们讲在敌占区侦察敌情的惊险故事,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悄悄画他们的速写。在南席村,他还自告奋勇跟着两名武工队员夜闯“维持会”,看他们怎样和“维持会”会长打交道。
现在,他一闭上眼睛,武工队员们生龙活虎的样子便浮现在眼前。他把他对武工队员的印象和感受,概括进这样一个形象:一个头裹羊肚子毛巾、身挎盒子枪的武工队员,登上山岗,手搭凉棚,机警四顾。他把这幅作品命名为《侦察员》。
刻完《侦察员》的那天晚上,李少言来看他,两个人聊了好久。彦涵对他讲起了大扫荡,讲起了大扫荡中牺牲了的战友。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彦涵每回想起他们,总像有沉重的东西压在心上。现在,就像打开了闸门的河水,全都倾泻出来。
侦察员1942年
不可征服的人们1942年
倾泻之后,两个人久久沉默。油灯的火苗在无声地跳动,映着两人难以平静的面孔。
“我一定要为他们刻幅木刻。”彦涵发誓地说。
“刻吧,”李少言动情地说,“你了解他们,感受又深,一定会刻得好。”
李少言走后,彦涵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他披着那件破皮袄,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开始构思了。
他想起五月扫荡后听到的一个真实故事:刑场上,敌人对被俘虏的游击队员和抗日群众喊道:“投降的面向西方,不投降的面向东方!”
话音刚落,所有被俘的人统统面向了东方!
一个主题蓦然跃出脑海:中国人是不可征服的!画面也有了:刑场上,面对敌人的刺刀和花言巧语,抗日军民挺胸抬头,宁死不屈。
彦涵激动起来:这些宁死不屈的人们,不正代表着我们中华民族吗?他立刻抓起铅笔,飞快地在木板上勾画起来。
几天后,李少言又来看他。彦涵裹着那件破皮袄,呼呼睡得正香。炕沿上,放着半个已经冻硬了的莜面窝窝。窝窝旁边,放着一幅刻好的木刻。李少言拿起木刻端详着,上面的题目是:《不可征服的人们》。
快到年底了,建校的事情仍然没有着落。彦涵决定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去绥德走一趟,把白炎接回来,另外也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岳父岳母。得到领导的批准后,他便告别李少言,去了绥德。
北风呼啸,天气相当寒冷。他上身穿着那件破皮袄,下身只有一条单裤,袜子也没有,腿脚冻得刀割针扎似的疼,走一段路就得停下来,搓搓麻木了的腿脚。最要命的是,他囊中羞涩,每天只能买一两个烧饼吃,肚子饿得从早到晚咕咕叫。
他整整走了六天,终于到了白炎家。白炎的父母和家人都非常高兴,热情款待这位狼狈不堪的女婿。头一顿饭,他一下子吃了六个白面馍馍,看得岳父母大人目瞪口呆。其实,他并没有敞开肚皮吃,毕竟是第一次上门,总得照顾一下自己的面子。
白炎已经为他做好了棉裤、棉鞋,还有棉袜子,他立即换上。两个多月来,他第一次尝到了暖和的滋味。
住了几天,彦涵惦记着建校建场的事,准备和白炎动身返回晋西北。可是就在这时候,白炎患了急性胆囊炎,一时走不成了。他每天尽心照顾着白炎,盼望她早点病愈,好动身起程。
忽然有一天,院子里呼呼啦啦来了四五个八路军,说是要找白炎和彦涵。彦涵跑出去一看,嘿呀!原来是鲁艺分校的人,有杨角、张晓菲、洪禹、叶英……一个个风尘仆仆、兴致勃勃。彦涵又惊又喜:“嗨呀,你们怎么找来了?”
杨角说:“我们是特地赶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中央来了电报,学校不办了,艺校人员全部回延安!”
“回延安?”彦涵惊喜得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吗?”
杨角笑着说:“你看,我们人都来了,就是想叫上你和白炎一道回延安哪!”
张晓菲说:“白炎在哪儿?快收拾收拾,明天我们就一起动身!”
当天,彦涵和白炎请大家吃了顿猪肉饺子,吃得大家满头大汗,直松裤腰带。
住了一夜,第二天,彦涵便和杨角等人动身回延安。白炎的病还没好,走不了远路,只好晚几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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