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初,彦涵和白炎先后回到延安。
回来不久,白炎被派到了三边工作。同去三边的,还有后来写出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的李季。
彦涵回到鲁艺,在美术系里当教员。生活一下子安定下来,彦涵还有些不大适应。作为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他常常想起太行山。那么多的人牺牲了,而自己活了下来,并有幸回到延安,这是多么不容易呀!
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一定要用他的刀和笔告诉人们,根据地的军民为了保卫家园,是怎样与敌人进行血战的。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许多同志,包括从前方回来的同志,都受到了极其严厉的政治审查,许多千辛万苦投奔到延安的青年学生,也成了“抢救”审查的对象。审查中,大搞“逼、供、信”,有人被关押起来,有人被吊打,有人被逼上吊投河跳悬崖。
彦涵亲眼看到一个脸色苍白、满脸泪痕的年轻同志,发疯一般地从关押室里冲出来,后面看守的人一把没拦住,便从屋前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在他纵身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嘴里大声哭喊着:“冤枉啊——”声音一直飘到沟底……
彦涵目瞪口呆。延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叛徒、特务呢?这可能吗?审查干部怎么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呢?他实在不理解。
他去找陈行健。陈行健就是陈佛生,这是他本来的名字,回到延安以后,改回来的。陈行健也在参加整风。彦涵想和他谈谈。陈行健是中央管理局的秘书长,水平高,认识深,他会讲个明白。
却找不见他。一打听,陈行健也被关起来了!彦涵一下子蒙了,脑子全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陈行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为党做了那么多的地下工作,怎么也成了特务!
幸亏,幸亏后来中央进行了纠正,才避免了更加恶劣的后果。不然的话,这么整下去,整得人人自危,灰心丧气,整出成千上万的叛徒、特务,还能抗日吗?
这件事给彦涵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原来党内是这么复杂,斗争是这么残酷,手段是这么残忍!
但是对陈行健来说,整风只是一场漫长灾难的开始。他在整风中,被康生整了个死去活来,一九四六年又以戴罪之身,被下放到山东,一边工作,一边继续接受审查。更为不幸的是,几年之后,康生当上了山东省政府主席,其处境更为艰难。一九五一年,陈行健被开除党籍,撤销了一切职务。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时,又被关进监狱,前后关了两次,一共六年。出狱后,到天津历史博物馆工作,依然戴着沉重的政治帽子,直到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天,才得以平反。平反时,已是垂暮老人,距一九四三年的整风运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一九八二年,已经八十多岁的陈行健突然造访彦涵。说起往事,老人感慨万分,说:“我这辈子,国民党的监狱坐过,共产党的监狱也坐过。坐国民党的监狱,我斗志昂扬;坐共产党的监狱,我痛心万分哪!”说完,便不再说话。手中的拐杖,戳得地面咚咚作响。
运动渐渐平缓。这年夏天,彦涵开始了酝酿已久的创作。正值大生产运动,白天,要开荒种地纺线,要给学生上课,创作几乎全在夜晚。大地沉睡,万籁俱寂,四周一片安宁,这是彦涵思维最为活跃,精力最为专注,感情最为奔放的时刻。这时,他会忘记眼前的一切,思绪又飞回战火纷飞的太行山。四年太行,给了他太多的题材,太多的感受,此时全部化为激情,在他的刻刀下迸发了!
他刻的第一幅作品是《当敌人搜山的时候》。一位八路军战士趴在沟坡后面,用机枪阻击搜山的敌人,掩护撤退的乡亲;沟坡下面,几个乡亲用胳膊和肩膀支撑着战士的身体,一个民兵正在爬上沟沿,要与他一起战斗。
1945年,延安桥儿沟,鲁艺美术系全体教员合影。前排:彦涵(右二),蔡若虹(右四),古元(左二);后排:莫朴(左三),张晓菲(左四),力群(左八)。
画稿完成后,思量再三,他又在画面的左下方,安排了一个递手榴弹的孩子——孩子都参加了战斗,战争是多么地残酷,而根据地军民的抗战意志,又是多么地坚定。
这幅画的题目开始叫《为人民而战》,后来征询了华山的意见,才改成《当敌人搜山的时候》。华山也是一九四三年回到延安的,此时已是有名的战地记者了。华山认为《当敌人搜山的时候》这个名字,更能说明作品的时代性、地域性以及斗争的特点。
然后,刻了《不让敌人抢走粮草》。几个手持木杈和镰刀的乡亲,正与抢夺粮草的日伪军进行搏斗。
敌人的“三光”政策,第一是抢光,首先就是抢粮食。每当夏收和秋收,敌人就会出动大批武装进村抢夺粮草,乡亲们则奋起保卫。这幅画,同样表现了敌后群众的斗争精神。
接着是《来了亲人八路军》。一群穷苦的百姓围着一个八路军女干部,问长问短,如见亲人。其中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大娘,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抚摸,流泪的脸上露出笑容。
当敌人搜山的时候1943年
不让敌人抢走粮草1943年
来了亲人八路军1943年
这里有个故事。二月反扫荡过后,彦涵随艺校慰问团,到受害最重的武乡县一个小山村慰问时,到过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的儿子是民兵队长,被敌人抓住后,脑袋朝下塞进了茅坑,然后用石头砸死。老太太已经六十多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彦涵进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坐在炕沿上哭得死去活来,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听说彦涵是八路军,一把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人民群众对八路军是多么地信赖啊!他把这种感受,都凝聚在《来了亲人八路军》的画面里了。
接下来,他又刻了《奋勇出击》。两个八路军战士,面对包围上来的众多日寇,毫无惧色,用枪托与刺刀,与敌人展开了肉搏。
这幅画取材于二月反扫荡。画面上,那个抡起枪托砸向敌人的战士,就是在与敌人肉搏时,身中十一刀而壮烈牺牲的音乐教员朱杰民。只不过朱杰民当时是赤手空拳,现在彦涵让他抡起了枪托。他觉得这样,才能宣泄出他对敌人的愤恨,对战友的敬意。
正当彦涵没日没夜勤奋创作的时候,有人在党组织的会上,对他提出了批评,说他埋头艺术,不关心政治;说他孤傲,脱离群众。
他心里当然不服气。创作反映敌后斗争生活的作品,不是政治?一个脱离群众的画家,能有如此热情,去创作反映群众现实生活的作品吗?但是他并不解释,也不想解释。批评他的都是搞不出作品,更没有去过前方的同志,他们很难了解一个战争幸存者的心情。他不过是觉得,有如此安定的环境实在难得,不抓紧时间搞些作品,实在可惜。
会后,他依然如故,白天劳动、教课,晚上伏案搞创作。作品继续源源而出:《民兵的故事》、《护送伤员的民兵》、《把她们隐藏起来》……
一天,华山兴冲冲地来找彦涵,告诉他说,葛振林和宋学义来延安党校学习了。葛振林和宋学义是狼牙山战斗中的英雄。一九四一年,日寇对晋察冀北岳地区大扫荡,包围了狼牙山。为了掩护八路军主力部队撤退,五名战士坚守棋盘坨阵地,打退了五百多敌人的数次进攻,胜利完成了掩护任务。最后,弹药耗尽,又身处悬崖险境,无路可退,五名战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其中马保林、胡福才、胡德林三人壮烈牺牲,葛振林和宋学义身负重伤,后来被老乡救起。
彦涵和华山在太行的时候,就从《晋察冀日报》上看过关于他们的报道,深为他们的英雄气节所感动。回到延安以后,两人想以他们的事迹为内容,搞一套木刻连环画,但对具体故事不是很了解,只好放下。
现在,两位活着的英雄到延安来了,这是多好的一个采访机会!两人当即决定,华山负责采访,写文学脚本,彦涵负责木刻。说干就干,华山采访了两位英雄之后,很快写出了文学脚本。故事很精彩,一共十六段,题目叫《狼牙山五壮士》。
彦涵仔细研究了脚本之后,找来梨木板,刨光磨平,锯成十六小块,然后开始了创作。他对战争生活太熟悉了,几乎没费什么劲,十六幅木刻,一个多月就刻好了,平均两个晚上刻一幅。刻成之后,他亲手拓印了五套,然后将原版交给延安印刷厂出版发行。完成这些作品之后,彦涵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像还完了一笔拖欠太久的债。
1945年,延安,左边是彦涵,右边是古达,中间是四年(即彦冰)。
杜芬也回到了延安。杜芬,就是那个和彦涵一起步行到延安的艺专同学。一九三八年底彦涵去太行的时候,杜芬也去了前方。杜芬去的是晋察冀根据地,在文工团里搞美术,一去也是四年。他是三月回来的,比彦涵在前方还多待了两个月。回来后,也在鲁艺美术系。
杜芬的经历与彦涵十分相似,按说,也能搞出一些好作品。可是他回到延安后,一张作品也没有搞出来。不是没有才气,也不是没有时间,是他根本就不画。就在彦涵发奋创作的时候,杜芬整天拿着个弹弓到处打鸟,烤鸟肉吃;要不就各个窑洞里乱窜,和别人闲聊;找不到人聊天,就蒙头睡大觉,情绪十分消沉。
彦涵私下里劝他:“杜芬,我们能从前方活着回来,可不容易呀,现在条件好了,应该多搞些创作。”
杜芬听了只是笑笑,也不说话。过后照样打鸟、聊天、睡大觉。谁也弄不懂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有一次,杜芬打了好些麻雀,请彦涵一起在山坡下烤麻雀吃。彦涵趁机又劝他:“杜芬,我们是老同学了,我还是要劝你,不要再这样荒废时间了,要多画些画。”
杜芬一边烤着麻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不是搞艺术的地方,有什么可画的呢?”
彦涵说:“你在晋察冀待了好几年,那里有多少可以画的题材呀!”
杜芬笑了一下,摇摇头,分明有种不屑的神情。然后,往山坡上一躺,仰望着天空,默默想着什么。彦涵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觉得杜芬变得很陌生。
过了一会儿,杜芬忽然坐起来,问:“哎,你知道我最崇拜谁?”
“你指什么人?”
“当然是画家。”
这个问题很突兀,彦涵不知该怎么回答。
“高更,法国的高更!”杜芬忽然来了情绪,“我希望有一天能像高更那样,远离尘世,到土著人中间去画画,画那些原始的风情,少女、竹楼、火堆旁的舞蹈、暮色中的远山……那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他凝望着远处的落日,眼里闪出动人的光彩。
彦涵很惊讶,杜芬刚从战火纷飞的前方回来,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他实在难以理解。
事情还不止于此。杜芬也是一九三八年入党的党员,按照组织章程,工作调动时,应及时转接组织关系。但是,他从前方回到延安后,一直不交组织介绍信,也不参加组织生活。彦涵是美术系的党小组长,当然不能不问。他了解到,杜芬在晋察冀文工团时,支部书记是作曲家周巍峙,现在也回来了。他便找到周巍峙,了解杜芬在前方的情况。
周巍峙说,杜芬在前方的表现还是不错的,没发现什么问题。
可是他为什么不转接组织关系呢?彦涵挺纳闷儿。他找到杜芬,问询原因。杜芬支支吾吾,说:“介绍信,让我给弄丢了。”
彦涵说:“那你找一下周巍峙同志,请他重新给你写个组织关系证明,尽快交给支部。”
“好吧。”杜芬答应了。
可是过了两三个月,他还是没有交上来,仍然不过组织生活。彦涵又去找他,很严肃地说:“杜芬,按照党章规定,再不交组织关系,你就是自行脱党了!”
“这我知道。”
“知道还不赶快交?”
杜芬支吾了一阵,最后说了实话:“我原先就是准备自行脱党的。”
“什么?你要脱党?”彦涵非常吃惊。
杜芬却很平静,说:“当初我确实是想这样做的,可是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做不好。我入党是自愿的,写了申请,我退党也是自愿的,也应该写个报告。”
“你想写退党报告?”
“已经写过了。”
“写过了?报告呢?”
“交上去了。”
“交到哪儿去了?”彦涵有些急了。
“我直接交给了中央组织部。”
彦涵心里一沉,完了,再也无话可说。
过后他一了解,果然是这样。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杜芬最终退了党。
据说,此事惊动了周恩来。周恩来说,以书面形式退出我党,这在我党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事情过后,彦涵和杜芬有过一次谈话,那是两个老同学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
“杜芬,你跟我说实话,前方那么艰苦,流血牺牲,你都挺过来了,现在环境好了,你却退了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时不挺也得挺,可是过后一想,唉……”
彦涵明白了:经历了战争之后,杜芬对战争的残酷和艰苦,产生了恐惧和厌倦。战争的火焰可以炼就一个人的意志,也可以烧毁一个人的意志。
“还有呢?”彦涵又问。
“实话对你说,当初入党的时候,我就有些勉强。”
“你是不是认为共产党不好?”
“那倒不是。共产党抗战我拥护,可是共产党的纪律,我受不了。我这个人喜欢自由散漫。”
“还有吗?”
“有些人喜欢整人。一天到晚整来整去,让人紧张,也让人寒心。”
杜芬退党正是“抢救运动”过后不久。
一九四五年的夏天,抗战刚刚胜利,杜芬离开了延安。他爱人也和他一起走了。他爱人是晋察冀文工团的演员,两人是回延安以后结的婚,彦涵主持的婚礼。婚礼上,杜芬还为大家吹了口琴。
杜芬夫妇走的时候,彦涵为他们送行。毕竟是老同学,又是一起到延安来的。他们在延河边上分了手。望着杜芬渐渐远去的背影,彦涵想起当初一起步行来延安的情景,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杜芬夫妇后来去了香港。杜芬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主要靠爱人当职员养家糊口。杜芬到香港后,曾经写了一些介绍延安的文章,在报纸上连载过,以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数十年后,一位内地的朋友在香港见到了杜芬,当他得知彦涵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曾说了一句话:“幸亏我当年退了党。”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